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川《品中國文人》之柳永
品中國文人 2009-01-06 09:12:14 閱讀25 評論0 字型大小:大中小
柳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柳永這首《八聲甘州》,常讀常新。即使相同的感受,也令人讀不夠,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少年讀,青年讀,中年再讀,早已倒背如流了,卻照樣被它呈現的畫面所打動。欲加賞析,總覺得勉強。它是如此綿密而自足,外來的詞語很難插進去。賞析多半是費力不討好的。詞學大家如唐圭璋先生,賞析此詞,妙處亦有限,「味道」一般。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古人說:詩無解;詩無達詁。固然是經驗之談,卻也簡單帶過去了。古人對詩詞的評論往往三言兩語,點到為止。也許他們深知:說多了乏味。如果是面對一首歪詩,批評的詞語倒是能夠一擁而上,施以拳腳。好詩自足,矜持,漠視那些試圖靠近她的文字。
背景交代、知識性的補充文字則另當別論。但嚴格說來,這類文字和作品本身並沒有直接關係。它是工具性質的,用完即可退場。作品還在那兒,補充文字的進入與撤離,她似乎沒感覺——她是一位不打算嫁人的佳麗。
針對一首好詞,除去必要的補充文字、勉為其難的賞析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
感受。聯想。
薩特說,寫作行為是召喚。作者寫完了,只完成了作品的一半,讀者參與進去,才構成完整的寫作行為。沒有閱讀,就沒有作品。薩特本人很能閱讀,為謝奈的一本小說寫序言《聖徒謝奈》,一口氣寫下幾十萬字,大大超過那本小說。
而這首《八聲甘州》,我讀出了柳永的形象,他走動的身姿,他佇立的情狀。清瘦,有點像寫《遲桂花》、《春風沉醉的晚上》的郁達夫。
柳永筆下,多男女纏綿,卻沒有給人留下多少陰柔的印象。相反,倒是有些陽剛的東西。他用情未必專一,但並不婆婆媽媽拖泥帶水。長期廝混於青樓妓館,和妓女們打成一片,容易染上猥褻氣、輕佻氣。想想施耐庵筆下的西門大官人,極盡玩弄婦人之能事,一見美娘子眼珠子就轉個不停。而古往今來的男人,有些傢伙滿肚子壞水,對良家女子也會露出一副猥客相。柳永差不多一生都在妓女們中間走動,反而有幾分神清氣爽。這裡邊藏著什麼秘密?
纏綿。離別。羈旅。情愁。這些世俗意味強烈的字眼,在柳永的詞作中閃閃發光。再看另一名篇《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兩個名篇都寫秋天。
和柳永「執手相看淚眼」的女子是誰呢?我們不知道。風塵女子亦多情。宋代妓女各種各樣,官妓,家妓,營妓,私妓,浪妓……有不賣身的,有心性高的,有修養勝過一般士大夫的。柳永喜歡的女子,素質想必不會差,外貌、伎藝、內心,均屬上乘。至少過得去。詞中這位女子,能讓柳永風情千種,她本人也該是意態百端、令人難割難捨的吧?
汴京城外設帳對飲。時為黃昏,剛下過一場暴雨。二人舉酒時,言語並不多。該說的都說過了。柳永這人,多半不嘮叨,倒是有點善於沉默。停在汴河岸邊的蘭舟乃是離別的符號,它指向楚地的千里煙波。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句子瀟洒,帶出詩人瀟洒的風格。
是連夜出發呢,還是翌日清晨登舟遠行?
柳永老是在離別,好像在一個地方待不長。無論對哪個紅顏女子有多麼牽腸掛肚,他還是要走。這是什麼原因呢?若是求取功名,應該留在京城,可他卻一再離開,朝著遙遠的、陌生的城市出發。江南繁華地,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時隱時現,今天蘇州,明天杭州,後天又可能去了金陵。李太白「仗劍遠遊」,目標很明確。柳永浪跡天涯,動機卻顯得模糊。他兜里沒幾個錢,對名山大川興趣有限,一味盯著城市的街巷,盯著那些有妓女出入的樓台館閣、瓦子勾欄。那是他展露才華並證明自己的地方嗎?他的事業,連同他的生計原是繫於煙花巷?
讀柳詞我有個印象:他一直在轉身。向朝廷、向心愛的女子和熟悉的城市轉過身去。他走了,一般是下水,孤舟漂泊。岸上有一個或幾個女子朝他揮手……
柳永原名柳三變,字耆卿,排行老七,所以又稱柳七。家鄉是現在的福建省武夷山市。父柳宜,曾在李煜的南唐做過監察御史,「李國主器之……柳宜多所彈射,不避權貴,故秉政者尤忌之。」南唐滅,柳宜轉仕北宋,官至工部侍郎。柳宜去世時,柳永約十三歲。
這是一個士大夫家庭,以儒學為家學,以科舉考試為進身之道。柳宜的品行、性格,對柳永會有一些正面的影響。柳宜為官幾十年,估計家財有限。柳永在父親去世後的幾年間,可能經歷了家境由富裕而漸趨困頓的變化。此間他家在揚州。又從揚州遷回福建老家。
關於柳永的記載,零零星星散見於野史、筆記、詩話。正史沒他的名字。
二十幾歲他赴京應考,榜上無名。過幾年再考,還是名落孫山。鬱悶之至,揮筆寫下對自己遺害無窮的名詞《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惹禍了。雖然沒人來抓他,治他的文字罪,可他一生的命運都搭進去了。他出色地表達了所有落魄才子的不滿情緒,儼然是「民間遺賢」的代言人,公然以煙花巷對抗金鑾殿。「風流事,平生暢!」這像什麼話?簡直是流氓的宣言,是對儒家理想、士子抱負的無情踐踏。寫得越好,傳得越開,影響越是惡劣。
柳三變考不上進士,卻因踏上科舉之路而獲得了某種身份。他的自甘墜落,是沖著朝廷的。仕宦人家子弟,牢騷不同於普通草根階層。他墜落給朝廷看。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句子多好。三年一度的禮部考試,一人登科十人落榜,京師大小客棧,垂頭喪氣的考生比比皆是。他們借酒澆愁,尋花問柳,甚至聚眾鬧事。自有科舉以來,這消極情緒何曾間斷?情緒總該有表達,何況是這麼多人彙集起來的情緒。翻遍唐詩宋詞,柳永的表達為最佳,他把吞吞吐吐、欲說又止的「隱形敘事」,變成酣暢淋漓的直抒胸臆。
年輕人總得有點脾氣,考不上,喝酒去!管他媽的浮名厚祿遠大前程,一概拉倒。青春多美妙,可它眨眼就沒了,如何珍惜?尋來意中人淺斟低唱。宋太祖的《勸學歌》稱:「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可事實上,年少登科者寥寥,皓首窮經者多多。即使高中了,當大官了,還不是為了天天擺酒宴,歌女佐酒淺斟低唱?柳三變眼下過的,不正是這種日子嗎?
柳三變頗有得意:那邊落黃榜,這邊入紅樓。「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他有了一位意中人,藝名喚做蟲蟲,據說是蘇州人,色藝俱佳。
蟲蟲唱這首《鶴衝天》,唱成了名角,唱成了流行歌手。請她去演唱的上等府第、豪華歌廳排著長隊呢。她掙了錢,不斷塞到柳永手裡。柳永起初推辭,後來接受了。蟲蟲說,她出名也好,掙錢也罷,沒有柳永特意為她填新詞,那是不可能的。她掙十兩銀子,該有三兩記到三變哥哥的賬上。
蟲蟲一番話,把柳永點醒了。原來歌女的走紅,確實有他一份功,拿點銀子不用慚愧。此後伸手接錢,他也不忸怩。他花錢厲害,出手大方,銀子、鐲子、簪子……隨手就花出去了。現在叫燒錢,當時叫銷金。
宋人記載說:「柳者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有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身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給之。」
蟲蟲的走紅,使柳三變成了「搶手貨」,師師、安安、瑤瑤、貝貝,一群彩蝶似的,圍著三變哥哥翩飛。
妓女用藝名,透出她們的辛酸。她們是卑賤的群落,不要說身份,就連爹娘起的名字也得瞞下,出不得口,寫不上紙。時間一長,可能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而柳永為她們填詞,多少能喚起她們的自尊。
兩宋九百詞人,柳永寫妓女最多。他是娛樂場的專業作家,靠一管毛筆吃飯。汴京城消費高,歌台舞榭又是銷金窟,他一待十幾年,沒看家本事是不可想像的。他這行當,同樣會有激烈競爭,只不過他滅掉的競爭對手,我們看不見罷了。
柳永贏得了龐大的讀者群,卻得罪了一個皇帝。皇帝是宋仁宗。這個在位四十餘年的皇帝,史稱明君。他在深宮裡也欣賞俚詞俗調,卻不能容忍柳三變這種人煽動考生藐視仕途。從皇帝的角度看,他不無道理。皇帝有皇帝的道理,柳永有柳永的道理,兩個道理冰炭不容,誰吃虧呢?當然是柳永。
柳永第三次考試,考上了。宋仁宗臨軒放榜,劃掉了柳永的名字,並張開他的金口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鶴衝天》使柳永栽了。十年寒窗苦,落得苦上加苦。
從此浪子越發抬頭,他自嘲又譏諷皇帝說:「奉旨填詞柳三變。」返回煙花巷,蟲蟲撫慰他,師師請他吃酒,貝貝為他跳舞……京城所有妓館,盛傳他奉旨填詞。
其實他一再奔考場,歌女們是比較緊張的。踏上仕途,他一變而為上等人,不會再為她們寫作。他灰溜溜回來,她們既為他嘰嘰喳喳抱不平,又竊喜不已。蟲蟲說:考不上才好呢,金榜題名,沒啥了不起!十年一覺汴京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其時汴京的繁華,不在盛唐的長安之下。市民社會的興起,「非農業人口」劇增,為柳永的寫作提供了基礎。
柳永,柳七,柳三變,柳耆卿,後來還有柳屯田,這浪子頭上名號多了。汴京娛樂場的姐妹們通常叫他三變哥,而杭州女子則叫他七哥。七哥有一首描繪杭州的《望海潮》,不獨歌舞廳傳唱,全城市民也爭誦,並傳遍了江南。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絝,競豪奢!
重湖疊(山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杭州十萬戶,當真都在競豪奢么?柳永寫城市,寫風光,寫富豪,寫高官,這些東西好像天然相連。他屢試不中,未能人仕途,卻對前呼後擁威風十足的官員抱著奇怪的好感,拿西湖風光去配他。而身在官府的文人反倒不這麼寫,比如白居易、歐陽修、蘇東坡寫西湖,王安石寫江南。風光就是風光,清風明月不用花錢買。柳永《望海潮》如此下筆,不是偶然的。
請看柳永寫蘇州:「萬井千閭富庶。」
寫金陵:「萬家綠水朱樓。」
寫揚州:「酒台花徑仍存,風簫依舊月中聞。」
寫汴京,不是稱帝里就是稱帝京、神京。
柳永每到一地,眼睛看什麼,腦子想什麼,是比較清楚的。他的眼睛總能看見他想看的那些東西,忽略不少,誇張許多。「平康酒樓」多少,「消費水平」如何,他一眼就能看清。平康是唐宋妓館的代名詞。而妓女們有理由對客人的錢包敏感。
這首眾口稱頌的名詞,可作別樣看。
昔日仕宦人家,今日浪跡天涯,高貴身份尚在柳永的潛意識中頻繁活動。而作家是身份的超越者,洞察各階層。大作家的目光籠罩社會穿越歷史。才子型的作家則充分調動他的才氣,寫他感興趣的東西。這也不壞,有利於文字表達的多樣性,解構「文以載道」的正統,使之疏鬆。柳永不同於司馬相如,除了一首《醉蓬萊》,一般不搞肉麻的歌功頌德。他年復一年在青樓混,價值觀受妓女影響:畢竟有錢有閑者,方能置身於燈紅酒綠。時下有論者強調柳永的人民性,這人民二字有點嚇人的。柳永都「人民」了,杜甫、白居易、蘇東坡將如何「人民」法?拔高柳永一如貶低柳永,對把握他的特質沒啥好處。學者的所謂冷靜,卻常常沒頭沒腦來一股激情。也許坐冷板凳日久,冷得不耐煩了吧?
今之福建、河南、浙江、江蘇、湖南、湖北、山東、陝西,都曾留下柳永的足跡。也許還到過四川,他有描繪成都的作品。成都也是「自古繁華」。哪兒繁華柳永就奔哪兒去,這無可厚非,他畢竟要吃飯。他是經過了長期的努力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存路數。其艱辛種種,只有他本人清楚。他走的這條道,前輩文人沒走過呢。「羈旅」一詞,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發明,反正經過他,人在旅途的各種無奈有了細膩而經典的描畫。浪蕩子表面上無拘無束,想走就走,其實不那麼簡單。更多的時候是想走不能走,想留不能留。
一個宋代妓女可能適當跳槽,小範圍遷徙,即使交通方便,她也不會走得太遠。而生計與青樓緊密相連的柳永,為何頻頻動身,一走就是幾百里上千里呢?老在一座城市混,莫非他混不下去?也不喜歡和某個女子謀求白頭到老?
我猜測,還是生計問題。
靠色藝生活,長待一地沒問題。拿文字換錢,則需要換地方,幾首好詞不足以吃到老。但城市變了,舊詞頓成新曲,一群女孩子又咿咿呀呀圍到他身邊。其間會有意外,說不準的。總之,靠著百餘首詞,靠著移宮換羽的音樂才華,柳永數十年輾轉南北東西,肚子不曾吃虧,出手闊綽時或有之。懷揣官妓寫給官妓的介紹信,從城市跳到城市,名山,古村,文化偉人遺迹,他不大看得見的。歷史感也付之厥如。
而北宋諸大家,波瀾壯闊的歷史感、悲天憫人的大關懷是其共同特徵。柳永在這個群體之外。邊緣人在邊緣走動。邊緣卻不多餘。柳永的寫作,契合了新興市民階層的審美情趣,以他的俗,同士大夫們的雅分庭抗禮——
我是浪子我怕誰;我是俗人我怕誰……
於是,「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
「不知書者尤好柳詞。」
我們來看看柳永的俗: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欹枕難繼……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詞寫睡覺,和衣反襯裸體。這還算雅,但馬上就寫到雲雨夢了。末句很舒服: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再看更俗的:
師師生得艷冶,香香於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倉皇末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間著我。
三個煙花女,一個柳三變,調笑,嬉戲,做拆字遊戲。這類場景寫進詩詞,許多人會喜歡。但是有個界線,再往下就低俗了。翻閱柳永《樂章集》,枕頭,衾被,鴛帳,睡覺,買醉,買歡,已蜂湧至筆下。
柳永漫遊會稽一帶,登山臨水,身上的狎客氣漸漸淡去,五臟六腑清新。雅詞《夜半樂》,堪稱柳詞上品: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岩,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清新,灑落,畫面生動,意境渾闊。浣紗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這多美,勝於妓館的打情罵俏。山和水向來有消解慾望的文化功能。自然之氣,是能夠淡化脂粉氣的。所謂雅,就活動於這個層面,很微妙,上升或下滑,均易走形變調。
詞分三片,第三片老調子又來了:「繡閣輕拋,浪萍難駐……」
柳永的羈旅詞,未了常是慘離別,淚眼要麼望盈盈女子,要麼望杳杳神京。三五首可稱佳作,多了則犯忌。
柳永的創作熱情,跟市民趣味有太多的關聯。歌廳酒樓要能夠接受。新詞不賣錢,歌女們看了搖頭,柳永會著急的。
還是吃官俸好啊。
柳永五十三歲,終於考上進士了。花白頭終於有了一頂烏紗帽。做了地方小官,後遷餘杭縣令、屯田員外郎等職。不過柳永一直想做京官。宋代京官與地方官,待遇差別大。所以京城官員外放,常常還掛著京官的頭銜。從地方調京城,或掛個京官頭銜,稱改官。為了改官,柳永花了不少力氣和銀子,包括請名妓去疏通。而侯門深似海,柳永費盡周折才踏進了宰相府,宰相名叫晏殊。此人名氣甚大。
晏殊,晏幾道,北宋文壇父子雙雄。晏殊名詞多,其《浣溪紗》云: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幾道更厲害,絕妙好詞俯拾即是。《鷓鴣天》寫歌舞女子佐酒樂事:
彩袖殷勤捧玉盅,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柳永選擇晏府,看來是經過考慮的。對方雖是大官,卻也是文壇大手筆。柳永行走江湖若干年,坎坷都不用說了,世人皆知。人老登仕途,官小錢少又卑微,看不完的上司臉;老骨頭頻繁調動,說上路就上路……再說他要求並不高,改官而已,不敢奢望謀個肥缺。
晏府的高門檻他居然邁進去了,急匆匆喜滋滋。
然而一盆冷水等著他。
大宰相不冷不熱。小公子不見蹤影。
柳永便搭訕,沒話找話。說到共同的愛好文學創作了,晏殊問:「賢俊作曲子詞否?」柳永答得巧妙:「只如相公,亦作曲子詞。」晏殊笑道:「本人雖作曲子,卻不曾道『針線閑拈伴伊坐』。」
「柳遂退。」
沒有胡攪蠻纏。
不難想像柳永出侯門的模樣。當初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得罪宋仁宗,現今又是「針線閑拈伴伊坐」吃當朝宰相奚落,舊悶添新悶,怏怏離京城。
晏殊不願視柳永為同道,代表了相當一部分士大夫文人對柳詞的評價。而被晏殊所奚落的句子摘自《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彈,終日厭厭倦梳裹。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晏殊有偏見。此詞甚佳。
柳永描摹日常情態,逼真,隨意,通俗。少婦的風流宛轉落不到實處。上午壓香衾,下午倦梳裹,好模樣俏身段,缺了一雙愛撫的手。挨千刀的薄情郎呀,你你你、你在何處?為何沒個音書?正與哪方女子恣狂盪醉廝磨?少婦悔呀恨的,諸般情緒,還是落不到實處。沒奈何。情愛要脹破。神思恍惚:挨千刀的回家啦,恩愛小夫妻過上了尋常好日子,閑拈針線伴伊坐。坐不夠的坐,少年光陰不虛度。
晚唐五代花間派詞人溫庭筠、馮延巳,寫這類婦人情態是高手: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柳永獨具的特色,是《雨霖鈴》、《八聲甘州》、《戚氏》等,單憑這幾首,足以雄視文壇。
他到餘杭做縣令,對百姓不錯,小有政聲:「撫民清靜,安於無事,百姓愛之。」當然他也得意:浪蕩子一變而為縣太爺。大半輩子鬱悶,適當顯擺不為過吧?凡有涉及妓女的案子,他一般都向著妓女。比如妓女受欺負,他主持公道很迅速。
卻也有不公道的時候。
餘杭名妓周月仙,「意態風采,精神艷冶,尤工干詞翰。」柳永發現這樣的「人才」是很容易的。他巴望和周月仙「怎麼地」,才子詞人縣太爺,麗人又是錦心秀口,這不是天作之合嗎?可是人家周月仙不樂意:她名花有主啦。柳永使手段,破壞周月仙與黃員外的約會,拆散一對多年鴛鴦,並將自己身子短暫地填將進去。月仙就範,柳永開顏……這故事見於明人話本《青泥蓮花記》。
盤桓青樓有勾當,有花招。這一層略去,不予深究吧。
餘杭縣令之後,柳永遷泗州判官、華陰縣令、西京靈台令、太常博士等。一把老骨頭,東顛西簸。市井贏得的巨大名聲,卻是官場詬病的無窮由頭。仕途肯定不順暢,不然以他的性格,要訴諸詞章的,慢詞長調,娓娓道來。
身影依然在路上。羈旅依舊,住了客棧又住客棧,孤燈孤枕孤眠。風流倜儻不再,昏昏欲睡當前。記憶涌逼。武夷山下美少年,父親,母親,詩書;考試,落榜,轉身。一座城又一座城,一朵花又一朵花。哦,那些花呀,那些個夾雜著芬芳和異香的名字。沒完沒了的娛樂,無邊無際的惆悵……
名篇《戚氏》寫於何時,不清楚。
《戚氏》創慢詞之最,212個字。情緒飽滿,迭宕起伏。憑藉它和前面提到的《雨霖鈴》等,柳永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風雨不動安如山。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竟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這麼長的一首詞,幾乎不需要注釋。
關於《戚氏》,似乎沒啥好說的。詩人自嘆身世,句句講得明白。也許較好的法子,是吟誦、背下、回味。忘了也行,詞語給出的情緒會不知不覺植入體細胞,像一塊用納米技術製作出來的電腦晶元。
柳永填詞,幾次提到與屈原同時的宋玉。宋玉善於悲秋,也好色,有登徒子的名氣。柳永只提悲秋,不提登徒子。
主流文壇的壓力,柳永寫作時有考慮嗎?
作品傳向後世,柳永也感興趣么?
柳永死於道路。死因無考,卒年無考。大約活了七十來歲。一貧如洗,也沒個親人在身邊,遺體寂然。妓女們聞訊後,互相傳消息,湊錢安葬他。潤州(江蘇鎮江)的柳永墓,年年有妓女聚集,唱他的詞,招他的魂。其中有從金陵、揚州等地特意趕來的女子,為他獻一束花,抹一把淚。場面頗動人,時稱「吊柳會」,延續近百年。妓女是卑賤的群落,受凌辱還強顏歡笑,士大夫文人對她們不屑一顧,而柳永為她們發出聲音。她們叫他七哥,三變哥哥,耆卿老爹,屯田大官人。憑弔柳永,也是自傷沒人疼少人憐的煙花生涯。常有幾個女子抱頭痛哭,哭成一團,哭倒在地。平時自稱心如止水的,反而哭得最凶,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哭夠了,她們又笑起來,咯咯咯,嗬嗬嗬,哈哈哈。打趣,追逐,猜謎語,吃東西。她們必須牢記自己的職業要求:歡笑。
並且比誰笑得更好看。
墓中的柳永瞅著她們。
北宋真宗、仁宗朝,社會相對富足,文化高度發達。汴京一百多萬人,什麼人都有,三教九流齊備,商業、手工業、服務業興旺,超過盛唐的長安。妓女的隊伍隨之壯大。朝廷提倡官妓,官員蓄妓成風,其他類型的妓女紛紛湧現,佔據城市的繁華地段。汴京帶了頭,別的城市又來追趕,江南尤甚。各級官員多為文人,共賞心樂事,多歌舞留連。晏殊父子,張先,歐陽修,都不乏描繪宴樂的佳作。連稍後司馬光這樣的大學者,王安石這樣的大政治家,也不得不對妓女作出反應。但柳永和他們不同。柳永和妓女打成一片,吃住行與各地妓館緊密相關。
妓分兩大類:藝妓和色妓。二者並無截然分界,具體情形複雜多變。她們又接觸各色人等,折射市民社會的光影。
柳詞的動人處,主要是他行走的身姿。唐詩宋詞,寫遍人生情態,柳永卓然特立,形象鮮明。看不出他活著的時候有多麼在乎身後名。他寫作是為了生計。受主流文化長期排斥,估計他本人也不復自信。市井流傳一時而已,他可不敢奢望杜甫講的千秋萬載名。
柳永的轉身,上路,駐足,凝望,將「羈旅行役」這種人生情態推向極致,用文字凝固成經典畫面。他的流傳,理由充足。秦觀、黃庭堅等人悄悄學他。後來的姜白石、周邦彥、吳文英、李清照等宋詞大手筆,都在他身上汲取營養。
蘇東坡顯然在乎他,曾以調侃的口吻批評秦觀說:「不意別後,君學柳七填詞。」蘇東坡又指出,柳永的一些句子——如「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氣象不過如此」。
東坡畢竟是東坡,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而北宋大文人,公開稱讚柳永的寥寥無幾。
柳永背向文壇,卻終於被皇皇文學史所接納。
他外形瀟洒,行事利落。長年出入妓館的男人往往油腔滑調,柳永卻給人留下沉默的印象。「永日無言,卻下層樓。」行者的心中常有情緒激蕩。而情緒飽滿的男人,一般說來話不多。
仕宦人家子弟,一生流浪,這中間形成巨大而持久的張力。猶如冷暖氣流相遇,生風生雲生雷電。
再來讀一首《玉蝴蝶》吧。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秋天的殘照、殘陽、斜陽,在柳永筆下,因充滿了人生意緒而光芒四射。
立盡斜陽。柳永真能佇立。
斷鴻有聲,長江無語……
柳永擅長調,能鋪敘,拓寬了詞的意境,增添了寶貴的市井氣。市民社會既已大規模成形,催生相應的文學形式勢在必然。大眾需要娛樂,娛樂需要淺顯明白花樣翻新,異於深沉的藝術審美。精英與通俗是並行的兩條河,有交叉,有涇渭。古今中外皆然。文學大師愛好通俗作品的例子舉不勝舉,像薩特,旅行途中永遠捧一本偵探小說;像維特根斯坦,專愛看好萊塢的西部牛仔電影。然而兩位影響全世界的文學和哲學大師,從不寫文章談偵破或槍戰。他們深知文化應該朝什麼方向發力。
柳永的傳世名篇,經過了宋代文人的嚴格篩選,這幾乎一目了然。細讀柳詞集注,會發現,推崇他、品評他的,還是學養深厚的人物,而不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八聲甘州》、《雨霖鈴》、《戚氏》這些經典作品,當時市井的接受程度,恐怕在「換了淺斟低唱」、「針線閑拈伴伊坐」之下。煙花女子可能更喜歡「奸字中間著我」這類遊戲句子。
由此可見,今天我們欣賞的柳永,是介於雅俗之間的、由前輩文人交到我們手中的柳永。
一部中國文學史,其主流不言而喻。
北宋以蘇東坡為首的傑出的士大夫文人,其境界,其胸懷,足以令人高山仰止。他們的目光穿越歷史,洞察當世,投向比歷史還要遙遠的未來。范仲淹、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司馬光,一連串的歷史巨人,他們所看到的承平繁榮,和柳永眼中所呈現的景象有很大的區別。柳永看不到承平外表下的危機四伏,看不到統治集團的腐化墮落。北宋官員驕奢淫逸是常態,比如有名相美譽的呂蒙正,僅每天喝一碗雞舌湯,就要殺掉一百隻雞。晏殊家裡長年累月擺酒宴,上流人士川流不息。錢從哪兒來?從苛捐雜稅來。有人作過統計,北宋的賦稅,遠遠高於盛唐。皇帝默認官員的揮霍,念念不忘他的統治。百姓的日子,遠不是「競豪奢」、「嬉嬉釣叟蓮娃」所能概括的。
柳永長期在底層走動,視域亦有限,他能看見的,都是他想看的那些東西。士人的超越性,他可不感興趣。他善於往高處看,高樓,高官,高消費,高高在上的皇權。這位浪子,卻浪得不夠徹底,未能形成抗衡皇權的民間的價值系統。舉例來說:煙花巷的苦難,姐妹們的辛酸,他那支擅長鋪敘的筆下空空如也。
有研究柳永的當代學者,把柳永和杜甫拉扯到一塊兒,真是奇談。不要說杜甫了,就說白居易的新樂府、秦中吟,其大關懷,與柳詞不可同日而語。
柳永在他所在的地方,自有閃光點。挪動他,拔高他,費力又不討好,何必呢?
市井氣則良莠難分泥沙俱下,宋以後的元曲,稱得上市井味兒最濃的作品了,卻哪裡還有多少唐宋氣象?自《詩經》、《楚辭》、司馬遷、兩漢樂府、魏晉風骨……一股大氣貫穿下來,確立了文學的高貴品格。解構它是為了豐富它,在它的板結處來點兒鬆動。躍躍欲試扳倒它,甚至想方設法消滅它,以市井、市場的名義取而代之,除了證明作家的愚蠢,還能證明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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