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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與我之間的惡意。

作為一個國際事務從業者,我曾經滿世界跑過,現在在美國暫時安定下來工作。在試圖與世界對話的過程中,基本從未因為自己的文化我的種族受到任何歧視或者偏見。但是不可避免的,我也感受過世界之於我的惡意。

第一次出國,每個人都會敏感外國人對自己的態度基於種族或者文化偏見。不過,據我所知,惡意基於不同原因。在迪拜的一家旅館,前台跟我講話很不屑,只是因為我是女人。他認為女人不配跟男人說話。這是基於性別的歧視。無關種族。而我在紐約AT&T一間門店辦事的時候,一開始店員笑臉相迎,態度殷勤的對待我和我金髮碧眼室友。我的英文在那時還是標準的芝加哥腔,他不知道我不是美國人。但是當他跟我要證件,看到我的護照時,馬上就切斷任何眼神接觸,只跟我的室友講話,儘管室友只是陪我辦事而不是他的直接客戶。這是狹隘的底層美國人基於國別的歧視。無關種族。但是在我稱之為「人類學博物館」的紐約,我想談談種族問題。1 黑人的地鐵最近在看一本叫Between the World and Me的書,受到美國各主流媒體無數好評的一本書。沒有關注作者,看了幾頁,突然意識到作者應該是黑人。翻了扉頁看到照片,果然是黑人,還有一個非白人的「不規範」的黑人名字,叫Ta-Nehisi Coates。這位黑人作者結合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加上詩歌般的語言,以身體為核心,深度講述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或者說是黑人問題。有時候,在他談到自己的精神麥加——霍華德大學的時候,我發覺他試圖建立一個黑人秩序的歷史。在地鐵上讀他小時候在黑人貧民區每天都面對失去身體和生命的經歷,周圍的三分之一的乘客都是黑人。他們只知道我在看書,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圈和鼻尖都紅了。我在地鐵上打噴嚏,旁邊的一個黑人大叔很認真的跟我說,bless you. 每打一個,他說一遍,每次都認真。最後我都不好意思了。讀到作者寫黑人青年的衣著和舉止,男生穿戴誇張,女生高聲大笑,其實是對於這個世界的恐懼,像把尖刺豎起來的刺蝟,以此作為盔甲和盾牌。每每列車中出現一個在擁擠的車廂里旋轉著跳舞的黑人少年,一個高聲控訴自己悲慘生活乞討的中年黑人,一個出售一塊錢一包零食的黑人女人,一個發表演說免費送自己回憶錄講述自己入獄經歷的黑人男人,我都心生敬意。這本書的作者說種族是種族主義誕生後才出現的。「種族主義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體驗。它驅動大腦,阻塞呼吸,撕裂肌肉,摘取器官,粉碎骨頭,壞掉牙齒。」 有教授講他之前在伯克利聽過的令他記憶深刻的性別小組討論。一個白人女生說,作為女性,我們承擔和經歷的都是相同的。黑人女生反駁她說不相同,你每天早上起來看鏡子裡面你看到什麼?白人說我看到一個女人。黑人說,這就是不同了,我看到的是一個黑人,然後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畢業的黑人朋友莉迪亞一起逛街,她進首飾店會受到側目,會被東歐口音的白人店員查問。但是,我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歷。室友和一個黑人男性朋友一起出去玩,她看到漂亮的民居想要拍照,他攔住她說他在場的時候請不要拍民居。因為那些居民會覺得一個年輕的黑人男性,拍民居的照片,簡直就是為入室盜竊搶劫實地考察。我突然想到以前讀過的一篇論文,是白人特權的奠基作,以個人經驗列出僅僅因自己是白人而享有的特權。我作為一個「模範種族」的亞裔女性,進入首飾店看首飾不會有人擔心我會偷東西,拍漂亮民居不會有人懷疑我會入室搶劫。我去聯合國參加一個針對非洲裔的會議,坐下來,發覺自己大概是在座的為數不多的「白人」。周圍有很多空座,但是有個歐洲口音的男士繞過所有的空座,徑直坐到我旁邊。儘管沒有講一句話,但我可以嗅出他的無助,淹沒在與他不同膚色人中成為少數派的無助。我的膚色讓他覺得將就可以成為彼此取暖的憑證。突然明白,為什麼我的黑人同學見到校園裡不認識的其他黑人學生會親切的打招呼。彷彿是戰役中的戰友之情。在紐約坐地鐵,往下城區方向,滿車廂都是年輕漂亮有藝術氣息的白人;往金融區或者Grand Central方向,滿車廂都是西服革履的白人少量亞裔或者黑人;往上西區和Harlem方向,滿車廂幾乎都是黑人。紐約的地鐵從不停歇,帶著不同的乘客,不停駛向不同的方向。2 肯亞的逆向種族歧視我去過不少國家,唯一具有顛覆性爆炸性的體驗是在非洲肯亞。一下飛機就越過首都內羅畢,被拉到貧民窟。我一個人踩著爛泥和垃圾堆積成的路面,深入貧民窟內部。從此以後,我每次都暗自慶幸並感激神沒有把我投胎到這裡的貧民窟。你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某個器官的存在。你只有在感受過人類極端悲慘的體驗的時候,才能覺得自己的生活多麼值得珍惜。我在小賣部蹲下去從貨架上拿瓶裝水,有人摸我頭髮。我嚇得大叫,一回頭,是三個黑人女孩。她們對我翻白眼,說我們只是喜歡你的頭髮而已。我去稍微現代一點的小鎮逛超市,收銀員對我的態度和對其他黑人顧客的態度截然不同,帶著謙卑的笑,誇我長得美。我口袋裡錢少,打不起車也吃不起飯館,當地人會覺得不可思議。當地人會覺得我理所應當的有錢,所以我理所應當的要給他們錢物。深林裡面的馬賽部落,一個男孩向我要我的墨鏡,一副我在迪拜買的廉價墨鏡。我其實可以給他,但是我不願意讓他們總是不勞而獲,於是提出交換,任何東西都可以。他說我什麼都沒有,這些首飾都是我的,不能給你。所有這些,只因為我是mzungu,一個「白人」。恩貢山貧民窟學校裡面的老師叫露西,受過教育,英文講得好。她強烈要求我給她照相,然後把相片洗出來送給她。她看著相片說,我很漂亮,但是你更漂亮。我說為什麼,你一樣漂亮。她說,因為你是白人,你的頭髮美,你的膚色美,你有錢。3東方主義及黃熱病在加拿大白人志願者驚訝於肯亞人為什麼認為我也是「白人」時,我看看我蒼白的皮膚,和他們並無二致。從前歐洲海員到達福建泉州的時候,他們在航海日誌上記錄,當地人與我們的膚色並無二致,只是五官分布和發色瞳孔顏色不同。「黃種人」最初指印度裔,而黃色代表渾濁不清,是蔑稱。後來歐洲史學界觀點變遷,要抵製成吉思汗的影響,給所有亞裔都取名叫「蒙古人種」,唐氏綜合症起初被喚作蒙古病,法語裡面「蒙古的」一詞是傻子的同義詞。歐洲白人獲得了世界話語權,堂而皇之的將「黃種人」從印度裔分配給了亞裔。我到了美國之後,驚訝的發現我被自然而然的劃歸為Asian。而當我在亞洲時,我的定義更為豐富和深刻。我是蒙古人,我來自中國。我不是來自唐人街的臉譜式亞裔。我的頭髮和瞳孔也不是黑色的,我的皮膚也不是黃色的。但是我被貼上Asian的標籤,街上總有無聊之人會跟我講「你好」或者「坤泥鰍挖」。我身邊的美國第三代絲毫不會講中文的拉美華裔女友皺眉頭,覺得噁心。我美國韓裔同事會反抗,大聲說「我是韓國人」。我的蒙古朋友會難過,說「我真的不是中國人」。一次我和另一個亞裔女孩在甜品店吃東西聊天,有個白人老頭走過我們的桌子,朝著我們說蹩腳的日語。我向他大喊中文蒙文,他覺得驚訝,一邊拙劣的重複我講的話,一邊逃也似的衝出店門。我的朋友驚訝我的「失態」,我笑,覺得這樣大概他再也不敢對其他亞裔姑娘這樣「調戲」了。在Between the world and me一書中,作者說種族劃分出現於種族主義之後,是其產物。當人類學作為一門科學鄙棄了所謂種族之後,美國社會仍然不厭其煩的強調這個概念,並在法律要求下,在所有工作申請表格上都列有種族選項。作為一個獲得基本人類學培訓的所謂「知識分子」,我只好每次都在「我不願意透露我的種族」一欄上打叉。在肯亞,當地男人都想要一個白人女友(包括亞裔),是因為會顯示他們有本事有地位,而且這些「有錢」的女友可能會將他們從貧困貧乏的生活中拯救出來。這是基於世界政治經濟格局之上的笑話。而由「黃種人」生髮出來的「黃熱病」也是有趣的現象。據一個來自拉美國家哥倫比亞的女生說,我沒見過任何男人會不喜歡亞洲女生的。這個說法過於武斷,我就知道有人只喜歡白人女生或黑人女生。但是亞裔女生的確很受歡迎,至少比亞裔男生要「暢銷」很多。我上大學的時候很迷戀東方主義,看了一些相關的書和電影,尤其喜歡《蝴蝶君》。還發表過據說像是「老男人寫出來的」關於東方主義文化分析的文章。東方主義是一種權利架構,以性別來劃分東方和西方。比如《蝴蝶夫人》裡面陰性的東方代表巧巧桑,一個日本女人,要為陽性的西方代表美國白人男性哭泣為他死。這樣大家會覺得正常而和諧。你能想像一個美國金髮拉拉隊長為一個日本男人哭泣然後去死嗎?亞裔女性受到歡迎,很大程度也「歸功於」東方主義的架構。一個白人男生說,亞洲女孩那麼少,所以很特別,所以我喜歡。一個常駐非洲的中國男人說,我沒有那麼「重口味」,我只喜歡亞洲女孩。他們對於亞洲女性的幻想,大概與中國男人對溫順性感的日本女人的幻想一致。加州有個白人攝影師在畫廊見到我,想要讓我做他的模特。我發現他只拍亞裔女生,太太是中國人。他把這件事描摹的無比詩意。給我的電話留言中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頭髮波浪卷的亞裔女生,讓我想起我混血的女兒,多麼美。有個美國華裔女導演拍了一部關於黃熱病的紀錄片叫They are all so beautiful。採訪了很多「黃熱病」患者,還有一個白人老頭和不會講英文的年輕中國女人的婚姻故事。4水的顏色我和英國朋友在中國一起走路,大家都會看;我和他在美國一起走路,沒有人覺得奇怪。大概亞洲女配白男的組合太平常。而我的白人女友和她的美國巴基斯坦裔男友一起乘地鐵,有時候會被白人老太太惡狠狠地盯著看。她笑,說那簡直就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而我們並沒有在公開場合有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我的黑人女友來我公寓找我玩,看到我的室友是白人,滿腹疑惑。出門之後憋不住問我,你怎麼不跟亞裔一起租房為什麼要跟白人住。說完又後悔,說別誤會,我是加州來的,有很多亞裔朋友。我笑,說我不覺得我的室友是白人會是一個問題。我的美國拉美同學說,他小時候問媽媽,我們到底是什麼人,媽媽會很堅定的說,我們是白人。但是他總覺得不對,後來才知道,他應該填拉美人。而拉美人的概念本來就是文化概念,有金髮碧眼的拉美人,也有明顯印第安人血統的黑髮矮個子的拉美人。奧巴馬的外婆有一天回家抱怨自己要防著街頭的黑人男孩,他們有可能會搶劫這個老太太。然後轉頭一看,自己的孫子正是黑人男孩。我讀過一本叫《水的顏色》的書,作者的母親是猶太人,父親是黑人。他從小就覺得自己和母親長得不一樣,母親說我們都一樣,上帝是水的顏色。我想起我問過非洲黑人和美國黑人同樣的問題,上帝是什麼顏色的?他們的笑容都凋零了。Ta-Nehisi Coates說自己不願意去白人的教堂,信仰白皮膚的耶穌。一個巴西朋友說在他們國家,所有人都是混血,各種膚色的都有。所以他們沒有美國這樣的種族標籤。他永遠記得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女生,是日本和印度混血。他皮膚是乳白色的,但是他的祖母是黑人。5頭髮我給那個有巴基斯坦裔男友的女友發了一組幻燈片,是白人梳黑人髮型的照片。她覺得有趣。我想起自己在肯亞編了貼頭皮的「玉米田」辮子,當地人像看外星人一樣看我,而我以這個髮型和願意吃牛內臟交到了當地人朋友,因為「沒有白人願意做著兩件事」。我所有的美國朋友看到我這個髮型的照片都覺得我酷呆了。但我不敢在美國梳這樣的髮型。我太膽怯,無法承擔這樣髮型被賦予的沉重的文化枷鎖和種族問題。我的黑人女友每次見我,髮型都不一樣。後來發現是假髮。她每個月定期去Harlem的一家美髮店編頭髮。我去宿舍的公共衛生間撞見她洗臉,沒有認出她來,直到她跟我打招呼。我驚訝的發現去掉假髮的她,變得脆弱而渺小。絨毛般捲曲的頭髮變成玉米田貼在頭皮,長度只及後腦勺。而我的玉米田當年長度可以達到脖子以下。我想起在肯亞美髮店裡面空氣中飄蕩的像霧一樣飛舞的頭髮纖維,是黑人女生用吹風機和發梳將他們稱為kinky的頭髮拉直的「副產品」;我想起水池裡面捲曲成完美黑色小卷的頭髮,是我在肯亞時室友的脫髮;我想起每次接近一個肯亞女生,都覺得氣味實在太沖,原因就是她們一洗頭髮,就會捲曲回去,重新成為貼頭皮的小卷,她們甚至害怕下雨。原來美國黑人女生頭髮看起來比肯亞女生「正常」,僅僅因為她們可以去買質量好的假髮。Ta-Nehisi Coates在書中寫到,什麼時候黑人女生可以以自己本來頭髮的樣子出現。那個How to get away from murder中的黑人女主角,像女王一樣聰明又強勢,頂著漂亮的假髮。當她疲憊的坐在梳妝台前,卸掉假睫毛,摘下假髮,露出貼頭皮的絨毛卷。彷彿摘下了所有的面具。我當時被這個演員震撼了,覺得她偉大,把疲憊和脆弱都暴露在鏡頭前。後來她果然成為第一位獲得艾美獎最佳女主角的黑人演員。有美國朋友發我一段視頻,關於「反種族主義」。一個白人男性被拍攝者詢問,他「到底從哪裡來」,是指他的祖上從哪兒來,而不是從哪個州來。就好像所有美國亞裔都會被問到底從哪兒來一樣,只說我從新澤西來還不夠讓人滿意。拍攝者還誇張的問那個白人,可不可以摸一下他的頭髮。就好像黑人經常會被好奇他們的頭髮一樣。十一年前,我和拉美姑娘一起走在紐約街頭,很多人奇怪的看著我們。十一年後,我和肯亞同學走在紐約街頭,沒有人會特別注意我們。紐約也在前進。我相信,這個世界之於我的惡意會越來越少。而我,是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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