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念:當媽媽對女兒說三十歲前必須結婚,是關愛也是意識形態

編者按:作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的「四人幫」(朱大可、張閎、王曉漁、張念)之一,張念是研究所中唯一的女性批評家,更因她力挺女權主義而得名。她認為,相比於許多男性叫嚷的「今天的女性權利太多了」的說法,女性的權利實際上還是太少了,女權主義的觀點遠遠沒有在女性中普及開來。她曾在《女人的理想國》一書中說,「我認為,在最根本的意義上,自由女人與自由國家息息相關。」

書評周刊「女權主義」的專題借用了張念的書名《不咬人的女權主義》,我們約訪了張念,請她談一談這個社會為什麼怕女權主義。

張念,生於20世紀70年代,女性主義批評家,哲學博士,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女性主義理論、政治哲學與文化批評。

采寫 | 新京報記者伍勤

談思潮變遷

「女性意識覺醒的真正範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

新京報:改革開放後幾十年和改革開放前比起來性別平等意識是不是在倒退?比如媒介中呈現出的女性形象在外貌上越來越苛刻,在婚戀觀上對男性經濟地位越來越苛刻。

張念:改革開放前的「性別平等」有特殊性,性別政治服從於階級鬥爭,性別平等是指無產階級之內的兄弟姐妹,那麼非無產階級的男人女人哪有什麼性別平等。臉色紅潤腰身粗壯的勞動婦女形象的確是毛時代的主流女性形象,和今天的「傻白甜」同樣受制於單一意識形態的鉗制,這些都不是朝向生活的女人該有的千姿百態,所以邏輯上「後退」說法不成立。那麼今天同樣單一的價值觀,而強勢的房產業打造的幸福想像,彷彿只剩下結婚買房了,造成了青年男人的凄苦與青年女人的庸俗,二者是對偶關係。婚姻成了一個公開拍賣的市場,「非誠勿擾」這樣的綜藝節目向我們演示著這樣的生活景觀。還有,20來歲就被逼著買房,這很畸形,房產業應該放在政治經濟學裡來識讀。而女權主義對此的應對策略就是,不結婚、晚婚、同居,在當房奴和多樣態親密關係之間,你可以選擇嘛。

新京報:從改革開放前國家壟斷的「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議題(所謂的婦女解放「恩賜論」)到今天從民間興起的女權主義倡導,你覺得有哪些積極的改變?

張念:這個積極的改變正在發生,社會自發的女權運動及其女權組織,彷彿在回應一百多年前那個噴薄而出的新生共和國。晚清到民國前後,社會自發的女權組織也非常活躍,只不過當時女權議題與國族議題協力共舉,為的是告別王朝迎接一個現代中國。而今天,女權主義回歸其本位,在微觀權力的現場作戰,練習個體的權利意識,經由性別身份,作為女人去抵抗近距離的專制,讓政治素質的培育更加切身,就是說穿越身體的牢獄,去布置幸福的喜悅。

新京報:這些年興起的一些新的網路辭彙,比如「暖男」、「直男癌」、「小鮮肉」等,是否可以理解為女性意識覺醒的象徵,甚至有逐漸消費男性的趨勢?

張念:就目前中國女人整體的經濟狀況,還談不上消費男人,如果就消費的確切含義來說。女性意識的覺醒跟「小鮮肉」無關,女性意識覺醒的真正範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整部書都是女人自己在批判、反省自己。覺醒意味著焚毀被性別公式所算計出的那個自我,讓女人更勇敢更開放,改變自己也就同時會影響身邊的男人,而男人們性別憂鬱症的爆發就意味著歷史的終結。1956年,哲學家科耶夫發表了一篇小文章《最後的新世界》,文章主要以法國女作家薩岡的作品為引子,感嘆在自由民主普世化之後的現代社會,男性英雄的滅絕,好戰英勇的男子氣概被女性原則取而代之,男人們成了蜷縮在女人身邊的「暖男」或「小鮮肉」。如果你是福山主義者,那麼就歡呼小鮮肉的到來吧。但是女權主義不會終結在歷史終結的地方,女權主義沒有性別憂鬱症,並從終結處出發,對自由有著更加豐富和壯麗的訴求。

談微觀權力

「在奴隸那裡獲得認可的主人,其自得感多麼可笑」

新京報:從知識界到媒體、再到公眾都對女權主義有所保留,甚至談虎色變。在學術圈幾乎很難找到女權傾向的男性學者,你怎麼看性別議題一直被以男性學者所主導的知識界忽略?

張念:「談虎色變」?也許吧,如果承認歷史終結的宣言,而又不願看到女權的興起,這只不過是歷史理性自身的錯亂症,比如周國平有關性別問題的言論,就受到女權主義者的批評,相對於科耶夫的性別憂鬱症,中國男性學者擔憂的是「女性美」的消失,這更加荒謬。女性主義作為單獨的學術活動,是二戰以後的事情,並得力於整個西方60年代的大規模的民權運動,種族、性別、年齡、性、族群以及社群這些概念重新激活了人們的學術視野。在由法蘭克福學派發動的現代性批判範式中,女權主義佔據著重要的位置。而學界公認的現代性反思的思想宗師,盧梭、黑格爾、尼採在他們的著述中,都曾嚴肅地談論過「女性問題」,女性主義學術應該與這些哲學話語展開爭辯和對話,如果還對女性主義無知、麻木乃至忽略,只能說是學術眼光的短淺。

新京報:似乎「女權」一詞容易被理解為和「男權」相對應的「女性霸權」,或者被認為帶有「與男性為敵」的氣質,所以一再遭受男性的排斥。

張念:準確地說,是與男性霸權為敵,遭到男人排斥,這是合乎邏輯的結果,誰會輕易扔掉自己的既得利益?所有的權力抗爭都會遭到當權者的排斥,這是人的政治本能,即壓制與抵抗。當然,辨識度最高,認可度最高的抗爭,就是和經典意義的政治強權者抗爭,這幾乎沒有爭議。男權的權力主體是誰?具體的男人?不是,而是說在一種習得的性別關係中存在的權力結構,這會觸犯習俗,會讓男人也包括女人感覺不適,因為日常狀態中的人即使遇到麻煩,往往會歸咎於性格。性格的悲劇不應該讓個人吞咽,而是應該警覺這樣的微觀權力,如何造成不應有的麻煩,並讓生活感受變得悲苦。因此,當我們說性別權力的時候,是指這種權力結構有所偏差,偏向某一性別,女權主義來進行調試和平衡,緩解加諸於男人女人身上的習慣性壓力。習慣造就了秩序性的環境,但當其日積月累,不鬆動土壤活動筋骨,這樣的環境一定霉氣熏天!而對於男性整體來說,如果在生存壓力與生存自主權之間權衡,肯定會選擇後者,這是對自由更有敏感度的人群會做出的反應。那麼什麼會構成男性自主權的真正威脅和壓力,當然是一個同樣自由的女人。更進一步,對自由充滿感受力的男人為什麼會懼怕自由的女人,或者排斥女權主義呢?這個悖論說明了什麼,只能說沒有自由的女人,男人在男權之中所獲得的自由是虛假的自由。你想,在奴隸那裡獲得認可的主人,其自得感多麼可笑。

談當下聲音

「當媽媽對女兒說三十歲前必須結婚,是關愛也是意識形態」

新京報:你說過的「女權可以隨身賦形,小日常之下是大政治」,能說說生活經驗中女權主義作為意識形態的存在嗎?

張念:所謂意識形態是指一套觀念系統,馬克思批判說這是意識的暗箱操作。說得太好了,我指暗箱這個比喻,馬克思話音未落,1839年照相術就誕生了。意識是什麼,她們圍繞著幽暗的慾望旋轉,意識噴射而出成了我們的行為以及經驗整體。當媽媽對女兒說三十歲前必須結婚,是關愛也是意識形態,葛蘭西稱之為第三種類意識形態。意識形態不是房子,人可以進進出出,人在其中辨識自己是誰,找到身份認同。女權主義既然「主義」了,不避諱自己的意識形態色彩,並以一種強悍的頭腦去應對日常意識形態對人的壓制。我說的小日常大政治就是這個意思,權利和自由是生成性的,女權主義的權利意識隨身賦形,處在一個移動的地平線上,而不是絆倒你的繩索。

新京報:在中國,女權主義者經常被公眾認為過度敏感、偏激、玻璃心、甚至被害妄想,你怎麼看這些刻板印象?你怎麼看待中國當下一些較為激進的女權聲音?

張念:如果調試偏差就叫做激進,那麼只能說昏聵的心智必然是脆弱的、充滿防範與猜忌的。要習慣極端的聲音,在我們這裡,音量刺耳是應對裝聾作啞的。

新京報:這些年,青年女權行動派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了公共事業中,她們開展了對政府的問責、對媒體現象的批判,從政策到法律上都起到了很多積極作用,但同時似乎更強化了公眾對女權主義者「過度敏感」、「偏激」的偏見。你怎麼看?

張念:任何行動派當然不只是為了行動而行動,為了保存行動的果實,必須將其訴求納入制度性的軌道。什麼敏感啊偏激啊,是因為人們習慣了溫順,甚至還為溫順洋洋自得。懼怕鬥爭,可能我們有創傷性記憶,但如果還沒有能力去辨識鬥爭的正當性,滯留在過去鬥爭的傷痛里,有什麼未來可言?

本文來源於2015年3月7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3版,轉載請聯繫書評君,需標明來源及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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