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女記者摘得諾獎 | 張佳瑋:政治與文學掛鉤又如何呢?

張佳瑋

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阿姨,得到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了。

今後幾天,以下細節將傳遍社交網路,以備大家能及時跟進,顯得「咱也在關心諾貝爾文學獎呢」:

白俄羅斯作家——1948年生於烏克蘭,母親是烏克蘭人,父親是白俄羅斯人——當過記者;寫作了大量有關戰爭及重大題材的作品;因為與盧卡申科政府不和,2000年離開白俄羅斯,在西歐十年(流亡似乎是俄語作家的宿命);史上第一位獲得諾獎的俄語女作家,第四位用俄語寫作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前三位是1958年的帕斯捷爾納克、1970年的索爾仁尼琴、1987年的布羅茨基。

她是歷史上第十四位、21世紀第五位、1990年後第八位、三年里第二位女性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以及?

嗯,67歲的她接到通知她獲獎的電話時,正在熨衣服。獲獎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她說是自由。她寫一本書要五到十年,獲獎後,她就有錢了,可以專心寫作。

——聽起來像個典型的「諾貝爾獎又從哪裡挖出來了一個生僻不暢銷的作者」?並非如此。37歲時,她的第一本書出版時,那是1985年,這本中譯本叫做《戰爭中沒有女性》的小說,全世界大概賣了二百萬冊開外。讀過這本書的人,很容易理解她為什麼寫一本書要十年:數十個戰時婦女,述說衛國戰爭期間自己的故事。

她是記者出身,喜歡,也擅長,從他人嘴裡套故事;她是記者出身,所以在大事情上,有種奇怪的強迫症:她需要大量的細節,編織起來,用宏大的氣勢與邏輯壓倒你,讓你無法不接受她敘述的故事。這種風格,在描述阿富汗戰爭的書《鋅皮娃娃兵》(Zinky Boys)中,在著名的口述史《切爾諾貝利的哀鳴》(Voices from Chernobyl)中,一再閃現。她寫書很慢,三十年來,只有六部作品,但每本都很結實。

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當然,就在今後幾天,一定會有人提出質疑:

這個諾獎純粹嗎?嗯,一個白俄羅斯的、寫蘇聯題材的流亡作家,一個在《切爾諾貝利的哀鳴》書中,陳述血浴、墳墓、劊子手與受害者的對話、被詛咒的俄羅斯、革命、二戰、蘇聯與阿富汗戰爭、巨大帝國的崩塌、對地球上所有生物的挑戰,最後給出結論「這就是我們的歷史,這就是我所寫的書的主題,這就是我的道路,我的煉獄輪迴」的作家。在2015年俄羅斯這個境況下,讓她得獎……哼哼,這豈難道不是出於政治考量嗎?

的確,大多數俄語作家的命運,基本都要和政治掛鉤:

帕斯捷爾納克得獎後,立刻經歷了「缺乏公民的良心和人民的責任感」、「是蘇聯的叛徒 」,必須自己拒絕領獎才得安全。

索爾仁尼琴是逃離了前蘇聯,才好大模大樣出版他洋洋洒洒的《古拉格群島》。

布羅茨基進過無數次監獄,24歲被判刑,32歲被當局「歡迎你離開蘇聯」,扔到了以色列。

布羅茨基

現在,又多了阿列克謝耶維奇。是的,又多了一個與政治掛鉤的俄羅斯小說家。陰謀論者們應該滿意了:瑞典人啊!就是想噁心一下俄羅斯!

實際上……如果是又如何呢?

或者更進一步:文學和政治掛鉤……您覺得有問題嗎?

中國人民對「文學與政治掛鉤」,有一種天然的反感。一方面,大家也許習慣認為文學政治連線,便是郭沫若先生那幾首一會兒「真是罪該萬死」,一會兒「勝利大進軍」的詞,是吳晗先生的《海瑞罷官》,是小學課本里「體現了什麼什麼中心思想,抨擊了資本主義的腐朽墮落」的套話。所以恨不能文學與政治全然脫鉤,不要有場外因素。

然而若以此論,會遇到一個大問題。即:文學與政治脫鉤,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事實是這樣的:文學與政治掛鉤,除了御用文人們的作品,也有其他。比如雨果的不朽著作《悲慘世界》與《九三年》,一本正經地談論政治;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里摻雜自己的政見不說,末尾還開評論大刷一番;司湯達《紅與黑》明裡是講於連企圖靠泡妞上位,獻詞里卻還是提了1830年七月革命。馬爾克斯的小說凈是拉美政權的各類破事,還為了抵制皮諾切特封筆過70年代後半段;中國人民熟悉的作品裡,余華的《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里明明白白提到了文革,王小波的雜文與小說明明白白在反極權。昆德拉在他《小說的藝術》一開頭就說了:小說就是反極權的文體。

《小說的藝術》

真要將政治與文學剝離……以上這些作品怎麼辦呢?

實際上,哪怕是中國,最偉大的文學作品,通常與政治有關。《出師表》是表章,不離政治;《過秦論》是政論,不離政治。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里,除了怡情悅性的小品,就是大堆的政論表章,超逸如蘇軾,乘風飛去羽化登仙,還是很高興地為天子寫詔書。天曉得:不沾政治的文學是怎樣的呢?朱學勤先生有過這麼段話,說魯迅先生:

他正是以那樣的文風忠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黑暗。反過來,現在讀林語堂,讀梁實秋,你還想像就在如此雋永輕淡的文字邊上,發生過「三·一八」血案,有過「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希臘人認為政治是公民的必修課,政論與參加政治活動是基本素養。文學可以與政治脫鉤嗎?須知,被大批中國讀者當做爵士樂迷+跑步達人的村上春樹,在1995年的《奇鳥行狀錄》里都明確地寫道前蘇聯集中營與西伯利亞;被大批中國讀者當做蝴蝶收藏家的、美麗冷傲又不問政治的納博科夫,都會在他1938年之前的小說里,節制地吐槽幾句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

村上春樹

所以,是的: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阿姨這個諾貝爾文學獎與政治掛鉤,然後,又如何呢?非得將政治因素從文學中過濾,就等於把略薩小說中的反獨裁者、馬爾克斯小說中的抵制極權、王小波小說中對極權和無趣的嘲諷、魯迅先生的大部分毒舌給過濾掉——然後,他們的書會變成什麼樣?

事實是:

俄羅斯作者和南美作者的文本,自帶政治檄文色彩,不是他們刻意,實乃時也勢也。「政治太骯髒所以莫談國事」在某些國家是共識。能說出這類話的人,通常有閑暇也有餘地,在書齋里愉快地讀書,將文學當做輕盈的智力遊戲、美好的感官愉悅。但在俄羅斯,每個人都在討論政治。2013年,阿列克謝耶維奇接受RFI採訪時如是說:

「我有名了,這反而能保護我。」

是的,如果她沒有名氣,她在白俄羅斯時的人身安全,並無法得到保障。實際上,《切爾諾貝利的哀鳴》一書,雖然在全世界暢銷,卻還在白俄羅斯遭禁。然而,「我知道我的國家有人讀那本書。我的女兒是個學校教授,她領著300歐元的月薪,而我的書賣到30歐元,相當貴……但是,我的國家有人會買許多本,然後互相傳閱。我的主要讀者群,包括老師、醫生這些腦力勞動者,是白俄羅斯最窮的一群人,但她們還是讀我的書。」

聽起來像是另一個陌生世界的事嗎?像是《1984》里描述的生活嗎?這就是她所處的時代,或者說,這個世界大部分人的真相。

世上有不同的文學野心。巴爾扎克企圖用他的經歷、他的洞察力與他的敘述,記錄他那個時代;阿列克謝耶維奇也想——用她的原話——「雕刻一個時代」。2013年,她出版《紅人的末日,或者覺醒之時》後,接受巴黎《費加羅報》採訪時,如是說:

「我對那些不被人思索的歷史有興趣。許多人生活在黑暗中,毫無軌跡,一無所求。我的父親,我的祖母都跟我說過比我書中記載過的,更驚人的歷史。」

她在意的是歷史。而如果這些歷史跟政治有關,也不是她的錯誤。畢竟,這是她所經歷的世界。她掌握著那些口述史,那些在黑暗中無法發出聲音的人。

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

所以,是的。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得到了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實至名歸。是的,這個獎與政治有關,但無所謂。因為文學是可以,也天然,跟政治有關的。文學並不只是虛構,如果真實的沉默大多數比虛構的故事更令人戰慄。畢竟,諾貝爾文學獎的要求是:「在文學領域創作中具有理想之傾向」。

直面苦難並為黑暗發言,就是一種最美好的理想。

本文為獨家稿件,撰文:張佳瑋,編輯:禽禽。轉載請聯繫書評君,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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