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話綿綿：相愛，只在今朝

06-23

作者：倪匡實實在在在懷中唯有歸來是。別說古人不知道男女相戀，身體接觸不重要，只有現代人才計較相擁相親的身體歡偷。其實，男女相悅，要求身體相親，不要兩地相思，那是人的天性，一切精神至上，戀愛純潔的「純情」，全是廢話，或是心理、生理上不正常的人所發出來的囈語。歐陽修《青玉案》詞中就有這樣的句子：「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那是一雙男女分處兩地時，一方（是男方、是女方都一樣）對另一方發出的怨言。兩地相思，你說多麼多麼想我，我說多麼多麼想你，豈不全是廢話？那種相思話，講了又有什麼用？又或者說什麼魂牽夢繫，相思得魂飛魄散，更是超級廢話，又能證明什麼。能證明男女間有愛意存在的，「惟有歸來是」，相思話兒說上一千遍，一萬遍，為什麼不到身邊來呢？只要雙方能相擁相親，確定一方結結實實，的的確確，是在另一方的懷中，就是沒有半句相思話兒，又有何妨？

什麼都是假的，相親相愛的人，總要在一起，不然，相思縱使迴腸盪氣，卻不免浪費了生命做代價，不值之至。及時在古龍的墓前徘徊，想起了高菊的詩句：「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摯友生前，快意江湖，一年三百六十日，無日不在醉鄉中，倒也不枉在人間走了一遭。如今，雖然有美酒殉葬，但是不是還能痛飲如鯨，卻誰也不知道了。不單是酒，萬物萬事，都可作如是觀。能及時享用時，不妨盡情享用。酒是「一滴何曾到九泉」，情又何嘗不是「一分何曾到九泉」？有情之餘，不去盡量享受情愛所帶來的甜蜜幸福，別說到九泉了，就算活著，一旦有了變化，再上哪兒去找昔日的情意？所以，有的時候，就盡量抓住，不必為了將來的、不可捉摸的希望而浪費一分一秒。黃遵憲的山歌就道盡了這等情懷：「人人要結後生緣，儂只今生結目前，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今生是實在的，來生是虛無縹緲的；今天是實在的，明天是虛幻的。今天，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就要把握每分每秒，郎行郎坐，總要隨肩，不可須臾分離。

這道理，有情人其實早已懂得的了。控制能控制，也還是放棄好。一位在感情上極度失意者感嘆：「一個人一生之中的悲歡離合，如果能由心控制，那就好了。」聽到他這樣說的人，自然都以為他在異想天開，絕無可能。若是真可以由心控制的話，那麼任何人都會只選擇一個「歡」字，其餘一切皆可不論，離、合只不過是一種現象，並不重要，離可以歡，也可以悲；合可以歡，也可以悲，所以重要的只是：歡。但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之中，只有歡這一種感覺，那麼，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可以說他根本沒有歡。因為若沒有了悲來作比較，如何能知道歡之所以為歡，是和悲大不相同的呢？人一生下來，就承受大氣壓力，大氣壓力的力道相當強，可是不會有什麼人覺察到這種壓力的存在，就是因為一直有這種壓力存在的緣故。一個人的一生之中，若只有歡，就等於無歡，道理也在此。

所以，就算悲歡離合，可以中心控制，也還是放棄這種控制能力，聽其自然的好，若當真由心控制起來，想來一定無趣得很，不會像如今生活那樣，變化無常，多姿多彩。就好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好。不少女性常說：你說的話，男人本位之至。很對，我是男人，所說的話，自然男人本位，有時，設身處地，為女性設想，但面臨一件事，女性的內心反應如何，始終無法確知，所以至多也是憑常理去猜度，不能真正深入了解。自然，在法理人情上，男女有很多地方想法相同、感受相同，那是作為人的共同感覺。然而，又男女有別，無法划上等號，所以大多數時候，就是男性本位的觀點。男人認為什麼樣的女人好呢？其實，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好——這是說，具備了女人一切的條件，就是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包括了美麗的容貌、動人的體態、對異性的愛意、溫柔的本性，等等，是女人，就可以成為男性心目中可愛的對象，不會再要求女人是科學家、是詩人、是領袖、是運動家、是事業家、是探險家等等，那全是女人以外的條件，有時，千百種女人之外的條件加起來，不如是女人這一個條件。

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好。美人很多女人說她難看，多半是出色的美人。一個女人，若是在別的女人口中，「難看之至」，壞評潮湧，那不必見到這個女人，就多半可以知道，這個女人大抵出色之極，可以稱之為美女。其美麗動人的程度，和說她難看的女人的多寡成正比例，也就是說，講她難看的女人愈多，她愈是美麗出眾，幾乎萬試萬靈，很少例外。這種情形，相當有趣，女人看女人，女人評女人，究竟是以什麼為標準的，十分難以猜測，自然是另有一套標準，不然也不會有上述的情形出現。在通常的情形下，特別的女人，都當作是自己的假想敵，這一種心態，大抵是普通的現象。所以，如果有一個女人，別的女人在稱讚她，就大有問題了，列寧就曾說過，若是敵人大大稱讚你，那你一定是做了什麼蠢事了。

女人而被別的女人唾棄，即使成了女性公敵，非但不必難過，而且值得慶祝，因為這證明了她大是出眾，大是與別不同。理由你和你的愛人是怎樣認識的？男女必須先認識，然後才能產生戀情。相識的方式有九百九千種，恐怕沒有什麼人能統計出一個正確的數字來。有的是青梅竹馬，五六歲就認識了的，有的是莫名其妙吃一頓飯而相識的，有的是在路上撞了一下而認識的，甚至，也有召妓而作為開始的。每個人，每天都有許多許多次和異性結識的機會，何以不和其他異性進一步的發展感情，卻偏偏和這一個，在若干時日之後，就進入愛情的領域之中，在這個領域之內嘗遍或甜或苦或酸或辣，七情六慾，悲歡離合，或欲生，或欲死呢？只怕沒有理由，總而言之「緣」，硬要解釋則是「腦電波的頻率相近」，玄學的說法可以是「八字相合」。

問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愛情可以影響人整個生命歷程的發展，一開始是怎樣發生的，人類竟然一無所知，想起來，實在相當滑稽，不知道是喜劇還是悲劇還是荒謬劇。如果可以找出發生的原因來，那麼，就可以知道它發展的過程了。如果這樣，還會有人戀愛嗎？相襯你情我願，哪管他人側目。男女關係，十分複雜。常聽得他人在評議：他怎麼會和她在一起？或者掉過來：她怎麼會和他在一起？在他人看來，他和她，全然無法在一起的。傳統觀念是戀愛的男女一定要相親，或外形相似，或家世相若，或事業發展相同，等等。他和她都全然不相親，怎麼可能在一起呢？於是，就有了新的結論：不相親的男女愛不長久！男女在一起，是不是長久，這個問題太複雜了，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保證即使再合親的男女可以天長地久，所以不在討論之列。男女在一起，外人看來，無論如何不明，其實都有道理，只是外人不明而已，當事人自然心裡一清二楚，自然也不必昭告天下，叫人人都明白，只要你情我願，哪管他人側目。

他人喜歡研究原因，就讓他人去研究好了，絕沒有責任告訴他人是為了什麼，也絕對可以繼續你情我願下去，享受其間的樂趣。若是忽然你不情我不願了，就分開好了，也根本不必理會他人曾說過什麼。犧牲覺得有犧牲，就不是愛。常聽到一些人，或男或女，在說：為了愛情，犧牲了多少多少。每當聽到這種話，總大大不以為然。在愛的時候，怎麼又會同時想到了犧牲呢？所謂犧牲，大多數是指為了要和一個人相愛，而放棄了一些什麼——物質上或精神上的。那種情形，如果真的發自心底，就決不是好現象，是證明這段愛情，是犧牲了代價換來的，而在這種情形下產生的愛情，決計不會長久，因為那不是真正的愛情。雙方都有這種想法的情形固然糟，單是一方有這種想法，情形也一樣糟，在有得失計較的情形之下，怎會產生真正的愛情！

其實，即便是真正的愛情，也絕不一定天長地久，人只要在愛的那段時間之內，有真正的愛的享受，絕不會計較自己犧牲了什麼，一切都心甘情願，快樂無比，且覺得有愛情就心滿意足，全世界都屬於浸在愛情中的人，哪裡會有什麼犧牲。帶著計算機，不斷在算計的人，不論男或女，都不會有真愛。關心關心對方多於關心自己，才是愛的表現。常有人問：怎樣測度男女之間的愛情呢?或者是：男女間的愛情，是不是有一個測度的標準呢？聽起來，問題好像很複雜，不是很可能有答案，但事實上，是有答案的，而且答案還十分簡單。答案是：看一方對另一方的關心程度，就可以看出是不是真的有愛意存在，或存在的程度如何。一個人，不論男女，若關心對方甚於關心自己，那自然是愛的具體表現。這裡所說的關心，自然包括物質上的關心，但更主要的，還是精神上的關心、情緒上的關心，所以，真正相愛的一封男女，很少會吵起來，互相都關心對方甚於自己，怎麼還吵得起來？吵起來的唯一原因，無非是各持己見，如果愛意濃的，把對方的主意當作是自己的，又有何不可？一定十分欣然樂意。

所以，動不動就發小脾氣的人，不論是男是女，大都不是心中有愛意的人，或許對象有異時，一個平日刁蠻之極的人會變得柔順貼服，那就是這個人對另一個人愛意濃的表現了。自私愛情絕對是自私的。愛情絕封是自私的——只有一方對另一方沒有了愛情的時候，才會有大方的愛情。或者，表面上大方，即是由於禮貌或其他原因，不便當面發作，但內心必然恨得要死。愛情的自私，最具體是表現在不願意愛人和自己之外的其他異性有任何接觸——可以少和別的異性講一句話，也是好的。曾聽得一個女性申訴：「他啊！別說看醫生一定要我看女醫生，連髮型師，也一定要找女髮型師！」這個女性在訴說的時候，臉上喜氣洋洋，顯然她十分了解那個他因為愛她，才會有這種限制，若那個他忽然不在乎她和別的異性怎樣怎樣了，那麼她就應該知道，感情已有了變化。

這種自私的心理，一半來自動物的天性，動物之中，也多這種對異性的獨佔行為——又焉知動物之間沒有愛情？另一半，來自人的特性，人性本來就自私，在男女關係上表現出來，自然也很正常。對戀愛的對象表現自私，十分正常。根本沒有不自私的愛情。溫柔溫柔不住住何鄉？溫柔，實在是一個非常好聽的名詞，設想一個姓溫的女孩子，單名柔，真是「嗲」之極矣。女性美之中，溫柔占極重的比例，美人而「杏眼圓睜，桃腮帶怒」，自然極有可觀之處，但也只好偶一為之，若是時時如此，男性也只好退避三舍，寧願去找溫柔的女性了。女性的溫柔，不但在於言語、神態、動作，而真正性格溫柔的女性，自然而然，處處流露出一股溫柔的體態，使與之相對之時，如飲醇醪，中人慾醉，那種醉意，比酒醉的感覺更妙，所以若有溫柔鄉可住，何必還去找別的地方尋快樂？在很多情形之下，在批評男女關係時，尤其是女人評女人的時候，會有這樣的句子：真不明白這個女人有什麼好，竟會令男人著迷。大約有至少一半的可能是，當一個女人被一些女人這樣批評時，她的好處是溫柔。溫柔的女性令男人如沐春風。

相反，不溫柔的女人，會令男人如坐針氈，避之唯恐不及。雄風男人一旦在一個女人面前有了自卑感，他對那個女人的愛意會自然消退。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讓男人在她的面前表現得自卑。因為聰明女人明白一個十分淺顯的道理：男人一旦在一個女人面前自卑，這個男人，絕不可能再愛這個女人了。男人在心理上，有十分重視的一環：雄風。

男人要是在心理上認為自己在一個女人前沒有了雄風，那就絕不會再去愛這個女人——天下有的是女人，為什麼不去找可以在她面前大逞雄風的女人！此所以，聰明的女人，都十分維護男人的雄風，除非她不愛那個男人了。而且男人十分幼稚，每個男人都自認為大有雄風，所以，要培養建立男人有雄風的信心，十分簡單，很易成功。此所以，聰明的女人，若是有意無意之間，抓住了男人的什麼小辮子，一日揭開來，足以令男人老羞成怒的，必然將之當作大秘密，絕不露任何口風，以免打擊男人，使男人產生自卑感。男人一旦在一個女人面前有了自卑感，每見到這個女人就有抬不起頭來的屈辱感，感到這個女人在氣勢上凌駕了他，他對那個女人的愛意，會自然消退，很可能會退到零。一個想在男人面前佔上風的女人，必然是愛情的失敗者。水做應該說女人像水。有人說，女人是水做的（好像是賈寶玉先生說的）。這句話，當然是象徵性的，無法進一步在實質上追究。如果要在實質上有所追究的話，一點結果也不會有，因為水根本不能做成什麼。單用水，只能做出冰或水蒸汽或雪花，不能做出別的來——即使要做鹽湯，也得加上鹽，單是水，是做不出什麼來的。象徵性的意義，卻廣泛之極，水有涓涓細流，有平靜如鏡，有「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飛瀑，有洶湧而來吞噬一切的波濤。忽而化成海，忽然變作露，露珠在清晨的草尖或花瓣上透著朝陽閃耀的時候，怎能想像它和長江大河上的滾滾濁流是一模一樣的東西？成分絕對相同，同樣是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的合成體。這象徵意義深長，說明了同一個女人，可以有變化莫測的各種形態，全然無法預測她的下一步動向是什麼，變幻不定，難以捉摸。女人最像水的另一點是她全然不理會常規，甚至逸出了自然界的規律，自成一格——全世界的物質都是熱脹冷縮的，只有水在攝氏四度之後，反而膨脹，和女人再像也沒有，管你是什麼規則！不遵守就不遵守，誰還和你講道理？

女人！無言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讀詞，讀到了蘇軾的《江城子》中的那兩句，不禁掩卷呆了好久。一男一女，到了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境地，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呢？是久別重逢，本來以為萬萬不可能再見的了，忽然竟然相逢，那自然也說不出話來，唯有淚水急涌，雖千行也不足以形容其多了。這自然是較好的情景，更好的情景是，男女雙方的情愛，再無阻滯，「從此可以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那麼，千行是快樂的淚。如果重遇了，必然又要分開，那麼，這次重逢，自然更增傷悲，千行也就是哀傷的淚。如果情景是一雙男女，由於種種原因，非分手不可了，自然也只好相顧無言，那又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之淚，如果只是一方求去，另一方要留而不可得，千行淚中，就滴滴都是辛酸。如果……可以作許多種假設，各憑相心像。蘇軾的情況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起句是「十年生死兩茫茫」，那是分開十年之後的夢中相會，益增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