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上帝安排的通信
昆西,是一個聽著耳熟的詞。它是一個地名,新英格蘭地區有一個昆西海灣;它是一個小鎮的名字,小鎮在昆西海灣的南岸,因海灣而得名,距離波士頓只有7英里;它也是一個人名,因誕生在昆西小鎮,就由同樣誕生在這裡的父親,給他取了這個名字。他們父子又使得小城名揚美國,聲名甚至超出了美國。在一個民主選舉的國家,他們是美國歷史上很少出現的父子總統——美國第二屆總統約翰·亞當斯和第六屆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 昆西是一個美麗的小城。對於外來的旅行者,它幾乎在竭力滿足你所有的期待:豐富的歷史人文資源,寧靜的住宅街區,和浪花拍打著的海岸風景。除了亞當斯父子,因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任大陸會議主席,而被一些歷史學家稱為美國「真正的第一總統」的約翰·漢考克,也誕生在這裡。所以,昆西也被人們稱作「總統城」。在他們生活的時代,昆西還是一個儉樸的小鎮。他們不僅誕生在這裡,短短4年的總統任期一過,他們回歸平民,也長久地生活在昆西的老屋,鄉土鄉情。 今天,約翰·亞當斯的座椅還保存著。翻過這把椅子來,可以看到一張已經發黃的紙條。這是他去世那天,他的兒子昆西·亞當斯寫的,他鄭重記下「父親於1826年7月4日坐在這把椅子上去世」,簽上自己的名字以後親手貼了上去。這個細節,讓今天的我們,看到了當年的亞當斯父子情深,也看到了昆西·亞當斯幾乎成為本能的歷史感。他記錄了這個歷史細節,而這個細節,是美國歷史上最讓人驚異的一個傳奇。 一、戰友 美國革命發起於北方的馬薩諸塞州,亞當斯是革命初期最主要的領導人。當時在北美,不同的殖民地,就像不同的國家一樣,在心理上彼此也有很大阻隔。亞當斯看到,沒有南方的弗吉尼亞州的全力參與,美國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1775年6月,第二屆大陸議會期間,正是在約翰·亞當斯的提議和促成下,來自弗吉尼亞的喬治·華盛頓,被任命為大陸軍隊總司令。一年以後,又是約翰·亞當斯的極力舉薦,來自弗吉尼亞的安靜寡言的托馬斯·傑弗遜,得以參加以亞當斯為首的五人起草小組,並且執筆起草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最重要的文獻——《獨立宣言》。這一文一武兩個弗吉尼亞人後來的聲譽,都遠遠超過了亞當斯本人。 托馬斯·傑弗遜,是這群建國者中的年輕人。在年齡上,他比亞當斯他們小了十來歲,在政治參與上晚了二十來年,也就是比約翰·亞當斯幾乎晚了整整一代。他當時的地位自然也就低得多。傑弗遜善於思考和歸納,寫作表達能力很強。他在美國《獨立宣言》的起首所寫下的:「人生而平等。」「人人擁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如此簡潔、清晰和強烈,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然而,以後的人們幾乎都淡忘了,由於當時他年輕資歷淺,假若不是約翰·亞當斯的竭力舉薦,他或許根本就沒有機會負此重任。 獨立戰爭期間,亞當斯和傑弗遜曾經同時出使歐洲,他們倆不僅有革命事業中結下的友誼,兩個家庭在歐洲也有許多私人交往,有了家庭間的友情。 獨立戰爭勝利後,1789年,喬治·華盛頓當選為美國第一任總統,約翰·亞當斯是他的副總統。在只有4個人組成的內閣里,托馬斯·傑弗遜被任命為國務卿。他們創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聯邦制的共和體制的大國,而他們這幾個人,是創建這一豐功偉績的患難戰友。 二、分裂 建國以後,約翰·亞當斯和托馬斯·傑弗遜在治國理念和方略上的分歧開始浮出水面。 來自北方的亞當斯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秉持當時佔主導的聯邦主義觀點,認為新生共和國的生存必須靠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這個政府必須有足夠的權力來管理國家,保衛國家。為此,這種權力必須穩定地掌握在一小群人手裡。他對「法國大革命」取懷疑和譴責的態度,對政治上的平民傾向抱持懷疑和警惕。他是務實的、懷疑的,他主張精英治國。 而來自南方的傑弗遜,一輩子沒有在平民中生活過,卻是一個主張平民權利的理想主義者。他認為,聯邦政府的權力都是各州出讓給中央的,最重要的權力應該是在州政府手裡,在民眾手裡。他讚美「法國大革命」,稱讚普通農夫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的性格是熱情的、浪漫的,他主張當時還處於萌芽狀態的平民政治。 1796年,喬治·華盛頓發表《告別演說》,堅辭連任總統,回歸故里。糟糕的是,按照當時的選舉規則,正副總統是由總統候選人中得票最多的兩個人分別擔任。1796年大選,亞當斯當選為總統,而和他政見不合的傑弗遜成了他的副總統。治國理念的不同,引出方略的背離,尤其是政治活動中的個人作為,損害了他們之間長久的私人友誼。這一對總統和副總統,在內政外交的幾乎所有重大事務上都針鋒相對。 1798年,為了強化政府地位,總統亞當斯利用聯邦主義者在國會佔多數的有利條件,通過了《外國人和反顛覆法》。這是美國歷史上惟一的針對新聞界和言論的法律。副總統傑弗遜認為,這個法律是對美國革命理想的背叛。他發動和策划了《肯塔基決議》和《弗吉尼亞決議》,在州一級對抗聯邦的這一法律。到1800年大選的時候,亞當斯和傑弗遜的決裂已經公開化。傑弗遜組織了反對聯邦主義的民主共和黨,在競選期間,利用報紙抨擊亞當斯的治國方略是對美國自由理想的背信棄義。使亞當斯感到倍受傷害的是,這種攻擊涉及他的個人品德和人格,這在當時他們這些保持著古典紳士榮譽感的人看來,是難以忍受的恥辱。而且他知道,站在這種攻擊後面的人中,有當年他極力提攜的傑弗遜。 1800年,由於《反顛覆法》侵犯民眾新聞言論自由而引起普遍不滿,亞當斯在大選中敗北,他的政敵傑弗遜上台。傑弗遜上台後立即廢除了《反顛覆法》。在前任已經打下基礎的政府制度框架下,傑弗遜開始了民主化進程。美國歷史上著名的「傑弗遜民主時代」開始了。傑弗遜的觀點一時風行,相比之下,亞當斯似乎就是以治國理念錯誤而下台的。而亞當斯卻痛感,民眾拋棄他是不公正的。 1801年3月4日,傑弗遜宣誓就任總統。在就職演說中,他或許有所觸動,向亞當斯一方發出了和解的信息,他說:「我們都是聯邦黨人,我們也都是共和黨人。」可是,亞當斯已經聽不到傑弗遜的呼籲——這個時候,他的馬車正孤獨地顛簸在回到北方昆西小鎮的路上。他沒有出席繼任總統的就職典禮。他的心已經碎了。 三、重歸 約翰·亞當斯回到昆西的時候,沮喪而憤懣。可是,他與傑弗遜兩人仍然懷著老友之間複雜的感情,私人關係並沒有真正破裂。直到差不多4年以後,一個偶然的機緣,雙方內心的不滿被挑開,兩個多年好友終於斷絕來往。事情起於約翰·亞當斯的夫人安比凱的一封信。 1804年,傑弗遜的女兒瑪麗亞難產去世。亞當斯夫人給傑弗遜寫了一封悼念信,雖然她的心情是複雜的,「由於種種原因無法開筆,直至心中強烈的感情衝破這些阻礙。」她回憶了多年前,他們兩家在出使歐洲期間的日子,是她最好的時光,也回想到9歲的瑪麗亞初到倫敦的情景,表達了自己對瑪麗亞去世的哀痛。安比凱的感情是真實的,在瑪麗亞去世的一刻,她把丈夫和傑弗遜的恩怨放在一邊,無法抑制地想對傑弗遜表達自己的哀悼之情。她發出這封信,並沒有告訴自己的丈夫。 傑弗遜收到這封信,把它看作是整個亞當斯家庭在尋求和解。他也想抓住這個機會,於是立即給安比凱回信。本來,這確實可以是一個和解的契機,可是,也許因為真正和解的時機還沒有成熟,傑弗遜把這封信寫成了對自己的政治辯解。他回憶了自己和亞當斯之間長久政治合作的友誼,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他們儘管在大選期間相互反對,可是「我們從未擋對方的路」。傑弗遜這是為自己在1800年選舉中的作為辯護,同時他提到,「友誼需要原諒一些事情」,他表示對亞當斯做錯的事情已經能夠原諒,並且恢復對於亞當斯的敬重。這些政治議題的引入,毀了這個和解機會。 傑弗遜的信在安比凱眼中顯然是在顛倒是非。一旦起於舊友感念的通信成為政治是非的爭執,原來壓下的怒火開始上升。於是,在亞當斯不知情的情況下,這番通信演成一場惡性循環。當亞當斯最後讀到這些信件的時候,他和傑弗遜之間的破裂已經無可挽回。 在這些年裡,傑弗遜是忙碌的。他連續擔任了兩屆8年的總統。前4年比較順利,特別是他一手操作的「路易斯安納購地案」,使美國的國土面積擴大了一倍多;而後4年屢屢受挫,他的浪漫的理想主義性格,暴露出管理上的捉襟見肘。1808年大選,傑弗遜卸任。回歸弗吉尼亞故里以後,他仍然是忙碌的。他是一個多方面的天才。他思考、寫作,創辦「弗吉尼亞大學」,並親自設計和監督建造弗吉尼亞大學校舍,還設計和改建他自己的住宅。美國行進在他開創的民主化進程中,而他的思考和寫作把這種民主化理念表達得最有條理,最容易被所有人理解和接受,他的聲譽也節節上升。 與此同時,亞當斯卻痛苦不堪。他不善寫作,過度的激憤又攪亂了他的思路。他一直在試著寫他的自傳。他認為傑弗遜的歷史回憶是迎合人們的喜愛而寫,他的記錄才是真實的。他要寫出美國革命時期的真相,寫出聯邦主義者對美國初期制度建設的深謀遠慮和不可否認的功績,寫出歷史人物的缺點,歷史中發生的錯誤。可是,他在昆西的老屋裡如困獸般徘徊,越急於澄清事實越筆頭混亂。結果,他的自傳始終只是一大堆零亂的筆記。 在這些年裡,除了家人,給予亞當斯最大安慰的,是他的另一位老朋友,美國《獨立宣言》的另一位簽署者,本傑明·拉什。拉什是一個醫生和醫學教授。作為一個開國者,他自然是亞當斯和傑弗遜兩人共同的朋友。他在亞當斯最痛苦的日子裡,持續不斷地和他通信。對於亞當斯,拉什是一個最合適的療傷者,他們討論歷史和對於歷史的評判,以及對時事和政局的看法。 1809年,拉什在給亞當斯的信中,描繪了自己有生以來最奇妙的一個夢。他夢到亞當斯寫了一封簡訊給傑弗遜,祝賀他終於能夠從公職上退休。然後傑弗遜回了一封充滿善意的信。他夢到在此後的在幾年裡,亞當斯和傑弗遜相互通信,對他們犯過的錯誤有所認識,分享美國革命的成果,並且彌合了他們眾所周知的友誼。他甚至夢到了他們的死亡:他們倆滿載人們的讚譽,雙雙同時沉入墳墓。 亞當斯立即回信表示這不過是夢,他不打算照夢裡的做。 拉什把自己的夢境又寫給了傑弗遜。並建議傑弗遜採取主動。可是,傑弗遜也沒有這樣做。也許他認為,自己當初給亞當斯夫人的信,就是一個彌合的動作,可是結果卻並不好。 兩年之後,1811年,亞當斯向來訪的一個朋友,表達了自己對傑弗遜的友情,他表示,自己與傑弗遜之間在治國理念和方略上分歧,從來沒有扼殺他對傑弗遜的感情。過去如此,現在還是如此。傑弗遜聞訊之後,立即向拉什寫信,表達了他對亞當斯以往政治判斷力的敬佩。亞當斯在當年聖誕節給拉什的信中,全面闡述了自己和傑弗遜的政治分歧。此時,他已經能夠控制自己,語氣幽默而平和。在美國第一代建國者之間,分歧的「火焰仍在燃燒,火山的噴發卻終於減弱了。」 幾天後的1812年元旦,亞當斯走了關鍵的一步。他給傑弗遜寄出了一封信,說是要給傑弗遜寄兩塊「家織的土布」作為禮物。傑弗遜收到的時候,才發現那是亞當斯的兒子,約翰·昆西最近出版的兩卷著作。 最激動的就是拉什了,他馬上給亞當斯寫信,「我很高興您和您的老朋友傑弗遜先生終於能夠恢復聯繫。我把你們看作是美國革命的南極和北極。一些人談論過,一些人寫過,還有一些人為美國的改進和建設戰鬥過,而您和傑弗遜先生卻為我們大家思想過。」亞當斯在回信中開玩笑地揶揄說,「您的夢實現了……您的預言實現了!您創造了一個奇蹟!」 從此,在此後的14年里,北方馬薩諸塞州的海邊小鎮昆西,和南方弗吉尼亞州的傑弗遜莊園之間,開始了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通信。 四、通信 整整14個春秋,美國的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和第三任總統托馬斯·傑弗遜,在各自的家裡,用筆,用信紙,回顧了他們那一代革命者破天荒的經歷和功績。他們所達到的人生輝煌,幾乎無人可以企及。現在,他們都老了,都已經退出了政治舞台,不再有現實政治的考慮,個人榮辱也日漸輕淡。來日無多,可是他們都理解他們對歷史、對後代的責任。亞當斯在信里對傑弗遜說,在我們互相把自己的思想交代清楚以前,我們可不能死。 就這樣,整整14年,在連接南北方的小路上,郵差的馬車傳遞著兩位離職總統的通信。正如拉什準確地指出的那樣,亞當斯和傑弗遜是真正在為美國「思想」的人,可是在立國理念和治國方略上,他們又確實是美國的「南極」和「北極」。他們在通信里,對美國獨立和建國最初幾十年里遇到的各種問題,各個重大歷史關頭的決策,做出理性的回顧、交流和爭論。傑弗遜一再地闡述了他的民主理想,堅信美國和全世界都將走在民主的道路上。但是他也承認自己在判斷法國革命的時候犯了錯誤,共和黨和他本人都在亞當斯任總統期間使用政治手段,傷害了亞當斯總統的信譽。多年以後的今天,他終於說,他為此感到抱歉。 亞當斯和傑弗遜討論著具體的政策,也討論他們最大的分歧——精英政治和平民政治。他們各自的闡述,成為美國民主制度寶貴的思想遺產。直至今日,美國民主制度的歷史,仍然是在這兩種理論遺產之間,尋求平衡。傑弗遜的平民民主理想,已經成為一種世界性價值觀;而到20世紀下半葉,默默無聞了一個世紀的亞當斯的思想,重新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越來越重視亞當斯當年對政治現實準確而深刻的觀察判斷。 兩個開國功臣、兩個不同觀點的政治家、兩個卸任總統,就以這樣的方式,來處理他們的分歧和恩怨。他們用這些書信向後代表明,功績可以不是資本,權力可以不是私產,政治對手可以不是死敵,政治家可以仍然是光明磊落的有道德的紳士,政治理念和實踐之對錯可以公開討論,政治可以不是骯髒的交易。兩位總統用14年里的158封信,開創了美國總統離任後用回憶錄形式闡述理念、總結經驗,為後代留下政治遺產的傳統。 五、奇蹟 寫著寫著,漸漸地,環顧四周,他們發現自己幾乎已經是美國革命那一代的「僅存碩果」了。傑弗遜在給亞當斯的信里寫道,回望一生,「就像回望一個戰場,所有的人,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們孤伶伶地活著,活在新一代中間。我們不了解他們,他們也不了解我們。」晚年的最後歲月,他們之間的友誼,成了相互最溫馨的慰籍。 1826年,美國獨立50周年。在這一年,《獨立宣言》的簽署者,僅有3人還活在世間。除了約翰·亞當斯和托馬斯·傑弗遜之外,只有馬里蘭州的查爾斯·卡羅了。 在籌備慶祝國慶50周年的時候,弗吉尼亞和馬薩諸塞的人們分別向傑弗遜和亞當斯發出邀請,可是兩位老人的健康都不允許他們出席任何公眾場合了。傑弗遜用幾天的時間,為報紙寫下了他對建國50年的總結。他的思路仍然清晰,文筆仍然優美而簡潔,民主信念仍然堅定。他闡述了他對大眾權利和民眾自治的信心,堅信「大眾不是生來就在背上背著鞍子,讓一小群穿靴子的人驅使的」。在昆西小鎮,衰老的亞當斯為慶祝國慶而建議,為永遠獨立而乾杯!7月3日傍晚,托馬斯·傑弗遜突然昏迷。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問身邊的醫生和家人:「今天是4號了嗎?」他的生命在昏迷中頑強地堅持,似乎是在等待一個命定的時刻。第二天,午後不久,這位卸任總統終於停止了呼吸。50年前的這一刻,美國的一代開國者正開始在他起草的《獨立宣言》上簽字。幾乎就在傑弗遜死去的同一時刻,遠在北方的昆西小鎮,約翰·亞當斯坐在椅子上突然中風,失去知覺。下午,約翰·亞當斯去世。50年前的這一刻,美利堅合眾國正式誕生了! 《獨立宣言》的兩位催生者,美國政治理念的兩位奠基者,美國治國方略的兩位開創者,在《獨立宣言》誕生50周年的同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相隔不到5小時。多年前他們的好友拉什的夢,竟然成了現實。沒有哪個大膽的幻想家,敢於幻想出這樣的巧合。面對如此神跡,讓人不得不疑惑,這似乎是上帝在傳達一個信息:後來的美國治國者,須在傑弗遜和亞當斯的思想之間,在精英政治和平民政治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方為吉祥平安的自由之路。 |
來源: 《一路走來一路讀》 | 責任編輯:蔣保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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