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女人想要什麼?

我猜你會認為自己知道這個故事,不,你不知道,真正的故事要更血腥,你知道的那個太虛偽,是多年前虛構出來的,只是為了讓人聽上去舒服些而已,讓孩子開心而已。——羅爾德·達爾

電影《灰姑娘》劇照

星期六一大早一個人去電影院看《灰姑娘》真是一件尷尬的事情。擠在穿著公主裙的小姑娘和貴婦裝的媽媽的隊伍里,終於輪到我時,售票員小姐給了我一個複雜的眼神,好笑中略帶點憐憫的意思。

幾年前,《紐約時報》有一篇文章,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反諷的時代。「反諷地生活就是躲在公共之中。它是一種公然的不直接,一種偽裝的形式,這個詞在詞源上就意味著『偷偷逃離』。不知為何,直接的方式讓我們難以忍受。」

在一個反諷的時代遭遇一部真誠過度的童話電影,認知不協調感貫穿整個觀影過程。就像影片一開始灰姑娘的媽媽說的,「我什麼都相信」。於是,接下來100多分鐘里,我們就被無比正確的三觀一路引導——女孩溫柔善良,痛失父母,被邪惡的繼母和愚蠢的姐姐欺凌羞辱,直到英俊深情的王子出現。王宮舞會開場,女孩華麗變身,驚艷入場,然後我們跳舞,一直跳舞,直到午夜鐘響,神秘女孩驚慌離場,留下一隻水晶鞋……沒有任何懸念,也無需任何劇透,你相信善良最終會戰勝邪惡,水晶鞋終於會找到主人,從此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此天真,如此單純,走齣電影院,灰姑娘媽媽那句遺訓——「堅強勇敢、仁慈善良」——在我的大腦里嗡嗡直響,像句魔咒。

在反諷和解構的時代,我們其實更習慣「公主親吻了王子,一起變成了青蛙」(《青蛙與公主》),「一個守護森林的仙女被情人背叛,悲憤之下走上復仇之路」(《沉睡的魔咒》、《冰雪奇緣》)「愛麗絲以一個年輕女子的身份重返童年夢境里的地下王國,決鬥噴火惡龍」(《愛麗絲漫遊奇境》)……與這些越來越強勢的新派公主相比,《灰姑娘》卻守著一顆老靈魂,一本正經地念叨「堅強勇敢、仁慈善良」,如何取悅口味越來越重的現代觀眾呢?

《冰雪奇緣》劇照

十幾年來,好萊塢對童話「暗黑」元素的回溯讓人們逐漸意識到,在19世紀以前,童話根本就是成年人的娛樂,充斥著大量的暴力、恐怖、色情內容。用托爾金的話說:「它們就像舊傢具一樣被從客廳搬到了嬰兒室。因為成年人不想要它了,也不在乎它被誤用。」儘管夏爾·佩羅、格林兄弟等早期的搜集者已經進行過第一輪的「清潔」,但仍然保留了不少當時少兒不宜的內容——嫉妒白雪公主美貌的皇后是她的親生母親,她命令獵人殺了她,還要帶回她的心、肝臟和肺做晚餐;可憐的韓塞爾與葛雷特也是被親生父母趕進森林聽任餓死的;小紅帽被狼騙上祖母的床,在她脫去衣衫之後,被狼吃掉了,並沒有勇敢的獵人來拯救她;《睡美人》里王子那個浪漫的吻在原版中是一個結了婚的國王,在睡美人的沉睡中姦汙了她,她因此生下了一對雙胞胎。

法國人夏爾·佩羅在1697年的《童話集》里第一次寫到了灰姑娘的南瓜、水晶鞋和仙女教母。但在那一個版本里,灰姑娘的父親是一個陰暗的亂倫者,對自己女兒心生邪念,並強迫她嫁給自己;為了穿上玻璃鞋,她的一個繼姐砍斷了自己腳趾頭,另一個繼姐削掉了自己的後腳跟。最後在婚禮上,鴿子還啄瞎了她們的眼睛。

另外,如果你知道「灰姑娘的玻璃鞋」內涵的性隱喻,在看到電影中那雙流光溢彩的玻璃鞋被全國的女人一一試過時,恐怕會有點噁心。在原來的故事裡,有資格試鞋子的只是未婚少女,但在電影里卻是大媽大娘甚至老太太一起上場。無論有意無意,這個情節的設置道出了令現代女性多少有點尷尬的秘密——無論我們的女性意識覺醒到什麼地步,有些迷思就是難以排遣。

法國人夏爾·佩羅在1697 年的《童話集》里第一次寫到了灰姑娘的南瓜車、水晶鞋和仙女教母

童話的魅力在於,人類秩序不可預測的懸置以及命運規則的獨斷性。在這些世界裡,一切好運與不幸,不取決於美德、智慧,或是信仰,而是魔法。也正因為如此,一個人成年以後,理性使我們難以在一個有著魔法、仙子和彩虹的世界久留。不像兒童,他們仍然保留著神秘與幻想,「願意暫時擱置不相信,構成一種詩意的信仰」。但是,一個女人無論長到多大,內心深處仍然願意相信灰姑娘的故事。所以,仙女教母的魔棒一點,為灰姑娘披上一襲燦爛如漫天星空的華服時,影院里傳來的不僅是小女孩興奮的驚叫,還有旁邊媽媽深深的嘆息,坐我身邊的一個年輕女子甚至激動地拿出了相機。

電影《灰姑娘》劇照

根據學者考證,世界各地一共有700多個灰姑娘的民間故事。〔安娜·伯吉特·露絲(Anna Birgitta Rooth)的仙杜瑞拉故事圈,1951年〕這一童話在不同的國家、地區有不同的變種,在歐洲就有不下500個版本,其中最早的一個版本是一隻老鷹偷走了一個名叫「羅德庇司」的妓女的一隻鞋,老鷹一路飛越地中海,把鞋丟到了埃及國王的大腿上。國王以為是上天的旨意,就開始尋找鞋的主人,並最後娶了羅德庇司。此後,她的故事在人類歷史上不斷地輪迴發生,在非洲的西蘇丹、馬達加斯加和模里西斯島,亞洲的印度、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在日本,在中國,在簡·奧斯汀的莊園里,在韓國青春偶像劇里,在《流星花園》和《甄嬛傳》里,在《小時代》和《五十度灰》里(艾倫秀里把《五十度灰》與《灰姑娘》剪輯在一起,毫無違和感)。

「灰姑娘」的故事永遠不會過時,因為這是一個女孩找丈夫的故事,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磨難與波折,命運以不同方式的逆襲,但最終都歸結到與「王子」的相遇。

「女人到底想要什麼,這是一個從未得到過解答的大問題。」弗洛伊德說女人心就像黑暗大陸,他30多年孜孜研究女性靈魂,卻從未能回答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有點傻氣,畢竟女人各不相同,在不同的時候想要不同的東西。但如果把灰姑娘看成是一個關於女人想要什麼的故事,答案似乎很簡單——一個王子。每個時代對「王子」也許有不同的定義,但誰願意看灰姑娘和洗碗工的故事呢?

心理學上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術語叫「灰姑娘情結」。美國作家柯萊特·道林在其暢銷書《灰姑娘情結》中解釋這種情結是出於「女性對於獨立的畏懼」——她們更傾向於以與男人的關係定義自己,而怯於追尋內心真正的自我。所以,「灰姑娘情結」展現出的是一種一勞永逸式的救贖——邂逅「王子」,從此攜手人生,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是,女人為什麼怯於追尋內心真正的自我呢?

電影《灰姑娘》劇照

英國心理學家亞當·菲利普斯對「灰姑娘情結」有一個更有趣的理論。他認為,灰姑娘的問題不是與男人之間的問題,而是與女人之間的問題。她真正困難的不是找到王子——她很輕易地就在樹林中遇到了王子,難的是如何穿越繼母和姐姐的重重阻礙,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事實上,女人之間的戰爭在灰姑娘的故事中是非常殘酷的——印尼民間版本的灰姑娘逼著自己的繼姐跳進了滾水鍋里,還腌製成鹹肉送回給繼母。日本民間版本里的灰姑娘,讓繼姐浸豬籠而死。上世紀60年代社會學家沃爾夫拉姆·埃伯哈德(Wolfram Eberhard)專門出版過一本中國童話集,其中有一篇《美女與麻臉》也是一個很詭異的灰姑娘的故事。一個少女的母親死了,死後投胎轉世為黃牛,又被繼母殺害。少女把她的骸骨保存在罐子里,罐子為她變出了一匹馬、一條裙子和一雙美麗的鞋子。她在一次市集上丟了一雙鞋子,並最終嫁給了那個為她找到鞋子的男人。她的麻臉繼姐試圖篡奪她的幸福,最後她們進行了三項比賽——走雞蛋、爬刀山、跳油鍋,麻臉繼姐在最後一項上敗下陣來,她的屍體被送回給她的母親。

凱特·布蘭切特在《灰姑娘》中飾演的繼母

《灰姑娘》中,凱特·布蘭切特飾演的繼母是片中最光彩奪目的角色。她的傲慢、恨意、高聳的顴骨,艷綠的裙子,鮮黃的羽毛,真是艷若桃李,心如蛇蠍,氣場完全蓋過了女主角。在以往的灰姑娘中,繼母是邪惡的,而在這裡,她是殘酷的。她對灰姑娘的虐待,不是出於一種天性的惡意,而是她自身人生的殘酷性,以及同為女人的直接後果。在我看來,全片的高潮不是灰姑娘的變身,也不是灰姑娘與王子的第一次共舞,而是灰姑娘被摔了水晶鞋後,終於急怒攻心,質問繼母:「為什麼你對我這麼殘酷?」

繼母的回答是:「因為你那麼年輕,那麼美麗,那麼單純,而我……」這句話沒有說完,她在沉默中關上門,留下灰姑娘一人在閣樓上。

亞當·菲利普斯說:「如果我們將灰姑娘的故事當成一則內心衝突劇,故事裡的每個角色都是她某個心理層面的分身,那麼她的故事是一個關於自我壓抑的故事,是關於女人是如何成為自身慾望的敵人。灰姑娘對命運委曲求全,從不反抗,是為了避免同樣來自女人的嫉妒。只有當仙女教母出現,她才釋放自己的慾望,敢於尋找自己的幸福。」

所以,與其追問一個女人到底想要什麼,不如追問她如何想要?如何解開自我設置的界限,追求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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