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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所謂「自來為世人所詬病」

所謂「自來為世人所詬病」。

對《金瓶梅》里的淫辭穢語,以及性描寫,自來詬病的世人,無非是兩種人:

第一種人是抱著良好願望的文化人。這些文化人是想使我們這個原本就是烏七八糟的社會語言得到純凈。但是,願望雖好,事情難做。事實上,在日常生活中,欲達此目的實為難事。

如魯迅先生,雖然對《金瓶梅》有如是說:「《金瓶梅》作者能文,故雖間雜猥詞,而其他佳處自在,至於末流,則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團》意想頗似李漁,較為出類而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但也不時發出「國罵」之聲。

又如鄭振鐸先生雖然也說:「好在我們如果除去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我們很希望有那樣的一部刪節本的《金瓶梅》出來。」(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談〈金瓶梅詞話〉》)但在日常生活中,估計也少不了帶些「國罵」。

第二種人便是那些古往今來的「酸子」們。他們一邊將《金瓶梅》斥為「淫書」,一邊又意淫著《金瓶梅》。《金瓶梅》成為禁書,此等意淫的「酸子」們的貢獻並不比權貴們小,甚至可以說是「功莫大焉」。

譬如最早讀到《金瓶梅》,並擁有抄本之一的董其昌,就在私下裡對《金瓶梅》大加讚賞,謂之「極佳」。然而,又不得不擺出一副「高潔」之士的樣子,疾呼:「此書決當焚之!」然而,這部「淫書」並沒有在董其昌的手中「焚之」,不但沒有「焚之」,而且又被斯人傳抄給了袁宏道、袁中道、謝肇淛、沈德符等等當時的酸子們。

這便是「酸子」們的偽道學面孔。一如孔夫子,一邊口念「唯女子小人難養也」,一面卻意淫著那位美麗而又性感的衛國第一夫人——南子小姐。

●所謂「有害」與「污染」。

自從孔夫子成了「萬世之表」的「大成至聖先師」之後,「好為人師」的病毒基因就一代又一代地種在了「酸子」們的肌體內。這個基因就像艾滋病毒一樣,到處複製,到處傳播。其實,「酸子」們熱衷於搞「潔本」的心態,就是一種想當「教師爺」的心態。那麼,「酸子」們是想給誰當教師爺呢?答曰:給芸芸眾生,特別是年輕的讀者。姑且不說大眾和青年讀者是否需要「酸子」們來給自己當一回教師爺,單說那「有害於青年的身心健康,污染社會的心理衛生」的憂心忡忡,就有點「杞人無事憂天傾」的味道。其實大可不必。

當年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的時候,也不過是個二十幾歲的「共青團員」,斯人雖夭折於二十九歲,但卻不曾聽說:他的身心健康,是因為晝夜批註《金瓶梅》而受到了損害。明清時期,出了那麼多艷情,甚至是淫穢的小說,但終究沒能使勞動人民,其中也包括先進的知識分子,沉淪墮落到不能自拔的地步。相反,他們還是團結起來,依靠人民大眾的力量,推翻了腐朽的封建統治。所以,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對:「《金瓶梅》沒有傳開,不只是因為它的淫穢,主要是它只暴露黑暗,雖然寫得不錯,但人們不愛看。」

事實上,刪節者對自己的「有害」說、「污染」說,也是底氣不足,也不得不自圓其說——「需要說明的是,書中涉及性行為的文字,與所寫主要人物本是惡霸淫棍有密切關係,客觀上有揭發暴露其道德敗壞、靈魂醜惡的社會糜爛黑暗的作用,故一般性的敘說,即不加刪節。」《戴校本》在《校點說明》中還說:「書中還有不少市井小民日常口語中的髒話、醜話,我們都沒有刪節。」為什麼沒有刪節?原因很簡單,如果全部刪節,這本「第一奇書」,也就成了真正無法閱讀的「奇書」了。

筆者雖然對「潔本」不以為然,但並非認為《金瓶梅》不應該整理。相反,筆者倒是覺得《金瓶梅》實在是需要整理,而且應該認真加以整理。使之有一個大眾認可,「酸子」們無話可說,又不失原貌的版本。

我們還是來對《詞話本》與《繡像本》進行比較。《詞話本》第一回至第六回,基本是照抄《水滸傳》有關章節,書中的男主角西門慶,以及他的那些「熱結」弟兄,在第一回也沒有出場,這的確不如《繡像本》修改的高明。《繡像本》先寫西門慶出場,隨即引出「熱結」弟兄,繼而引出武松,再由武松的出場,引出武大、潘金蓮……乾淨利索地使故事轉入《金瓶梅》,而不是像《詞話本》那樣,用了五六回的篇幅,糾纏在《水滸傳》中。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症,剛走到廳上,只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甚麼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隻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著,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隻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著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只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繡像本》至此一段,便引出了武松。武松在《金瓶梅》里不過是武大和潘金蓮出場的藥引子,故而無須詳寫武松打虎的驚險與刺激,只用「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像是親見的一般,又像這隻猛虎是他打的一般……」寥寥數語足矣。《繡像本》第一回,可以稱之為改《詞話本》最成功的一回。

然而,也有改的不成功的地方,譬如將《詞話本》中在某些特定場合出現的酒名、菜名、茶名,以及烹飪菜肴、煮茶品茗的方法,統統當作繁瑣描述加以刪節,這不能不說是《繡像本》的一大敗筆。事實上,這些詳盡的描述,不但傳遞出一個時代的飲食文化,其中也包括茶文化的信息,同時也使小說更具濃厚的生活氣息。譬如,《繡像本》第三十四回,那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而且「兩頭兒通吃」的應伯爵,先已收了韓道國的賄賂,在西門慶面前替其周旋;後來又拿了一乾子市井無賴的銀子,不得不再次跑到西門慶家,通過書童請託西門慶。

書中如是寫道——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裡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裡,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裡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裡,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伯爵道:「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甚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後又放了四碟案酒,鮮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灣灣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煠的燒骨禿,肥肥干蒸的劈酒雞。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後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碟,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括弧內是《詞話本》原有的一段,在《繡像本》中被刪節,如果將其還原,不但傳遞了《金瓶梅》時代的飲食文化信息,也使讀者知道了那個時代新生資本家日常飲食的奢華,同時也能夠使場景更具濃厚的生活氣息。

又如《繡像本》第六十八回,安郎中安忱途經清河縣,匆匆造訪西門慶府邸,當時西門慶正忙著要去妓院與應伯爵等人「泡妞兒」。就是這猝不及防的來客,西門慶也是讓賓客「少坐片時,叫從者吃些點心」,隨即酒宴款待——

……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裡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多是頓爛下飯、雞蹄、鵝鴨、鮮魚、羊頭、肚肺、血臟、鮓湯之類。純白上新軟稻粳飯,用銀廂甌兒盛著,裡面沙糖、榛松、瓜仁拌著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鍾,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

這裡依舊刪節了括弧內《詞話本》原有的一段,如果將這一段再重新恢復起來,是不是要比《繡像本》豐富得多。

《繡像本》第六十八回,吳銀兒聽說西門慶在鄭愛月處,為了討好西門慶,就打發人去送茶。這茶原本有五樣蔬品——瓜子、栗絲、鹽筍、芝麻、玫瑰,可是卻被《繡像本》刪節了四樣——栗絲、鹽筍、芝麻、玫瑰。——不但使吳銀兒的茶飲遜色不少,且使人不得要領了——

……四個妓女才上來唱了一折「遊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裡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家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裡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裡面,吳惠、蠟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家做甚麼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家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夥計了。」……

《繡像本》第七十二回,寫西門慶行賄歸來,在潘金蓮屋裡的一場「床上戲」,就不如《詞話本》原來寫的細膩——

到家逕往金蓮房中。原來婦人還沒睡,才摘去冠兒,挽著雲髻,淡妝濃抹,正在房內茶烹玉蕊,桌上香裊金猊等待。見西門慶進來,歡喜無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點了一盞雀舌芽茶與西門慶吃。西門慶吃了,然後春梅脫靴解帶,打發上床。婦人在燈下摘去首飾,換了睡鞋,上床並頭交股而寢。西門慶將一隻胳膊與婦人枕著,摟在懷中,猶如軟玉溫香一般,兩個酥胸相貼,臉兒廝搵,鳴咂其舌。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婦人不住手下邊捏弄他那話。

《詞話本》第七十二回如是寫道:

到家,想著金蓮白日里話,徑往他房中。原來婦人還沒睡哩,才摘去冠兒,挽著雲髻,淡妝濃抹,正在房內倚靠著梳台腳,登著爐台兒,口中磕瓜子兒等待。火邊茶烹玉蕊,桌上香裊金猊。見西門慶進來,慌的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西門慶坐在床上,春梅拿凈甌兒,婦人從新用縴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艷艷芝麻、鹽筍、栗系、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鹵,六安〕雀舌芽茶。西門慶剛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心欣喜。然後令春梅脫靴解帶,打發在床。婦人在燈下摘去首飾,換了睡鞋,兩個被翻紅浪,枕欹彩鴛,並頭交股而寢。春梅向桌上罩合銀荷,雙掩鳳槅,歸那邊房中去了。西門慶將一隻肐膊與婦人枕著,精赤條摟在懷中,猶如軟玉溫香一般。兩個酥胸相貼,玉股交匝,臉兒廝搵,嗚咂其舌。婦人一把扣了瓜子穰兒,用碟兒盛著,安在枕頭邊,將口兒噙著,舌與蜜哺送下口中。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婦人不住手下邊捏弄他那話……

其中將「濃濃艷艷芝麻、鹽筍、栗系、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鹵,六安」徑行刪節,更是使讀者對明朝人飲茶習俗不得一窺。陳詔《金瓶梅里的飲茶風俗》說:「明代人飲茶固有在茶中摻入花片、果品、果仁、蜜餞、筍、豆等雜物的習慣,但此處羅列十餘種食物投入茶中,成為一盞大雜膾,這恐怕是誇張遊戲之筆。『栗系』系『栗絲』之誤。『春不老』是一種鹹菜,即雪裡蕻;『海青』似指青橄欖;『拿天鵝』似指白果。這道茶,甜咸酸澀,諸味俱全,不知如何喝法?其實,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正是作者的本意。」

其它如服飾,《繡像本》也對《詞話本》的細緻描寫,進行了大砍大殺式的修改,從而使《繡像本》減色不少。

如果我們找出這些毛病,加以認真修正,也許會有更好的本子出來。

誠然,將《詞話本》、《繡像本》、《張評本》,各有取捨,集而修之,或評之點之,或批之注之,給今天,乃至後世的讀者,貢獻一部讀著通暢,看著養眼,不失原書風格的《金瓶梅》,實在是需要一種超人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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