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呼蘭河傳》:一座北方小城的孤寂挽唱

魯迅先生說:「中國人歷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席,有的吃,有的被吃,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曾被吃。」他們的性格,使他們成為封建制度的受害者,也在無意識中成了害人者,成了「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

和魯迅亦師亦友的蕭紅能夠被魯迅器重,和她那犀利的文字不無關係。她在《呼蘭河傳》里,用這座北方小城的孤寂挽唱,借一名孩童的視角,恰似平淡的披露著那個年代國人「病態的靈魂」。


整座呼蘭河城是孤寂空虛的

「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

小城裡的店鋪只是為了滿足市民和周圍鄉下人的基本日常需求,例如油鹽布匹之類,像干牙醫這樣的行當,最終只能為維持生計而改做收生婆。

就是這樣一個物質條件匱乏的地方,卻有著相當「豐盈」的精神生活,扎彩鋪、老爺廟、娘娘廟,還有龍王廟、祖師廟、城隍廟······這些有著濃厚封建色彩的店鋪倒是一應俱全。看扎彩鋪為死人預備的東西:使役、丫鬟、廚子、牽馬童,鸚鵡、騾子、豬、雞、鴨,各種傢具、金山銀票應有盡有極盡奢華。人們把在現世想要卻得不到的的東西全部寄託到來世。

然而小城裡能產生最多新聞的絕非這些地方,而是東二道街上的那個大泥坑。這個坑在雨後變成了有一個深五六尺的大水泡子,附進的人們從來不去填它,因為這裡是為數不多的看熱鬧的地方,馬會掉下去,車夫會摔進去,最為重要的,豬掉進去變成了「淹豬肉」,淹豬肉便宜,大家搶著買。

難道真有那麼多蠢豬掉進去?其實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裡面大多是不健康的「瘟豬肉」冒充的,但是紛紛默認這樣的存在。沒吃出病的開開心心,吃出病的抱怨一下,只有「不識時務」的小孩子會說真話,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但是很不幸,「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

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從大人和小孩這本應該沒有利益衝突的二者身上居然都有了。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地裂著口

呼蘭河城中的人也像這裡的大地一樣裂著口子,一陣肅殺的感覺撲面而至。


精神的貧瘠比物質的匱乏更加可怕

蕭紅的筆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她刺下去的地方,一片血肉淋漓,有些地方她沒有動刀,只用刀背輕輕一點,看似不經意的一筆卻是更大的痛處所在。

首先得承認,物質的匱乏使人們一切幻想都建立在溫飽之上,於是當五歲的孩子被問到長大的志向,答案是「開豆腐坊」。

但是艱苦的環境沒有鍛造出人們拼搏進取改變境況的心,他們在可怕的封建思想流毒下習慣了逆來順受:

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他們不願意花錢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捨得把血汗錢毫無顧忌的投進「跳大神、放河燈、野檯子戲、娘娘廟大會」這些迷信活動中。不去看跳神趕鬼的人居然被指為落伍。

默默接受著這一套規則,將一切的不公發泄於莫須有中,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鬼神上,他們沒有信仰,卻相信鬼神,有溫情,卻將之深深掩藏:

秋天開唱的野檯子戲,這場為祈求豐收而造的活動同時也為出嫁了的姑娘提供了一個全家團聚的機會。當母親將這些姊妹都接到一起時,卻彷彿三十年不見,氣氛異常尷尬,「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功夫,耳臉都發起燒來,於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

他們不提這些年的苦(這些苦在接下來寫團圓媳婦的那一章節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因為彼此心裡再清楚不過,這些吃過的苦受過的痛已經悄然使這些出了嫁的女子習慣了恪守所謂的「婦德」。

也有吃不消這些苦的,比如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她這樣不合「規矩」的出現,自然無法避免被這樣「規矩」的社會迅速吞噬。

那時那地,一頓飯吃三碗(那時候的三碗質和量絕非現在可比的)的姑娘是羞人的;辮子梳的大也是羞人的;坐得筆直、走的風快都是羞人的;十二歲長那麼高怕被別人笑話,就謊稱為十四歲。

正因為這些不合「常理」,團圓媳婦很快就被打了。

開始時她是反抗的,她的婆婆擰她大腿,她會用咬;再不然,就說要回家。

「漸漸地,半夜傳來哭聲,清早也是哭聲,一個冬天過去,哭聲才算沒有了。」因為她婆婆說她「病了」,給她請了大神,大神也不管用,又來了好幾個二神。有太多太多「好心」的人過來獻計,有的主張扎草人燒,有的建議去扎彩鋪買替身燒;傳說鬼怕雞,便有叫她吃下一隻全毛雞的;據說大神(大神是人扮的某路鬼神)嫌人丑就不抓她走了,便有主張給她畫大花臉的······

這些麻木至極的人居然也知道這些歪門邪道的偏方都是道聽途說來的,

「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病情進一步加重的團圓媳婦受到了婆婆更為耐心體貼的照顧,團圓媳婦吃下去的半斤豬肉(不必想也知道是那瘟豬肉)加二兩黃連就是婆婆親手焙的;藥鋪原來不識字的廚子隨口一說的藥方換得了兩吊酒錢。

最有趣的是雲遊真人唬她婆婆抽完帖要錢的那段。一帖十吊錢,婆婆仔細一算,如果用這錢每月吃一塊豆腐(在他們來說已經很奢侈了)可以吃二十個月,如果喂一頭小豬一年可以換千八百吊;如果用來買雞,生蛋,再孵小雞,再生蛋,這樣永遠循環下去可以有無數雞、無數蛋!

這樣摳門的婆婆居然在要給錢的一瞬間想通了發財之道。難怪最後花了5000吊錢的婆婆跟著團員媳婦之後也死了,她要去陰間追回這筆錢啊!

有一段婆婆的獨白,有點長,但我必須摘錄下來,因為這一段藉由一個封建大家長的口,將人性的扭曲和行為的合理性放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衝突,道明了封建倫理道德罪惡的本性。

婆婆說:「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的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願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一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樑上,讓她叔公公(什麼人都能來打)用皮鞭子狠狠抽了她幾回,打得是狠著了點,打昏過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雞蛋清子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的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她不心虛嗎?當然不是,雲遊真人發現團圓媳婦腳底用烙鐵烙出的傷疤後,指明婆婆這是在虐待,把她嚇得「亂哆嗦」,「趕快跪下」,「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落」

但是婆婆永遠也不會承認小團圓媳婦的死是自己這幫人造成的。甚至想不通為何自己如此虔誠還要遭受此運,實在想不通,最後把原因歸結為「都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即使有那麼一點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意思,也要歸咎於上輩子的自己,可笑至極!可恨至極!

最後的團圓媳婦竟被活活燙死,在她還在拚命掙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上去幫她,沒了知覺之後卻有人要上去「救」她,甚至還流下淚來。這還沒完,大神怕熱鬧沒了人要走,要求一連要「洗」三次,小團圓媳婦被燙一次,昏一次。鬧到三更,雞狗人都去睡覺了,冰天雪地的呼蘭河城整個的睡著了,小團圓媳婦的哭似乎並沒有在這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離開絲毫痕迹。

團圓媳婦的死是遲早的事,她一死,大孫子媳婦也跑了,跟人跑了。看來這個兒媳婦對這家人的所作所為看得真切,但是從已有的文字看,她從來沒有試圖幫助過團圓媳婦,團圓媳婦在的時候可以幫她吸引封建家長們的目光,而現在死了,自己的擋箭牌沒有了,自己還不就是下一個要遭此厄運的人了?所幸一走了之,跑,至少表明她是有勇氣反抗的,而不是坐以待斃的。只是那個年代的女子經濟無法獨立,人格更無法獨立,因此總是要有所依附,所以她是跟著人跑的。只是,她能保證去這戶新人家自己就不用重蹈這千年糟粕所滋生的覆轍了?

作者筆力驚人,只「跟人跑了」這幾個字,就將這許多的炎涼藏在熱炕頭的下面,只等那僅存的柴火燒光,便要將刺骨之寒席捲人之全身。


再黑暗的地方也會迸發出亮光,再壓抑的社會也有人不願妥協

書中大部分人物「看客」和麻木不仁的形象讓讀者哀憤感慨,當一些與環境不太「協調」的人出現時竟讓人覺得十分可愛與可敬。

比如「我」那和藹而又善良的爺爺,他會去老胡家勸諫不要總是打,會在奶奶要懲罰「我」時護著我。比如小團圓媳婦,有人說她「屢教不改」被打得那樣慘,但是還要笑,還要回家,有反抗精神。而我覺得她這樣做與其說是有著自發的反抗精神,倒不如說是因為年紀尚小,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訴說內心真實的聲音,而也正是因為小,所以孱弱的的身體無法撐過一個冬天。

真正讓人覺得在小說整體的陰冷孤寂下看到一絲光亮的,是馮歪嘴子,一個帶著四耳帽子,未曾說話先笑一笑,住在磨房裡,愛打梆子,靠做粘糕為生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底層人物,竟然敢獨自挑戰封建禮法。

他起先不是獨自一人,和同院老王家的大姑娘,被叫做王大姐的「私通」,並生下一子,只是王大姑娘難逃一劫,看一看同一撥人在知道馮王兩人事前後截然不同的話就知道,王姑娘命不久矣:

別人看了都說「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的好手!」

母親說「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就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老周家的三奶奶:「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

隔院楊家的老太太:「這姑娘臉紅的像一盆火似的。」

·······

這是事發之前的,下面是事發之後的:

有二伯說:「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坊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老廚子說:「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扛大個(打工)似的·······哪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這還算好的,事情暴露之後,小小的一院子人為王大姑娘做傳的做傳,做日記的做日記,將她從兒時至成人的故事重新編纂了一遭,所以可知中國向來不缺流言和小說的。

這樣的輿論很快耗盡了一個健壯姑娘的生命,原因很簡單,一個未婚女子沒有經過媒妁之言就與一個卑微的磨倌私通,還偷產下一子,這簡直是冒天下之不韙的事。這與其他人毫無關係的一次結合、一個誕生,彷彿是用刀子挖掉了他們身上的肉,而不將這令他們痛苦的源頭徹底消滅決不罷休。作案工具沒有多先進,只是那雙冷漠的眼睛和利劍般的嘴

馮歪嘴子又不是一個人,他們低估了一個有著強大信念之人的強大生命力。王大姑娘終於在為馮歪嘴子生下第二個兒子後死去,她已經足夠頑強了,只是不能再陪伴馮歪嘴子與小小院子、小小呼蘭城裡的惡言冷語繼續鬥爭了。但是,她為丈夫留下兩個孩子,並肩戰鬥的人依然是三個。越是被萬眾譏諷越是要茁壯成長,按照和預料完全不同的情節發展,這是對看客們最有力的回擊。

就這樣,馮歪嘴子每頓飯帶回去兩個饅頭,在紅白喜事上用手巾包回肉丸子,在漏風的屋裡,在草窩做的床上,逐漸將孩子養大。他不用看這世上的人用怎樣絕望的眼光看他,他也不用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有多艱難,社會的壓迫會使最底層的人積累無窮的反彈力量。

他有時又會偷著掉淚,但是一看到大兒子能牽小驢飲水了,他就笑了;看到小兒子一咧嘴笑,漏出了小白牙,他更開心了。

這樣的笑容里實在是會給人在最黑暗之中以無窮的力量與希望。


一座城的記憶——在悲涼中孕育著溫暖與希望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每當回憶,「我」的腦海中可能有許許多多這樣的記憶,可是無論再怎樣繁華,卻無可避免地襯托著更加的悲涼。

也有一些純真的人,就像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麼不結櫻桃?」

祖父老遠的回答著:

「因為沒有開花,就不結櫻桃。」

再問:

「為什麼櫻桃樹不開花。」

祖父說:

「因為你嘴饞,他就不開花。」

就像馮歪嘴子,那個執著堅強的男人,愚昧的年代,冷漠的社會,最先走向反抗的,正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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