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益 | 中國科幻:雨果獎情結之後
北京時間2017年8月12日凌晨,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舉行的第75屆世界科幻大會頒發了本年度的雨果獎,入圍最佳長篇小說獎的《死神永生》遺憾地與大獎擦肩而過。儘管如此,繼《三體》成為首部獲雨果獎的亞洲科幻小說後,《死神永生》以連續獲得軌跡獎等多個國際獎項和雨果獎提名再次證明了《三體》系列的水準,為中國科幻贏得了世界聲譽。讓我們再次向開闢了新時代的大劉致以感謝和敬意!
2015年以來,《三體》和《北京摺疊》先後獲得雨果獎,大大提升了中國科幻的世界聲譽和社會影響,使之成為街談巷議的文化熱點。權威文學獎項的能量,在這個過程中再次得到了很好的證明。四十二史公不禁想起,早些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影響力。
二十年前,文化傳媒還遠沒有今天這麼發達,民間對諾貝爾文學獎的關注度也有限。但在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界——作家、批評家、編輯、記者、學者以及高校學生所組成的這個群體中,諾貝爾文學獎的崇高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新世紀之前的那幾年,老有「今年的諾獎會頒給中國作家」之類的謠諑流傳,海內外頗有幾位知名作家嘴上不說,暗中十分期待,各自拐彎抹角地走門路。
結果200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出生成長於中國大陸、但已經入了法籍的高行健。高行健80年代在國內是響噹噹的文壇新銳——之一,而已。沒有遠走海外的文壇大腕普遍不認為自己在高行健之下,對高氏獲獎的表態多少有點悻悻,覺得是意識形態作祟;學術界對諾獎的選擇也並不以為然。四十二史公記得,一位平素講話常常激揚意氣的老師在課堂上說,「高行健能得獎,那麼配得上諾貝爾獎的大陸作家至少二十多個!」另一位比較低調持重的老師聽說這個判斷後,沉吟半晌道:「沒那麼多,也就五六個吧……」不過最失落的還是同樣在海外漂泊多年的一位詩人,苦撐苦熬就是為了這個諾貝爾獎。據說當時都已經請來一群記者準備在家裡開新聞發布會,卻得到了高行健獲獎的消息,大失所望,很快就捲鋪蓋回國了。
▲莫言的獲獎演說
待到2012年莫言拿到諾貝爾文學獎,這回不存在非文學的光環加持,大家紛紛道賀的同時,對這個獎看得也就更淡了。莫言能得獎,余華呢?蘇童呢?王安憶呢?……沒人能拿到的獎是最神聖的,一旦有人拿到,大家即便不說「不過如此」,敬畏之心可是要減他幾分了。
四十二史公以為,兩年前《三體》獲得雨果獎,也有這樣的意義。雨果獎雖然很大程度上是個美國獎或者北美獎,在世界科幻界的指標意義仍是世所公認,十年前中國科幻界大都覺得高不可攀。不可攀者,一是水平達不到,二是不敢奢望自家作品被譯成英文(《科幻之路》收了兩篇,吳定柏老師編過一個沒有產生什麼影響的選集,再就是《貓城記》,但那主要是因為老舍先生的名氣)。
▲六年前「世界華文科幻研究坊」組織的討論中,著名美國科幻作家岡恩為中文版《三體》競逐雨果獎支的招是:中國土豪科幻迷們用人海戰術淹沒世界科幻大會……等等,這似乎和「小狗」們太像了
後來《三體》橫空出世,風靡中國,不少人心裡覺得不比雨果獎作品差,但誇自家孩子好,還是不太踏實。2010年後,一方面美國科幻界有鼓勵多元、「向外看」的傾向(為此還專門創立了科幻翻譯獎),另一方面中國這邊眾多熱心人推動,再加上劉宇昆這個「完美譯者」,《三體》系列順利進入英文世界,並一炮而紅,最終奪得雨果獎。
這中間雖然有很多因緣際會的偶然因素(比如日本科幻界人士認為,「我們沒有拿到雨果獎,就是因為少了一個劉宇昆」,想想日本科幻的底蘊,這話還真有些道理),雨果獎仍然為《三體》的水準提供了最好的背書。其一,《三體》在美國人氣爆棚,拿到主要由資深科幻迷投票選出的雨果獎可以說是水到渠成。骨灰級愛好者的集體判斷力可能比少數專家的投票更靠譜。其二,科幻小說是一種普世性很強的特殊文類,《三體》的高質量翻譯又為英文讀者掃清了大部分文化障礙,所以美國科幻界對《三體》的肯定仍然是著眼於科幻本身的,而非以其他因素為優先考量。
當然,僅是《三體》獲獎還不能充分說明問題,畢竟這一年鬧出了「小狗門」,《三體》是因為其他作家的退出而遞補入圍的,後來居上的同時也免不了僥倖之論。但是第二年《北京摺疊》於無聲處聞驚雷,拿下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中國科幻的崛起就得到了公認。的確,《北京摺疊》獲獎之初,很多人認為和小說反映了當代中國的社會陰暗面有關,四十二史公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但後來發現,美國科幻界最看重的還是其科幻創意,至於說裡面呈現的社會問題,讀者多認為指向人類社會貧富分化的普遍困境——想想川普的上位,他們對文本的這種理解也很自然。
單次獲獎,還不能否認偶然性的影響;梅開二度,就必然是實力使然。這就像李娜,雖然法網冠軍已經是歷史性突破,但要到拿下澳網之後,才會被公認足以進入國際網球名人堂。兩座雨果獎獎盃,足以證明中國科幻後起之秀的地位。
從此,中國科幻可以更加淡定地致力自己的思考和創造。諾獎情結扭曲了中國主流文學的心態,而科幻文學有幸在剛剛企及世界水準、燃起對雨果獎的野望時,便得到了適時的承認和鼓勵,免於「認可焦慮症」,不必挖空心思迎合特定獎項的「標準」和「口味」,可以自信地放飛自我——事實上,《三體》和《北京摺疊》,尤其是前者,正是以獨特的審美風格和思想傾向,在近期的雨果獎更加青睞的「標準」和「口味」之外別開生面並征服讀者的。
由於中外科幻交流的興旺發展,中國科幻作家的不斷進步,以及劉宇昆等優秀譯者的努力,相信會有更多不同題材和風格的中國科幻作品獲得各種國際獎項,但從根本上說,最值得期待的還是承載著文明意識和文化自覺的絕妙創意和精彩想像,而這在中國科幻中還不多見。以近期所見之發展趨勢而論,雨果獎在導向上或許可以提供他山之玉的啟發,但由於社會環境的差異,不適合也不可能引領中國科幻;國內的幾大科幻獎項,如星雲獎、銀河獎以及後起的水滴獎、京東獎等,拋開組織運作上存在的一些問題不論,似乎還只是滿足於「年度檢閱」,而不能通過評獎來形成和傳播一種值得尊敬的文類理想和價值追求。在寄望於劉慈欣和其他科幻作家再譜新章的同時,包括科幻愛好者和從業者的整個中國科幻界有責任去營造宜於天才產生和成長的環境——對於幸運地免遭雨果獎情結束縛的中國科幻,這應該是最為緊要的下一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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