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青衣之苦！

煙火人間，青衣之苦

文/石子

小時候看戲，最不愛青衣。只因她們素雅的青衫褶子，一身沉重；大多面色凄苦，在台上一站，就是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哭訴，怎比得花旦的伶牙俐齒、顧盼生香和武旦的花槍亂舞、英氣逼人？

慢慢地，稍諳人事，才曉得青衣之不易、青衣之悲喜。

她們承載了社會的苛求，男人的傾軋和兒女的剝奪。她們又是舉止端莊，溫良謹順，相夫教子，任勞任怨，幾乎都是用性命支撐著日子的慘淡。她們又是倔傲不屈的。舉手投足間，滲透著一股中國女性特有的韌勁兒；一唱一嘆中，洋溢出無力回天還掙扎、到了黃河不死心的悲愴感。那種壓抑了千百年的痛和不甘，實在是令人心碎。

「金生沙礫，珠出蚌泥。嘆茲窈窕，生於卑微。」「蒙冒蒙冒，思不可排。停停溝側，噭噭青衣。」這是蔡邕《青衣賦》里對青衣的設定，她們本就卑微，還要經過愛恨的煎熬，生活的碾壓，歲月的摧殘，最後滿目儘是「荒草何茫茫 白楊亦蕭蕭」的荒涼。

青衣的苦，苦在離家遠嫁，生兒育女；苦在缺米少柴，空房獨守；苦在紅顏漸老，深情難托……那是滿腹心酸無處訴說的苦。

王寶釧，好好的相府千金不做，卻偏要自作主張，下嫁薛平貴。她不惜跟父親翻臉，決絕地奔赴寒窯。如果生活能讓她和丈夫在清貧中相守，也就罷了，可她的良人很快就離她而去。生活，就是心中的世界和現實世界碰撞交接的過程。秋露凄迷、寒蟬凄切，她嬌弱的千金之軀，擋著曠世的寒風，守著漆黑的窯洞，日復一日，挨過的是十八年歲月的荒蕪。「柳綠曲江年復年，七夕望斷銀河天。八月中秋明月見，久守寒窯等夫還。十八年學會務桑田，十八年玉手結老繭。十八年霜染兩鬢癍，十八年日夜苦思盼。」當她把那些足以將人凌遲的寂寞都忍下時，還有什麼可以摧毀她呢？男人走了，又娶了，其實最後他來或者不來，都已無關緊要了。

經歷了饑荒，忍受了死離，在煎熬與矛盾中，秦香蓮攜帶兒女上京覓夫時，她怎會想到，那曾經同床共枕的丈夫，為了富貴會狠下殺心。古廟凄寒，冷風颼颼，她終於明白，自己早已是失群的孤雁，重重地跌在了沙灘，前方就是惡犬的血盆大口。那一刻她後悔了，後悔不該將自己的命運拋給一個男人。韓琦的死，驚醒了這個深受打擊的女人，她必須要給自己，給這個為義而死的男人一個交代。當連鐵面無私的包公都想用錢來解決問題時，她徹底爆發了，她願用死來洗涮將要被收買的恥辱。終於，她的堅持，她的寧死不屈終於換來了正義。她的悲憤終化為銅頭鍘下負心漢汩汩的血，祭奠著千千萬萬像她一樣的女人。

遠嫁的昭君，踏上了玉關道，義無反顧地奔向天涯：那裡才是她的歸宿。漢宮，那曾經禁錮她的地方被狠狠地拋在身後。她將那漢家的衣服都要留下，「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他在她身後唱著：「我做了別虞姬楚霸王，全不見守玉關征西將。」那無奈又決絕的目光，灼地她後背生疼。她「顧影徘徊，竦動左右」的美，曾讓他魄盪魂銷，今後卻要化作甘甜的杏雨，去熄滅雁門關外匈奴掠奪的慾火。凄艷的背影，荒涼的前程，她將以她的柔情築起堅固的堡壘，去守疆禦敵。身後的時光流轉，她一生輾轉難安，在男人之間輾轉，更在民族之間輾轉。

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玉環，貴為大唐國母，繁花似錦的生命，卻在三十八歲那年戛然而止。長生殿里的誓言猶在耳邊，馬嵬坡的浩劫已到眼前。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那一刻不敢激怒軍士，卻轉而抱住她哭：「魂飛顫，淚交加。堂堂天子貴，不及莫愁家。」生死關頭，她卑微如螻蟻。誓言在緊要關頭逃逸，昔日的恩愛已如斷枝不能依附，她只有凄然零落。她看出自己已了無生望，只能剋制住那一刻的悲涼，堅定地說：「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時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白練繞頸，她拽住他的大唐盛世一起隕落。她死得倉促，葬的潦草；腐草化螢，帶著她的怨念閃爍。只留下她的皇上在劍閣聽雨，感受萬箭穿心的凄涼。

戲裡這樣的青衣，數都數不完，說也說不盡。胡蘭英捨身救兄嫂，繡花女毀譽養遺孤，王春娥守寡為教子，趙五娘吃糠奉公婆……這些或偉大、或平凡、或傳奇、或悲憫的女人們，時刻在進與退、愛與恨、生與死中掙扎著、選擇著。可每當面對生死大義的抉擇時，她們的善良、賢惠、道義和擔當便一馬當先，她們無不是生者成仁，死者就義。

青衣們凄美的身影，幽怨的唱詞，也曾一度在詩經楚辭、唐詩宋詞里閃爍迴旋。「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於暴矣。」「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淚乾紅落臉，心盡白垂頭。」「柔桑陌上吞聲別。吞聲別。隴頭流水，替人嗚咽。」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無不在為男人苦等，為信念堅守，任日子清貧、時光悠然，她們默默承受著命運的安排，體味著人生的凄涼。那美人之遲暮，傷別之難捨，盼歸之心切的萬千濃愁，終化為一曲曲婉約纏綿的哀歌。

塵世間的每個女人，走過青春，經過歲月，莫不成為青衣。

艾青的保姆——大堰河，她是勤勞、淳樸、寬厚、善良的化身，她活著，是無私地贈予，不停地勞作，毫無保留地貢獻一切，從血汗、乳汁、到赤誠的心。她一生除了貧困和苦難，再一無所有。

莫言筆下的上官魯氏，為了生命的傳承和沿襲，一生養育九個兒女。而這些兒女和他們枝枝蔓蔓的社會關係，帶給她的只有無窮盡的苦難。這個堅強的女人，在飄搖的年代，用她的豐乳肥臀，用她瘦弱的肩膀和如錐的小腳死死撐起了一個家，成為天下母親的典範，青衣的代表。

浮世的悲哀隨著時間漸行漸遠，這些青衣們，早已變成了中華大地的一捧泥土，而她們人性中閃耀的真善美，將永遠照亮歷史的天空。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今天，青衣，有了另一種存在。她們就是咪蒙，周沖們筆下的母親，一生被父親凌辱，拳腳相向。她們就是我的舅媽、表姐等一個個留守婦女，十幾年被拴在土地上，孤苦地守著不聽話的孩子，耕種著幾近荒蕪的土地，因為她們的男人被生活扔在大城市，掙著他們永遠掙不完也掙不夠的錢。

正是青衣們前仆後繼的咬牙前行，才創造了生生不息生命和波瀾壯闊的生活。

短的是生命，長的是磨難。一個個青衣那幾近絕望的悲苦，那一生都沒有淌盡的淚水，從古到今，就流成了一條苦難的河，她們一生泡在那河裡，她們就成了苦難本身。 她們綿長如縷的繾綣愁思，深藏不露的豐富心智，逐漸升騰凝聚起來，成為一種「青衣氣質」，籠罩於千年中國女性歷史之上。一個雲手，一個盤腕，一個轉身，幾步圓場，盡現著中國傳統女子所有的風情；而她們臉上，那一嗔一喜，一笑一怒，或凝重或幽怨的凡塵的表情，就透出了煙火氣、人間味和慈悲心。

台上的她們，青衫鼓盪，水袖飄忽，咿咿呀呀唱著滿腔心事；台下的她們，仰首蹙眉，淚眼模糊，因為，她們看見的始終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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