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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四十四回(上):意淫和濫淫皆色,投井與上吊共存

作者

蒼耳與卷耳

第四十四回第一段: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 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林黛玉這段話是知道了什麼勸寶玉,還是諷刺寶玉多事,還是真的看到這一處有感而發呢?

作者幾乎用一回的章節,寫寶玉不管眾人毀謗、不顧家人著急跑出去私祭金釧。那閱讀到黛玉的這段話,讀者一定會在腦海中加工成黛玉知道了寶玉私祭金釧,看賈母等急得不像樣子,故而不著痕迹地加以規勸。

但細究起來,黛玉是不可能知道的,她所知道的信息,和別人並無二致,一是襲人的彙報:「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起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里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里的要緊姬妾沒了」。再就是寶玉回來後的圓謊:「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

因此,寶玉誤了詩社,遲了鳳姐的生日,在黛玉看來,不過是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儘儘心,「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的點子,可說了創意無限,既能全了自己的私心,又不惹家人著急,又不誤事,三全其美。

但寶玉是去祭金釧,不是不相干的人。金釧的死,並非只須寶玉盡一下私情就夠了。

寶玉祭完回家時,一片歡歌笑語,獨有玉釧在廊下抹淚,想她哭她的姐姐金釧。試想,寶玉如果告訴玉釧:「我剛舀了碗水哭過你姐姐了」,玉釧是得到些些安慰,還是更加悲憤痛苦?

因此,黛玉的話,寶玉聽若罔聞。之前,寶玉可不是這樣,幾乎算得是三從四德先生,凡黛玉的話都聽從,凡黛玉的命令都遵從,凡黛玉的建議都採納。連黛玉發起的吵架,他也一律配合。

但是,黛玉的話,常是能影響寶玉的人。後來寶玉就託人轉告藕官,私祭菂官不須形式,不一定要隆重,只要心誠意法,一香一爐便可,如果連香也沒有,一土一草亦能祭奠逝者。菂官是從蘇州賣到賈府的孤兒,她因病去逝,藕官念念不忘與她的舊情,悼念她自然不要形式,只須真心。不像寶玉,如何祭奠金釧,形式的不同,會引發玉釧完全不同的心理活動。

金釧之死與被齡官冷落後,寶玉開始在自我、真心與世俗社會之間取得平衡:什麼時候從禮合節,遵守世俗社會的規範,什麼時候該拋棄表面的形式,遵從個人的內心。兩者之間的度,他開始擰得清。

黛玉的提議,卻是和寶釵說的。寶釵的反應是「不答」,也就是不以為意。

寶釵的屋子,簡單素凈到像修行的禪房,賈母一見就批評太素凈。平時打扮也跟修女似的,除了家人不可能讓她摘下來的金鎖,沒有金銀珠寶妝飾,無花兒粉兒,不熏香不化妝。然而,在人前,寶釵又是最多禮守禮的人,晨昏定省從不落下,出門必告父母這條最基本的訓誡,她是打死也要遵守的,就如三好學生認為打死也不該遲到一樣。黛玉的提議,寶釵本該第一個投贊成票才對。因為既從了禮,又合了她簡素的天性。

但是,薛寶釵是猜到金釧死因的人,她知道金釧之死,寶玉脫不了干係。以她的多思縝密,聽到了黛玉的話,能瞬間想到寶玉和金釧,會想到世上的事,不是一言可蔽之的。或許生者與死者,有不盡的糾葛和纏繞,有解不開的關聯和心結,會牽涉到很多的人和事。有時可以不拘形式只要誠心,但有時候,形式、實際的賠償、切實的幫助是絕對不能免的。細心的觀察和縝密的思維,決定了寶釵不會輕易附合他人的觀點。

第四十四回,是很詭異的一回。開頭的一段明明可以放在四十三回,但作者卻硬生生將它分到了四十四回。在這一回的結尾,卻寫到鮑二家的上弔死了。第一段金釧投井是含恥受辱,卻是一位意淫者導致其死,鮑二家的上吊卻是皮膚濫淫事發引發的含恥受辱,而她的上吊,上承可卿之死,下伏尤二姐之死。

金釧之死,從根源來說,還是寶玉的意淫病又犯了。因為想和丫頭親近,說話間一來二去的,又正是午睡時分,空氣就有點曖昧的味道。王夫人和賈政一樣,一向對寶玉喜歡親近女孩很不放心,以為不看緊了,他就往淫魔色鬼上狂奔而去。遠不像賈母那般淡定,看得透。金釧最後的玩笑,要寶玉去院子里拿賈環彩雲又特別不當,不僅有涉風化,還有違當時的兄弟、嫡庶秩序。更重要的是,賈寶玉再不好也比賈環好十萬公里,最信任的丫頭卻這樣教兒子。神經過敏的王夫人就爆發了。中國式母親大都死盯著孩子的缺點,一面是溺愛,真犯錯時無限縱容包庇;一面又死盯著他們的缺點不放,期望孩子都聽自己的教導,瞬間成龍成鳳。王夫人可算是其中代表,這事她只打罵懲罰金釧,對寶玉卻是百般維護,不僅維護其名聲,還想好寶玉的退路。

但天地良心,寶玉的「意淫」病,只是想守著女孩們,庇護那些聰明俊秀的好姑娘,讓她們都在他的怡紅院自由自在的生活歡笑。如此,歲月靜好,生命充實,死無遺憾。

然而,正如警幻所說,世間皮膚濫淫者泛濫成災。舉目望去,不是賈珍賈蓉就是賈赦賈璉們。在這樣的環境下,又如何能讓人相信你是不同於他們的那一個?誰相信染缸中能撈出來一件白衣。為何瓜田不系鞋,李下不張冠,就是世上的人都是憑經驗判斷,誤會叢生。眼前幾棵掛滿熟李的果樹,要麼繞道而過,要麼負手低頭快快離開,偏要樹下徘徊,還再三舉手理冠,別人誤會你偷吃李子,引來羞辱,又豈能怪他人愚蠢不辯真相?還不經世事的寶玉金釧就這樣一句兩句三句的「曖昧」著,終於讓睡著的王夫人甩出了巴掌,罵出了髒話,做出了狠事。

反思指向自己才是君子。寶玉祭釧的終結句號要划到四十四回,與賈璉的重頭戲對接上,其間的反差,才見作者最深的諷刺。

在妻子的生日急巴巴的偷情,褲帶松到如此地步,偏這賈璉還是玉字輩中的暖男,算得上優秀人士一枚,賈府的不可救藥也可窺見一斑了。作者在第二回借冷子興說賈府氣數將盡的原因「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二」。賈珍不用說了,人作為動物的最基本的慾望,無止境的追求,從兒媳到姨妹;賈赦是官也不好生做,小老婆一大堆的成日里喝酒;賈政不通世務,只憑管事之人料理,鑽了空子他一個不知;賈璉算是好的了,但也是油鍋里的錢也撈出來化的敗家子,又縱情聲色,皮膚濫淫者一枚。整個賈府,放眼望去,鳳姐賈母王夫人竟是中流砥柱,但她們偏是才幹只能在內務高牆中一顯身手的女輩。人中龍鳳賈探春又終是要嫁出去的。《唐頓莊園》被稱為英國的《紅樓夢》,唐頓莊園不倒的秘密,不過是無兒子,女人們的才幹不只在莊園內,還伸到了高牆外。幾個女性都是鳳、探、釵、黛一流的人物。雖然面臨世界大改變的大環境,女人們也有烏眼雞似的時候,也吃醋較勁,互相拆台,下人們也積弊叢生,彼此算計。但畢竟這些女性都心地純良,危機來臨,又都有探春的大局為重。說到底,還是因為人才輩出,並沒有誰只管安榮尊貴,無視世界變幻。

《紅樓夢》寫世情承繼了《金瓶梅》,鮑二家的角色設置與宋惠蓮有太多的雷同。賈璉在縱慾上和西門慶有一拼,兩人在攝取色慾上,都捨得錢、講究你情我願、都有無盡的精力和花樣,也一樣對女人不挑,不管髒的臭的,有機會就上。丫頭拿著兩塊銀、兩根簪子、兩匹緞子送給鮑二家的,人馬上就來了。完全就是輕車熟路,可見二人絕不是第一次偷腥。

宋惠蓮被西門慶看上,自大到無視孫月娘,不把潘金蓮孟玉樓當回事,背後笑潘金蓮的腳不如自己的小,得到西門慶一句承諾娶她為宋七就得意洋洋地四處宣揚,令潘金邊醋意大發,挑拔西門慶,最終破了宋惠蓮的美夢,終於上吊自盡。

鮑二家的和宋惠蓮的有一拼。

她和賈璉應該是情投意合的,一招即來,完事不走,而是兩人摟著好好的說話。內容是抱怨鳳姐犯了女人的妒,該死該休。不知道賈璉之前和鮑二家的有過多少次親密,有多麼契合,令鮑二家的以為和宋惠蓮一樣,隨便說話,竟然對主子賈璉的家務事發表意見。賈璉的老婆若是沒本事沒手段沒背景的女人倒也罷了,但王熙鳳家有個當九省統制的王子騰(也許是父親也許是叔伯)。只是賈璉對鳳姐管得嚴有不滿,但也收穫著鳳姐的能幹、漂亮、年輕、識趣、深情,這些,又豈是外人了解的。

鮑二家的希望鳳姐死了,賈璉卻並沒有回應她。鮑二家的提議扶平兒上位,賈璉也沒有積極回應。然而,接著門開了,賈府的當家二奶奶借著酒勁氣勢洶洶殺了進來,後面跟著平兒。

鮑二家的此時或許完全傻了呆了懵了,或許衣衫不整急於整理。鳳姐平兒兩個,賈璉和她也是兩個,但她卻一直沒有機會可以溜走,不是被平兒抓著打,就是被鳳姐抓著打。直到鳳姐跑去告狀,鮑二家的才逃了出去。

即便是久在青樓的娼妓,也難以面對這樣的場面吧。男人根本不中用,床上能幹堅挺,事發了則軟弱無能;不僅淫行曝光,還被當眾羞辱打罵;還在賈府所有女眷們的目光下衣衫不整地回到原來的陋室。

這次風波,在鳳姐平兒,只是人生長河中的一次暗礁,水流過去就是流過去了。但對於鮑二家的,不論她的地位,她依賴的情人,還是她所處的社會環境,都註定她的人生之船太弱太小,在鳳姐那兒轉眼就忘的小風波,卻令她徹底翻船。

鮑二家的沒有多姑娘的強大。多姑娘對世人的藐視,已至無人之境,不論是自己、家人,還是賈府、世人對她的輕薄、唾棄,她不能傷她分毫,她上誰的床,只須自己願意。別人與她無關,她也和別人無關。一個犯淫的女人,只有將社會的性道德律令完全漠視,並且自己建立起一套完全重新評估自己的價值體系,才能經得這次的暴風驟

雨。

鮑二家的溜走了,賈母等沒人想著和她算帳。不過一個下人的老婆,賈璉偷了也就偷了,用賈母的話說是,見多了,打小世上的男人都這麼過來的。鳳姐不用惱,平兒不用氣,璉兒也不要這麼飢不擇食,這次事發,不過是時間和地點選得不好罷了。

賈母似乎沒打算舉一個旗幟要把鮑二家的如何。想想賈母后來治理聚賭的雷霆手段,鮑二家的真不該上吊,應該找多姑娘談談心,或許想死的念頭就扭轉過來了。

猶如宋惠蓮對西門慶的絕望,並沒有主子們威脅恫嚇的鮑二家的,她還是上吊了。她死後,夫家人好像空氣,只有娘家人為她出頭鬧事。鳳姐家的王子騰,派了幾個番役仵作人等,監管著不許鬧事,娘家人得了二百兩銀子,於是她的喪事草草完結。她的丈夫鮑二,遠比宋惠蓮的丈夫幸運,賈璉不僅沒想過害他,還依舊拿他當心腹,不久又給她丈夫找了個媳婦。再後來,鮑二和新婦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幫著賈璉侍奉新來的溫柔賢惠的新二奶奶。這個新二奶奶就如鮑二家的希望的,像《閨訓》中倡導的賢妻,不妒不醋,凡事賈璉作主。

只是,得罪了榮府的當家二奶奶,以後,以後的以後,都會早早終結。

女人的絕望不需要解釋。從宋蕙蓮到秦可卿,再到鮑二家的和尤二姐。其實也包括王熙鳳。她整尤二姐那麼下得了狠手,不是要絕賈璉的後,只是她的性慾和情慾本就飽滿,哪還有空間分給別人,當然更不想別的女子來搶。

如果說《紅樓夢》真有反制度,那就是反男權。不論是被意淫還是皮膚濫淫連累而死的女性,不論她們純潔還是被貪慾吞沒,她們都不該死。

然而,她們終究是死了。不該死,卻死了,一定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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