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訪談錄:先鋒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氣節
沈浩波訪談錄
先鋒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氣節
訪問者:阿披王 被訪詩人:沈浩波 訪問時間:2007年4月 訪問形式:電子郵件
1.你最初的詩歌寫作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下開始的?受到過哪些詩人的影響?
這個問題回答太多了,老是重複,算了吧。
2.你出版過兩本詩集《一把好乳》和《心藏大惡》,但我一直都沒有看到過。我相信對很多讀者來說,這是兩本具有吸引力的詩集。你可以介紹一下這兩本詩集嗎?
《一把好乳》是2002年出版的,自印,沒有找出版社,也不會有哪個出版社肯出版這樣標題的詩集。裡面收錄的是我從2000年到2002年的詩歌。那時候正是我發起「下半身詩歌運動」的時期,創作力旺盛極了,每天都像打了雞血,這是一本充滿了青春荷爾蒙氣息的詩集,年輕、衝動、性慾旺盛。我的成名作《一把好乳》、《強姦犯》、《棉花廠》、《淋病將至》等都在裡面。2004年之後我有一段時間不喜歡這本詩集,覺得太青春了,太性了。但後來我發覺我在2004年的這個想法非常荒謬,我差一點就拋棄了我生命中最先鋒時期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比如堅決、徹底,比如反抒情、反文化、反經典、反傳統。我差一點就自我否定了。因為周圍充斥著保守主義的空氣,有一段時間我孤軍奮戰,這種氣氛差點使我迷失。尤其是2003年之後,當我相繼寫出另一批名作《致馬雅可夫斯基》、《文樓村記事》、《離島情詩之傷別離》之後,人們的讚美使我誤逐漸沉迷於宏大、抒情與所謂的現實關懷,2004年出版《心藏大惡》時我就已經有這樣的轉變了,所以編選《心藏大惡》時我刪去了不少《一把好乳》里我認為技術上不成熟的詩歌。《心藏大惡》的出版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後來在香港、馬來西亞等地輾轉了兩個多月才回國,這時各種體驗都特彆強烈,我渴望寫出更宏大深刻的詩歌,一下筆就往高里寫,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樣是不對的,是偏離了詩歌之真意的,下筆就高,必離真心很遠,《致馬雅可夫斯基》、《文樓村記事》、《離島情詩之傷別離》是在我人生遭遇大的刺激時寫的「大」的詩歌,但這種「大」一旦變成常態,就虛假了,但我一下子又不知道該如何回到過去的寫作狀態,青春期是回不去了,火熱的生活等待著我進入,但我下筆就高的心態使我和世俗生活之間有了隔膜,這是最痛苦的時刻,2005年由於生活和思想上的雙重焦慮,我沒怎麼寫,甚至將自己隔絕起來,2006年,我發瘋似的寫,十八般武器樣樣玩過,在寫的過程中解決問題。最終不但解決了,而且澄清了很多,我重新變得堅決。我確信當年「下半身」時候我所提出的一切不僅僅是青春期的口號,它非常偉大,對我對中國詩歌都非常偉大,必須堅決的先鋒下去,先鋒是詩歌的本意。那些傳統的美都是把玩的物品,要摒棄它們,創造我們自己的美。同時,我終於能把生活和寫作統一起來,我願意做一個真正的俗人在塵世奔波,而這奔波中的一切,生活、生存、命運才是偉大的詩歌的來源。詩歌就在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瞬間。這樣的詩歌才是有身體的,才是貼肉的。
3.如果說每一個成熟的詩人都有自己的詩歌理想,那麼,作為當下先鋒詩歌的一個領潮者,你的詩歌理想是什麼呢?
其實很簡單,活好我的人生,寫好我的人生,叩問我的人生,通往我生命中最幽暗的部分,把黑暗處照亮。這樣的寫作,必將將人類對「美」的認識大幅度推進。
4.在衡山詩會上,你有一句名言:「我要先鋒到死!」在我看來,先鋒是一個相對性概念,也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你怎樣理解先鋒的內涵,怎樣看待當下的先鋒詩歌寫作?
「先鋒」對於我來說一點也不模糊,甚至是非常具體的。即使從字面上來看,它首先也一定意味著對傳統的破除。如果我們依然在重複傳統的美,重複傳統的人生體驗,那我們自己在哪裡呢?每一首詩里都應該有自己獨特的,只能是你自己的而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的心跳,這才是創造。如果我們依然在歌頌母愛,讚美月光,到了秋天就蕭瑟,到了夏天就想女人,那我們就是沒有創造力的,是被複制的塑料花。因為這些體驗早就已經被前人寫過無數遍了,已經強大到變成集體無意識在控制我們的心靈。一個這麼容易被控制的心靈一定不是真詩人的心靈,真詩人之心靈必須衝破任何桎梏,是天下獨一份的,是創造新的美的。所以反傳統是必須的,沒有別的路,反掉它,我們才自由。反,不是反對那種美學在傳統中的地位,而是反對我們在寫作中依然在重複傳統。
所以先鋒天然就意味著對傳統、經典的衝決,意味著創造力,只有先鋒的精神,才是尊重創造力的精神,才是真正的創造,是原創,不是複製和仿寫。對於先鋒者來說,其精神也必然是與整個現時的文化和文明對抗的,一切既有之秩序,既成之文明都是對自由精神的封閉和桎梏,衝決這些,不在文明和文化之內寫作,不做它們的奴隸,不去為現有的文化和文明添磚加瓦,這才是先鋒者。如果你的寫作,完全符合既有文明的某一部分,甚至是在不斷的捍衛它,那你就是保守主義者,是反先鋒的,是知識分子寫作。知識分子寫作為什麼那麼可恥,因為它主動的把自己當成了文明的一部分。我經常看到一些詩人是可以像知識分子一樣在精神上被歸類的,比如自由知識分子,比如新左派,那麼這種詩人,我覺得是奴隸,沒出息,沒有自己的生命和心跳。
我最近讀了幾本詩歌刊物,我覺得很慘,整本詩集里你幾乎找不到一首詩,只有詩的外套,詩的形式,或者像詩一樣的語言,你把它的衣服一撕開,天,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不,更嚴重,什麼都沒有,連骨頭架子都沒有,空的。而寫這些詩的詩人,大部分還是所謂知名詩人,其實他們什麼都沒有,沒有自己的心,也就沒有自己的詩。這些人往往是最反對先鋒的,他們到現在還在採用最乏味的抒情模式,去寫一個蕭索的秋天,多蠢啊。或者有一些詩,確實是詩,寫得也不錯,比如某些詩人喜歡寫母愛,寫來寫去就是母親愛他,他愛母親,父親愛他,他愛父親,爸爸在天上看他,或者母愛是純棉的,寫得很好,也有角度,但不先鋒,我不是說先鋒就一定要反對母愛,這個誰也反不了。而是母愛也好,父愛也好,其實是非常複雜非常微妙甚至有非常幽暗的部分的,而你們的詩里的愛,永遠這麼抽象,那不就是漂亮的口號嗎?真正的愛,就是藏在那些很具體的複雜和幽暗中的,但大部分詩人往往沒有能力去創造這樣的詩歌,為什麼,還是被傳統限制住了,不敢越雷池一步,沒有先鋒性,沒有原創的能力。寫母親的詩歌,我也寫過,推薦一首《天下無戲言》,可以比較一下。
先鋒是一種精神,是一種氣節。是反對和創造的合而為一,是不斷推進美的疆界,不斷創造美。我為什麼說當年我們幾個發起的「下半身」是偉大的,你想啊,它改變了中國詩歌美的航道,這是多大的創造和推進?現在回頭看,其實是很清楚的,它當時就是反對、摧毀與創造的混合體。中國詩歌這幾年來的發展,有很大一部分得益於此。但是它畢竟是青春期的,「下半身」那個群體也是青春期的,有很多無心插柳的部分,也有很多反覆和搖擺,現在對我來說,「下半身」已是過去時,而「先鋒到死」依然是我的,我現在不是說要把「先鋒到死」當個什麼姿態了,而是擔心,深深的擔心,擔心我的先鋒不能到死。不先鋒,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一直先鋒,那是需要多麼決絕的力量啊!
也有很多偽先鋒,比如安徽的余怒,這就是個偽先鋒。因為他的先鋒不是體現在生命和精神的層面,而是外在於生命的,是以扭曲語言這樣的形式主義的小把戲為著力點的。一個余怒,一個車前子,都是這種形式主義的偽先鋒,一旦沒有那套玩弄詞語的小把戲了,把懷一敞,裡面填的全是稻草。安徽只有一個詩人是真先鋒,就是管黨生。所以他的詩好。先鋒性對於語言也是有要求的,只有鮮活的口語,才是有血肉的語言,才是最貼近生命和身體的,才有可能承擔先鋒的精神。那種翻譯體的語言,經典的大師式的語言等等,天生是為保守主義者和知識分子準備的。
完全取消先鋒性的詩人,一定是偽詩人。
5.在很多詩人的詩中,「我」是與作者本人無關的,從詩中出現的「我」看不出作者本人的個性和內心圖景。但我覺得你卻不是這樣,你詩中的「我」總使我不自覺地想到你本人,你覺得我的這種感覺對嗎?更進一步說,你如何看待詩中的「我」與作者本人的關係?
詩人侯馬在寫一個「他手記」,非常長的組詩,不知道會寫到什麼時候。用的全是第三人稱,取消了「我」。但實際上呢,作為他的朋友,我一眼就看出,「他手記」裡面的「他」,有很多就是侯馬本人這個「我」,而這時我閱讀的體驗往往是最強烈的。你看,即使取消了,但強大的「我」仍然是他寫作的魂靈。如果一個詩人的寫作大部分時候與他本人無關的話,那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差的詩人。詩本來就應該來自於強烈的自我意識嗎!旁觀者的角度是寫不好詩的,必須把自己擱進去,而且一定要全擱,要豁出去,別捨不得,別藏著掖著,別搞這些沒用的。而且要脫光了擱進去,內褲都不能穿。那才是赤子之詩。什麼叫現場感,什麼叫身體感,什麼叫貼肉?只有命運不斷撞擊你的肉體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感受才行。要會活,要活得歡騰,要把自己一百多斤肉全身心的放到生活里去,去經受生活和命運,那時,你才真知道什麼是生命。你的詩才是真正的詩!千萬別把寫作和生活分開,我也是到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的,別高於生活,是要真正進入生活,體驗生活中最幽深的部分,「我」只能是在生活中才能真正凸現。「我」絕對不能是個什麼乾淨人兒,什麼純潔人兒,那不是裝的就是沒有被真正的生活拷問過的人。「我」是複雜的,黑的,泥泥水水的,不潔的。道德主義者是反詩的。楊鍵那種詩其實是很偽的。韓東居然那麼推崇楊鍵的詩,我覺得他思想上格局太窄,他太強調那種表面純粹了。
6.在1999年的「盤峰論爭」中,你是「民間寫作」的代表,你現在對「知識分子寫作」的基本觀點有改變沒有?你認為「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可以兼容嗎?
「知識分子寫作」也好,「學院寫作」也好,天然就是非生命的,反身體的,也就一定是非詩歌的。「民間寫作」也可以休矣。當年被包含到「民間寫作」這一部分的很多詩人其實骨子裡也是「知識分子寫作」,還有一些人甚至更差。我現在只認真詩人和好詩人,其對面是假詩人和平庸的詩人!
7.你認為民刊和所謂的官刊主要區別在哪些地方?你認同官刊的選稿標準嗎?民刊和網路詩歌論壇對當代詩歌的發展有哪些積極作用?
中國詩歌的真正的現場在網路,在「詩江湖」這樣的論壇。
8.今年是中國新詩誕生九十周年吧,這是學術界正在討論的一個熱門話題。請問你如何看待新詩傳統與當下寫作的關係?現在一些詩人缺乏對中國新詩傳統的基本了解,他們能進行有效的詩歌寫作嗎?
幹嘛非要了解?新詩傳統反正對我的寫作沒有什麼關係。新詩的成就太低了,沒什麼可了解的。
9.自「朦朧詩」以來,流行一種以時間或代際命名詩歌潮流的傾向,如「第三代」、「70後」、「中間代」等。「中間代」的提法是在2001年底才出現的,你是70後的代表詩人,請你談談對「中間代」的看法。
這種劃分當然很無聊。我只認識被歸入那一代的幾個好詩人,比如伊沙、徐江、侯馬、唐欣、中島、賈薇等。其他大部分都不值一提。每個代都一樣,一堆庸人加幾個好詩人。安琪比較熱衷搞「中間代」,快搞成她一生的事業了,有點可笑。不過安琪也是個好詩人,比她吹捧的大部分詩人要好,比她那些偶像都好。她就是腦子亂,看不明白。但這個沒關係,腦子亂也可以寫好詩,太明白的也可能眼高手低。認詩就行了。
10.你對「學院派」的詩歌評論有什麼看法?
三個字:「臭狗屎」。
11.現在常常有人抱怨詩歌遠離現實,或者指責詩歌在走向墮落,對新詩的出路感到悲觀,你認為新詩的出路在哪裡?
出路在最好的詩人手裡。中國詩歌很好,好詩人好得不得了,出路早就被趟出來了,並且越來越寬闊。不懂行的人才憂心忡忡的。中國詩歌的黃金時期已經來臨了,現在就是盛唐。再看看吧,中國詩歌會風起雲湧,天翻地覆的。
12.在你的詩歌中,我比較偏愛《文樓村記事》一組,這組詩的現實取向符合我對於詩歌發展的某種期望。最初讀到這組詩的時候,我體驗到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驚駭和驚駭後面刻骨的創痛,同時感到一種新的詩歌因素在生長。這的確是新詩中從未見過的景觀。你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下創作這組詩的?這組詩是否表明你在詩歌觀念上的某種轉變?
我自己也很喜歡這一組。這是一組身體感命運感都特彆強烈和激蕩的詩。這組詩是一個特定的情感體驗下的產物,就是那種現實、命運對我的撞擊太強烈了,所以才寫得這麼強烈。但它不可能成為日常,它不是常態。我不可能面對每天的生活時都有這麼強烈的情感。如果硬要這麼干,那就是矯情,不誠實。所以這樣的詩歌不應該改變一個詩人的詩歌觀念,一旦發生改變是很可怕的。很多人說這種詩代表了現實主義詩歌的重新抬頭,我要說,NO,這跟現實主義沒有關係,這是我生命里的詩,跟我的《一把好乳》是一樣的詩。人不能被主義框住,人不能覺得我應該寫什麼題材,不應該寫什麼題材。整個世界都是詩人的。
13.你認為當下最有潛力的年輕詩人有哪些?
朵漁、南人、朱劍、馬非、小引、而戈、方閑海、金軻、王有尾、人面魚、東嶽、張緊上房、君兒、土豆、小寬、西毒何殤、劉雯。還有提問題的你。如果當年在詩江湖上活躍的那個巫女琴絲還寫的話,那她是特別有潛力的。
14.詩人的「小圈子化」似乎由來已久,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任何事情,都要講個志同道合。我在北京,只能跟尹麗川、楊黎、而戈他們幾個談談詩,因為志同道合的人太少。
15.在詩歌之外,你主要的興趣在哪個方面?詩歌在你生活中的位置是否可以被另一種興趣所取代?
沒興趣了,就是賺錢。我決定拚命賺錢。賺了大錢我就搞很多詩歌活動,出很多詩集。
16.最後一個問題,你似乎一直處於比較亢奮的寫作狀態,你的詩歌寫作是率性而為還是有計劃性的?
這是我的天性。我是戰鬥型選手。看到別人寫得好,我就嫉妒得要死,當晚就要寫,一定要把這一局扳回來。要是別人都寫鬆了,我有時自己就也鬆了。這個是不對的,我要培養我的耐力。我喜歡跟人吵架,那是在培養戰鬥之氣。戰鬥的亢奮會帶給我寫作的亢奮。所以我的寫作里是有凌厲之氣和上揚之精神的,因為我好鬥。我寫作計劃性不強。我覺得也需要增強。
(刊新疆《火種》詩刊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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