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講唐詩】第17期|洛陽城裡見秋風, 欲作家書意萬重

【名家講唐詩】

第17期

跟劉學鍇老師一起

重回唐朝,盡覽唐詩風流

本篇文字內容摘自

「河南省優秀圖書一等獎」

(2012-2013年度)

獲獎圖書

《唐詩選注評鑒》

第1481-1484頁

原 詩

秋 思①

張 籍

洛陽城裡見秋風②,

欲作家書意萬重③。

復恐匆匆說不盡④,

行人臨發又開封⑤。

校 注

①秋思,秋天的歸思,參注②。

②《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西晉張翰字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張翰為吳郡吳人,與張籍同籍貫故里,用此典正切。

③意萬重,情意重疊多端。家,《全唐詩》原作「歸」,校:「一作家。」茲據改。

④復,《全唐詩》原作「忽」,校:「一作復。」茲據改。

⑤行人,此指托其捎信的遠行人。臨發,臨出發時。開封,開啟信的封口。

箋 評

唐汝詢曰:文昌敘情最切,此詩堪與「馬上相逢」頡頏。(《唐詩解》卷二十九)

陸時雍曰:張籍絕句,別自為調,不類故常。(《唐詩鏡》卷四十一)

張震曰:常言常語,寫得思盡。(《唐音輯注》卷七)

周弼曰:虛接體。(《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中七絕》引)

敖子發(英)曰:家常情事,寫出便成好詩。(同上引)

周珽曰: 緘封有限,客恨無窮。「見」字、「欲」字、「恐」字,與「莫」字、「臨」字、「又」字相應發,便覺情真語懇,心口輒造精微之域。(同上)

王謙曰:古人一倍筆墨便寫出十倍精采,只此結句類是也。如《晉史》傳殷浩竟達空函,令人發笑,讀此佳句,令人可泣。(《磧砂唐詩纂釋》)

毛先舒曰:文昌「洛陽城裡見秋風」一首,命意政近填詞,讀者賞俊,勿遽寬科。(《詩辯坻》卷三)

徐增曰:余平生苦作家書。每作家書,頭緒多,筆下寫不幹凈,必有遺落處,得司業此詩,深得我心,為錄於此。(《而庵說唐詩》卷十一)

沈德潛曰:亦復人人胸臆語,與「馬上相逢無紙筆」一首同妙。(《重訂唐詩別裁集》卷二十)

黃叔燦曰:首句羈人搖落之意已概見,正家書中所說不盡者。「行人臨發又開封」,妙更形容得出。試思如此下半首如何領起,便知首句之難落筆矣。(《唐詩箋注》)

宋宗元曰:至情真情。(《網師園唐詩箋》)

李鍈曰:眼前情事,說來在人人意中。如「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皆是此一種筆墨。(《詩法易簡錄》)

潘德輿曰:文昌「洛陽城裡見秋風」一絕,七絕之絕境,盛唐人到此者亦罕,不獨樂府古淡足與盛唐爭衡也。王新城(士禛)、沈長洲(德潛)數唐人絕句擅長者各四首,獨遺此作,沈於鄭谷之「揚子江頭」亦盛稱之而不及此,此猶以聲調論詩也。(《養一齋詩話》卷三)

俞陛雲曰:已作家書,而長言不盡,臨發重開,極言其懷鄉之切。凡言寄書者多本於性情。唐人詩如「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僅傳口語,亦慰情勝無也。「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寄書」,盼書之切托諸幻想也。明人詩「萬里山河經百戰,十年重到故人書」,亂後得書,悲喜交集也。近人詩「葯債未完官稅逼,封題空自報平安」,得家書而只益鄉愁也。「忽漫一盞臨眼底,丙寅三月十三封」,檢遺札而追念故交也。「聞得鄉音驚坐起,漁燈分火寫平安」,遠客孤身,喜寄書得便也。此類之詩,皆至情語也。(《詩境淺說》續編)

劉拜山曰:「臨發又開封」,終似有未盡說之語也。思家之情,栩栩紙上。此種人情恆有之事,一經拈出,自然沁人心脾。(《千首唐人絕句》)

鑒 賞

  盛唐絕句,多寓情於景,情景交融,較少敘事成分;到了中唐,敘事成分逐漸增多,日常生活情事往往成為絕句的習見題材,風格也由盛唐的雄渾高華、富於浪漫氣息轉向寫實。張籍這首《秋思》,寓情於事,藉助日常生活中一個富於包孕的片斷——寄家書時的心理狀態和行動細節,非常真切細膩地表達了作客他鄉的人對家鄉親人的深切懷念。

  第一句說客居洛陽,又見秋風。平平敘事,不事渲染,卻有含蘊。秋風是無形的,可聞、可觸、可感,而彷彿不可見。但正如春風可以染綠大地,帶來無邊春色一樣,秋風所包含的肅殺之氣,也可以使木葉黃落,百卉凋零,給自然界和人間帶來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態。它無形可見,卻處處可見。作客他鄉的遊子,見到這一切凄清搖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羈泊異鄉的孤孑凄寂情懷,引起對家鄉、親人的悠長思念。這平淡而富於含蘊的「見」字,所給予讀者的暗示和聯想,是很豐富的。

  第二句緊承「見秋風」,正面寫「思」字。晉代張翰在洛陽,「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張籍祖籍吳郡,此時客居洛陽,情況與當年的張翰相似。當他「見秋風」而起鄉思的時候,很可能聯想到張翰的這段故事,連「見秋風」三字,也和原典相同,而歷代注家對此處的用典竟失之交臂,致使其用典的妙切其人其地其事竟無從領略。但由於種種沒有明言的原因,詩人竟不能效張翰的瀟洒命駕而歸,只能修一封家書來寄託思家懷鄉的感情。這就使本來已很深切而強烈的鄉思中又增添了欲歸不得的悵惘,思緒變得更加複雜多端了。「欲作家書意萬重」,這「欲」字頗可玩味。它所表達的正是詩人鋪紙伸筆之際的意念和情態。心裡湧起千思萬緒,覺得有說不完寫不盡的話需要傾吐,而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如何表達。本來顯得比較抽象的「意萬重」,由於有了這「欲作家書」而遲遲不能下筆的生動意態描寫,反而變得鮮明可觸、易於想像了。

  三、四兩句,撇開寫信的具體過程和具體內容,只剪取家書就要發出時的一個細節——「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詩人既因「意萬重」而感到無從下筆,又因托「行人」之便捎書而無暇細加考慮,深厚豐富的情意和難以盡情表達的矛盾,加以時間「匆匆」,竟使這封包含著千言萬語的信近乎「書被催成墨未濃」了。書成封就之際,似乎已經言盡;但當捎信的行人就要上路的時候,卻又忽然感到剛才由於匆忙,生怕信里遺漏了什麼重要的內容,於是又匆匆拆開信封。「復恐」二字,刻畫人物心理入微。這「臨發又開封」的行動,與其說是為了添寫幾句匆匆未說盡的內容(一些千叮嚀萬囑咐、絮絮叨叨的話),不如說是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疑惑或擔心(開封驗看的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擔心純屬神經過敏)。而這種毫無定準的「恐」,竟然促使詩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開封」的戲劇性決定,正顯示出他對這封「意萬重」的家書的重視和對親人的深切思念——千言萬語,唯恐遺漏了一句。

  如果真以為詩人記起了什麼,又補上了什麼,倒把富於詩情和戲劇性的生動細節化為平淡無味的實錄了。這個細節之富於包孕和耐人咀嚼,正由於它是在「疑」而不是在「必」的心理基礎上產生的。並不是生活中所有「行人臨發又開封」的現象都具有典型性,都值得寫進詩里,只有當它和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心理狀態聯繫在一起時,方才顯出它的典型意義。因此,像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樣,在「見秋風」、「意萬重」,而又「復恐匆匆說不盡」的情況下來寫「臨發又開封」的細節,本身就包含著對生活素材的提煉和典型化,而不是對生活的簡單描寫。王安石評張籍的詩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詩》)這是深得張籍優秀作品創作要旨的甘苦的評論。這首極本色、極平易,像生活本身一樣自然的詩,似乎可以作王安石精到評論的一個出色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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