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尤泉山人 傳奇《夢中因》解讀（之十）

[清]尤泉山人 傳奇《夢中因》解讀（之十）

張英基

第三十二出 棄隍

（副末抱衣冠急上）死裡逃生，急急忙忙。（二卒隨上）龍虎相鬥，魚鱉遭殃。（副凈）（口怠），我們奔在山中，活了這條性命，正該有幾句好話，如何倒說出這不中聽的話來。（二卒）我們是不曉文義的，那裡能說出中聽的話來。（副凈）你們縱不曉文義，難道就沒讀本書兒。（二卒）自小讀了《三字經》，又讀了部《詩經》，別的倒無讀。（副凈）既然讀過《詩經》，就把《詩經》內，湊成幾句罷。（二卒）誰領頭？（副凈）你們先來。（二卒）如此就要獻醜了。（副凈）快來。（二卒）王師之所，（副凈）在水一方。（二卒）子與視夜，（副凈）河水泱泱。（二卒）逝將去女，（副凈）攜手同行。（二卒）猶來無死，（副凈）陟彼高岡。（二卒）汔可小息，（副凈抓心介）中心痒痒。（二卒）雲誰之思，（副凈）艷妻專房。（二卒）不好不好，詩經上有個艷妻煽房處，沒有個艷妻專房。（副凈）你們不知，自古作文有個假借法，艷妻煽房，改作艷妻專房，這也是的。（二卒）還不好，如何截去一處字。（副凈）你們更不知，俺自有分解。（二卒）有何分解？（副凈）如有我的，爰居爰處，何不使我的膫子方揚。（二卒）妙哉妙哉，竟成了一首古風，結的更有趣味。（副凈）吾想今日科場試帖，還未必有如此妙詠。（內吶喊介）（二卒）不好，大兵又來了。（副凈慌介）我這冠帶，也是無用的了，不如丟在這裡，各人再尋路途去吧。（副凈跑下）（二卒）你看他竟自去了，他是識路境的，我們不知何處可往，不如躲在這空谷中，暫且掩藏掩藏罷。（藏匿介）（小生統四卒上）你看到這空谷之中，闃寂^[1]無人，與我四下搜者。（眾搜拿二卒上）（小生）你是些什麼人？（二卒）小人是避難的。（小生）噁，賊兵已息，尚有何難可避，分明是些賊寇，與我綁去殺了。（二卒嚇介）小人是不得已從賊的。（小生）既然從賊，那賊營有個偽官，名喚蕉鹿鳴，今在何處？（二卒）已逃走了。（小生）逃在何處？（二卒）不敢謾將軍，他就與小人逃在此處，忽聞大兵遠來，霎時跑了。（小生）向何方跑去？（二卒指介）那方去的。（小生）你既說了實話，放你去吧。（二卒跑下）（小生）眾將官，各持弓箭，撒開飛騎。（指介）即望那邊趕上前去。（眾各吶喊下）（副凈跑上）好不利害，才逃出這水患，又遭這兵變，吾想逃匿之法，也不中了，不如放開兩條飛腿，速速走他娘的罷。（內吶喊介）（副凈）不好，又來了。（急跑下）（眾騎假馬放箭弔場下）（副凈跑上）看看將近了，如何是好。（內又吶喊介）（副凈）不好不好，我命休矣。（又跑下，眾仍放箭弔場下）（副凈背負一箭踉蹌^[2]跑上）身負重傷，跑也不能跑了。（望介）這裡有一株大樹，不如扒將上去，暫且躲避一時。（小生率眾上）（眾稟介）賊已搜出。（小生）在那裡？（眾）在大樹之上。（小生）與我打將下來。（眾打落介）（副凈匍匐乞命介）將軍饒命罷。

【泣顏回】（副凈）逃避在山岡，論心性非同魍魎^[3]。（小生）好一個非同魍魎。城門延火，把池魚空自遭殃，游鱗失水，嘆轍中免不得枯肆樣。望西江誰灑瓊漿，救出俺無辜情狀。

（小生怒介）呀呀呸，你這梟獍^[4]，心懷豺狼行徑，欲狀其罪，擢髮難數。你反倒說無罪，難道你的罪惡，俺還不知么？

【前腔】（小生）遺禍在故鄉，論屠毒如降欃槍，助天為虐，把窖金空肥賊囊。香閨何罪，選紅顏又送入虎皮帳。怒衝冠立截寸腸，才了俺心頭夙賬。

（副凈）這些事，都不是小人做的。（小生）你還敢強辯么，你抬起頭來，看我是何人。（副凈起看認介）呀，你莫不是那胡兄么？（小生）唗，與我打倒。（眾打介）（小生）與其今日認我，何如前日認的我。（副凈）前日原是同里故交，怎麼倒不認識。（小生）可又來，你既然認得，你兩本冊子中，如何倒載我家人氏？（副末）是我一時糊塗，也不必苦苦追究了。（小生）你既然說你糊塗，料想你的心胸不能貫徹，我即治你糊塗便了。（副凈）因病醫治，這才不愧為朋友。（小生）左右，把這廝囚，即系此大樹之上，與我百人百張弓，千人千條矢，萬弩齊發，立教他的心胸玲瓏，無不貫徹，看你糊塗不糊塗。（眾扯副凈慌叩頭介）

【撲燈蛾】須憐是故交，須憐是故交。當年曾來往，何拆斷金蘭^[5]，須叟將臨湯火也。呵呀，故人呀，魂飛魄散，怎受此穿扎之殃，一追想風雨相賞，也應開一麵湯網。（小生）休要饒舌，與我速速綁上去。（眾系樹介）（小生）即此開弓！（眾射介）

【前腔】（小生）管看你野心，管看你野心，教人怎提防。須立發金簇，傾刻即塗肝腦也，粉身碎骨，已絕爾首丘^[6]之望。一回想桑梓景況，尚恕你餘孽奸黨。

（眾）賊已射死。（小生）把這廝囚，抬在蒙城縣去，棄在城隍^[7]以內，榜示眾人，欲食其肉者，任人食之；欲敲其髓者，任人敲之，但憑眾願，不許你們阻擋。（眾應抬下）（小生）元惡雖除，餘孽未凈，再往四境細細搜羅者。（眾）得令。（弔場同下）

含沙鎮日逐名場，心計空勞只自傷。

法網雖疏終到手，誰言歧路竟亡羊。

尤泉曰：萬弩齊發，報亦慘哉。或曰陰險百出，寸丹早喪，縱慾貫心，其如心之落空何。雖然龐涓害友，尚有舊律可查。彼心雖空，豈能逃馬陵^[8]之厄？

【注釋】

[1] 闃寂：亦作「閴寂」，靜寂；寧靜。南朝梁江淹《泣賦》：「闃寂以思，情緒留連。」

[2] 踉蹌：跌跌撞撞，行步歪斜貌。

[3] 魍魎：古代傳說中的山川精怪；鬼怪。

[4] 梟獍：舊說梟為惡鳥，生而食母；獍為惡獸，生而食父。喻指忘恩負義之徒或狠毒的人。

[5] 金蘭：指契合的友情；深交。《易·繫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6] 首丘：亦作「首邱」。《禮記·檀弓上》：「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鄭玄註：「正丘首，正首丘也。」孔穎達疏：「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處，雖狼狽而死，意猶向此丘。」後以「首丘」比喻歸葬故鄉。

[7] 城隍：城牆和護城河；泛指城池。

[8] 馬陵：古地名。春秋衛地，在今河北大名東南。公元前584年晉景公與諸侯會盟於此。戰國屬齊，公元前341年齊將孫臏伏兵殺魏將龐涓於此。《春秋·成公七年》：「八月戊辰，同盟於馬陵。」杜預註：「馬陵，衛地。」

第三十三出 憶歸

【月兒高】（貼上）衾窩餘半，整幅分涼暖。背著孤燈影，屈指明心怨。知許愁絲，怎下并州剪^[1]。你看紫塞空寒，黃昏獨立，凡屬有情，誰能遣此。況想起胡郎，又不知音信若何，更教俺十分不安也。剜不斷相思種，火性兒煉透心坎。如此情況，教俺採春呵，淚結斑成竹數竿，影逼魂飛月一團。

唉，你看涼夜無人，欲為排遣，不免下得階去，閑步一回便了。

【前腔】畫欄偷轉，膽怯氣兒軟。暗渡梧桐影，幾點螢光閃。俺再循牆蔭，淅瀝蛩吟^[2]亂。（老旦暗上隨後聽介）（貼）呀，那來的一個影兒在此。俺小立無人管，阿個人兒喘。（老旦）步碎花茵露未乾，探出深閨情那一般。（貼）你是何時來的？（老旦）才來的。（貼惱介）來則明來，為何這等來法？（老旦）來的有何不好？

【錦堂春】（貼）燕子呢喃^[3]秘語，緣何爾到姍姍。（老旦）從來秋思人人有，休作兩般看。（貼）破鏡重飛天上，藁砧^[4]依舊聲殘。（老旦）刀頭已有新消息，來報小團欒。（貼）這話果真么？（老旦）怎麼不真，老爺隨後就到，正要與小姐商量歸期哩。（貼）如此說，你與俺同到房中，恭候老爺罷。（老旦）來的不好，俺要回去。（貼笑介）你才說過，休作兩般看，來的有何不好，快快進房才是，（老旦笑介）好一個聰慧小姐。（同進房介）（外上）鬢邊盡化千條雪，心底惟餘一粒丹。（貼迎介）爹爹萬福。（外）罷了。今日收到軍報，聞得賢婿已奏捷音，老夫此來，特與小女呵，

【石榴花】邊關險道，已塞一泥丸。思量起欲重還，不使愁人再到望夫山。數歸鴻莫滴新酸，今日個凌波再展。這路兒又要從頭趕，應續你斷股金釵，還全你化石同肝。

（貼淚介）爹爹嗄，孩兒今日呵，

【前腔】歸鞭欲整，恨又上眉端。一回首淚闌干，雖鸞膠^[5]尚可新攅。那燕巢怎好重安，妝台任鼠竄，蛛網兒又封了窗格眼。人道是綉榻逢春，我當作破灶生寒。

（外）我兒，說那裡話，雖東山軍士，曾以歸日生悲，而兩大家人終以德音致詠，看起來，生者日望其聚，死者難望其返。你正不必悲傷，倒引起老夫一點酸心來了。（淚介）我那親生的女兒嗄，

【泣顏回】骨肉觸心間，短頭香已結連環。紅塵一霎氤氳^[6]薄，轉眼都刪。山高水遠，向何時找出同心串。雖然是粉碎琴絲，須教您合夥共彈。

（貼）爹爹說那裡話，自古衣裳之設，原不可亂施綠黃；大小之分，又豈可不論皂白。料想姐姐不久尋出，倘同歸有日，俺與那姐姐呵，

【前腔】比翼振鳳翰，鴛鴦隊分個頭班。凡花陋格，些春兒怎好共攤。潘郎一見，求降等結了前生願。仗托著拾得螟蛉^[7]，分聽個好鳥關關。

（外）老夫差兵尋找，至今尚無音信。縱然得見，我已收你為女，自當一例相看，何必分出低昂。（貼）縱不分個低昂，也要論個先後。（外）這是後日事，且不必提起。老夫此來，原為榮歸起見，老夫看得明朝是吉晨，即要啟程，與賢婿相會，我兒，你速速收拾妝奩，打疊行李，就與老夫同行便了。

【尾聲】（外）盼到家鄉相見晚，駕得車兒幾多欒。（貼）怎能個長個翅兒飛的遠。（同下）

小立空階戴月寒，子規啼罷促征鞍。

歸來須整描眉筆，好把峯尖剔兩端。

尤泉曰：離則思聚，其情也。然聚而見其夫，則喜，聚而見其夫為有婦之夫，則又怨。甚至袵席^[8]戈矛，反不如眼穿樓頭時之為愈也。噫，欲攻此症，須投一分甘散，則肝氣自平，豈不勝於鶬鶊^[9]肉可療妒也哉？

【注釋】

[1] 并州剪：亦作「並剪」、「並翦」。古時并州所產剪刀，以鋒利著稱。

[2] 蛩吟：蟋蟀吟叫。元馬致遠《夜行船·秋思》曲：「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

[3] 呢喃：燕鳴聲。

[4] 藳砧：斬草時承鈇的砧板。因鈇與「夫」同音，故隱語藳砧為「夫(丈夫)」。唐李白《代美人愁鏡》詩：「稾砧一別若箭弦，去有日，來無年。」宋許顗《彥周詩話》：「『藳砧今何在』，言夫也。『山上復有山』，言出也。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言月半當還也。」

[5] 鸞膠：據《海內十洲記·鳳麟洲》載，西海中有鳳麟洲，多仙家，煮鳳喙麟角合煎作膏，能續弓弩已斷之弦，名續弦膠，亦稱「鸞膠」。後多用以比喻續娶後妻。

[6] 氤氳：古代指陰陽二氣交會和合之狀。

[7] 螟蛉：《詩·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蜾蠃常捕螟蛉喂它的幼蟲，古人誤認為蜾蠃養螟蛉為己子。後因以為養子的代稱。

[8] 袵席：床褥與莞簟，泛指卧席。

[9] 鶬鶊：黃鸝。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鶬鶊喈喈，羣女出桑。」《古今小說·梁武帝累修歸極樂》：「梁主無可奈何，聞得鶬鶊鳥作羹，飲之可以治妒。」

第三十四齣 奇聚

【繞池游】（小旦巾服上）籓籠初破，稍解眉兒鎖，到其間又遭摧挫。菱花偷照，粉痕瘦削，這蓬頭教人怎麼。

奴家自避兵以來，日曆簸揚^[1]，時逢磨折。劫去登壇，曾掌北門之管。束來釁鼓^[2]，還同南楚之囚。你看一身有影，四壁無聲。似釜底之魚，鱗枯將化，如籠中之鳥，羽滿難飛。這般景況，教人何以消受。（鸚鵡鳴介）呀，何處鸚鵡，竟在檐前自鳴，待俺看來。（看驚介）呀，這鸚鵡，好似奴家養成的。鸚鵡鸚鵡，你尚認的奴家不？（鸚鵡作語介）小姐來了。（小旦）果是奴家養成的。（淚介）唉，俺與你作伴數載，一旦相別，自分此生，已不能重會。誰想你也來到此處，這也是前世宿緣，與你未絕也。

【鶯啼序】相逢處，喚聲彌陀。暗把口兒呵，盼望那水月楊枝，問君何日重過。想起那蓮台凈土，並問咱何時得脫。好因果，聊結個來生約。

看你這羽毛憔悴，與奴家的容顏一般。想俺自改妝以後，那粉黛之飾，久經不全卸。你乃是個凈鳥，何故也如此?鬖^[3]，待俺替你修飾一番。（以手理羽介）（老旦、貼坐車）（外騎馬，凈扮家丁隨上）（外）掃去天狼^[4]憑一劍，敲來月戶寄雙娥。來此已是，家丁，前去通報。（凈）門上有人么？（副末）那來的？（凈）元帥家眷到。（副末跪接介）（中軍叩頭）（外）營中寂寞，你家將主那裡去了？（副末）搜獲餘黨去了。（外向老旦介）即同小姐向後堂去。（進見鎖門介）（外）為何這等封鎖？（副末）前日得一俘囚，尚未審明，因鎖在此處，著人時時看守。（外）此地原非囹圄^[5]可比，如何使俘囚在此，速速別系一所，俺同家屬即寓中堂便了。（副末啟門，呼小旦出介）（小旦見外介）這是我爹爹嗄。（老旦）這是我家小姐嗄。（小旦向前認介）爹爹嗄，還認得你親生孩否兒否？（外）老夫孤苦無嗣，那有你這樣孩兒。（老旦）這是小姐。（外）胡說，分明是個男兒，怎樣倒稱他小姐。（小旦）爹爹嗄，相別幾日，竟把孩兒都不認的了。（坐哭介）（老旦）惹的這位小姐哭了。

【金井水紅花】夜月星孤顯，萱花蕊未多。半世一嬌娥，親摩挲掌珠成顆。為甚眼花繚亂，竟把女兒訛，喚一聲奈何天也啰。

（貼看小旦亦驚介）爹爹此來，原說與胡郎相會，怎麼竟與這位相公相會逢，好不成道理。（問老旦介）伴香，這是那來的一位相公？（老旦）這是個女相公。（貼）胡說，我看此人似從那裡見過的，分明是個男兒，怎麼倒說他是個女子。哦，是了，那胡郎尚不知去向，不過誑奴一身，來與這位相公相會，以安慰奴心。唉，爹爹，你好差也。（坐哭介）（老旦）又惹得這位小姐哭了。

【金井水紅花】（貼）翠竹難凋葉，青松不改柯。結髮本無他，是怎麼翻來參坐^[6]。那有牽牛代替，竟許渡銀河，喚一聲奈何天也啰。

（老旦）天嗄，這件事，教俺從那裡分解，分分明明一個千金小姐，兩下都不認的。（想介）有了。（扯小旦中立介）（外、貼兩旁各立介）小姐，老爺，俱不必疑猜，現有個明驗在此。（摘小旦巾介）兩邊請看，這是不是個小姐？（外細看介）果是我女兒，只是容顏瘦損些。（小生）上穿楊春試馬，撾鼓夜鳴鼉。（副末跪介接介）（小生）車馬是那裡來的？（副末）元帥家眷到。（小生）在那廂？（副末）在中堂。（小生）報俺進去。（副末）參軍爺回營。（小旦見小生，忙戴巾羞躲認外介）（貼見小生哭介）胡郎胡郎，我為你千辛萬苦，今日才得一會，好不痛煞我也。（小生亦哭介）俺料你已死兵火之中，是何緣故竟得到此。

【玉胞肚】（貼）狼心欺弱，把鶯花頓加折磨。（小生）那蕉鹿鳴的行徑，俺已備知。效豕奔福星經過，（小生）那個福星？（貼指老生介）幸伊家暫為蜾蠃^[7]。思君日夜入愁魔，猶喜相逢結蔦蘿^[8]。

（此時小旦在一旁，亦向外哭介）爹爹，孩兒閱歷千兵萬馬，今日才得一聚，好不傷心人也。（外亦哭介）我料你已遭兵戈之傷，是緣何故，竟得到此。

【前腔】（小旦）雷霆交作，把兒家頻移黛螺^[9]。（外）你原是改裝的么，後便怎麼向軍前盾頭作歌。（外）今又緣何到此。（旦指小生介）幸那人暫脫干戈，思父日夜入愁魔，猶喜相逢免奔波。

（老旦）你看大家都哭，比前哭更多了，俺伴香年老無依，屢遭兵火，說起來比他人更傷心哩，你們哭，俺就不會哭么？（亦坐哭介）（外、小生同喚介）伴香，你如何也哭起來了？（老旦）您的苦楚，就是俺閱歷的苦楚，你們各抱相哭，難道就不許俺伴香哭么？（外、小生同扶介）快起來，好不成道理。（老旦起，小旦扯，外、生扯老旦，兩旁各問介）（小旦問外介）那位小娘子爹爹如何相識？竟與他同到此處。（外）老夫尋找女兒營中，獻到一個少年，詢來詢去，竟是胡郎的側室，老夫因收他為義女。（小旦）孩兒久也知之。（外）你如何得知？（小旦）見在軍中，他也曾擄在賊營之中，孩兒與他相見，他便訴到是胡郎的側室。那時釋放，還是孩兒的意思。（外）好奇怪，一家人家竟得如此遇合，真天幸也。（作狂喜介）（小生問老旦介）那位少年，是老爺的何人？（老旦）這就是我家小姐。（小生）豈有此理，吾想先世有個男化女的奇事，難道今日，又有女化男的事么？（老旦）不是呵，當日避兵的時節，我家小姐，原是女扮男裝的。（指巾介）那頂巾兒還是相公的，怎麽就不認的了。（小生）是嗄，前日營中鞫問，就疑到這頂巾兒，誰知今日果然有些緣故，快快拿來我看。（老旦摘巾，小旦不肯介）（老旦）這頂巾兒，好似一座墮淚碑。先時不摘，惹的兩人都哭，若再不摘，那胡相公，看看又要墜下淚來了。（摘巾，小旦作羞背立介）（外見小旦驚介）什麼樣子？伴香，速速同兩位小姐下堂，與這位小姐更換衣服去。（老旦）請二位小姐下堂。（扯小旦與貼同下介）（貼驚轉）不好，他不是個女兒。奴家想起來了，前日掠在賊營之中，曾與這位官人相會，如何又要與他一處？（外笑介）呵呵，我兒，你當日初見老夫，老夫何常便信你是個女兒來。換了衣服自知，不妨，同行進去罷。（小旦、貼相視各羞下）（外）老夫於今如在夢中一般，眼見得一個七零八落的離散，又成了一個千奇百怪的會合，真乃邀天之倖，出人意外。賢婿明日，即要起馬，同赴京中奏凱。榮歸以後，兩位小女俱要拜堂成親。（小生）那個義女，原是小婿收過的，如何又要拜堂？（外）他與你守志立節，倒是個節烈夫人，系你側室，料想前日必不拜堂，日後一體行體有何不可？（小生）如此即依尊命了。（各拜介）（外）親女與義女，是一是二。（小生）大婿與小婿是二是一。（外先下）（小生持巾呼介）巾兒巾兒，這段姻緣，俱是你的聯絡。（鸚鵡鳴介）（小生）呀，我倒忘了，這段姻緣，你也有些撮湊。（提鸚鵡呼介）鸚鵡兒，你就是那月老了。（又呼巾介）巾兒，你就是那冰人^[10]了，呵呵。（笑下）

碎盡唾壺^[11]喚奈何，杜鵑花下唱離歌^[12]。

浮萍浪打重重聚，訴起情根淚幾多。

尤泉曰：嬰兒墮地，便呱呱而啼，已卜人世間，原一哭境耳。人當飄泊時，哭之淚幾如雨，及歡會時，哭之聲又如雷。噫，兩眼汪汪，其將何時干耶？吾願祝慈悲大士，現大法力，各置諸歡喜地而後已。雖然，烏可得哉。

【注釋】

[1] 簸揚：顛簸動蕩。

[2] 釁鼓：古代戰爭時，殺人或殺牲以血塗鼓行祭。《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纍臣釁鼓，使歸就戮於秦。』」杜預註：「殺人以血塗鼓，謂之釁鼓。」

[3] ?鬖[髟監髟參]：毛髮垂貌。

[4] 天狼：星名，古以為主侵掠；比喻殘暴的侵略者。

[5] 囹圄：監獄。《禮記·月令》：「（仲春之月）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孔穎達疏：「囹，牢也；圄，止也，所以止出入，皆罪人所舍也。」

[6] 參坐：三人同坐。《戰國策·齊策二》：「衛君為告儀、儀許諾，因與之參坐於衛君之前，犀首跪行，為儀千秋之祝。」高誘註：「參，三人並也。」儀，張儀。謂與衛君、犀首同坐。

[7] 蜾蠃：寄生蜂的一種。捕捉螟蛉等害蟲，為其幼蟲的食物，古人誤以為收養幼蟲。

[8] 蔦蘿：蔦蘿與女蘿，兩種蔓生植物的合稱。比喻關係親密，寓依附攀緣之意。語本《詩·小雅·頍弁》。

[9] 黛螺：女子眉毛的代稱。

[10] 冰人：《晉書·藝術傳·索紞》：「孝廉令狐策夢立冰上，與冰下人語。紞曰：『冰上為陽，冰下為陰，陰陽事也。士如歸妻，迨冰未泮，婚姻事也。君在冰上與冰下人語，為陽語陰，媒介事也。君當為人作媒，冰泮而婚成。』」後因稱媒人為冰人。

[11] 唾壺：舊時一種小口巨腹的吐痰器皿。

[12] 離歌：傷別的歌曲。唐駱賓王《送王贊府上京參選賦得鶴》：「離歌凄妙曲，別操繞繁弦。」

第三十五齣 辭闕

【粉蝶兒】（末冠帶扮太常上）旭色曈曨^[1]，兩階百官初擁，湊笙簧直達天聰^[2]。（副末冠帶扮光祿上）降天恩，宣聖德，洪筵初奉，（合）定元戎^[3]，共上太平之頌。

（末）下官太常寺卿是也。（副末）下官光祿寺卿是也。今值大逆初平，朝廷有旨，命太常奏樂，光祿排筵，預備勛臣召見，下官只得早朝伺候，恭奉聖典。（內鳴鐘介）你聽晨鐘已鳴，聖駕來臨也。（內作樂，生袞冕扮華胥王，二丑扮太監，二旦扮宮女，執龍扇共引生上）（生登高，兩旁各分立介）（生）寡人自登極以來，俗美風清，號稱上理。不意槐安巨寇，遽犯天界，寡人親加遴選，特擢原任經略黃良珍，督兵進剿。那良珍素諳軍律，又特薦參軍一員，分兵夾攻，立使渠魁奔竄，宇內澄清。寡人擇定今日吉辰，親御正殿，優獎元勛。時刻已到，正宜宣旨前去。內侍，宣大將黃良珍進見。（丑）領旨。（向內傳宣介）（內作樂，外叩見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生）平身。（外起介）（生）先生身登耄耋，功高孫武，真乃希世奇勛，寡人今日召見，正要親自把盞，聊表朕衷。內侍，看酒來。（外跪叩介）小丑滅絕，原由吾皇洪福，臣有何勞敢煩聖躬，臣萬死不敢承受。（生）既然如此，即著寺卿前引便殿，代行飲至之禮，禮畢，還來就見，（末）領旨。（率外下）（生）再宣參軍胡疊進見。（內作樂，小生叩見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生）平身。（小生起介）（生）卿家年方弱冠，立奏大功，真乃希世武略，寡人今日召見，正要親自把盞，聊表朕衷。內侍，看酒來。（小生跪叩介）異域納款，原由主帥指使，臣有何功，敢煩天軀^[4]，臣萬死不敢承受。（生）既然如此，再著寺卿，前引便殿，代行飲至之禮，禮畢，仍來就見。（副末）領旨。（率小生下）（末率外上謝介）謝主寵恩。（生）平身。（外起介）（生）聞先生身當南面，親冒石矢，願先生曲說一番，使寡人備悉情形。（外）聖上不嫌瀆聽，容臣一一奏明。

【尾犯序】陣勢萃新鋒，九曲連環，堅比金墉^[5]。雖欲前驅，怎當他雄風。計窮學了個周郎妙算，一煞時烽煙立聳。把一座常山蛇陣^[6]，燒個燭火紅。

（生）聽先生之言，畫謀定策，實倍尋常，明日會定部議，自有寵命褒身。（外）軒冕之榮，臣實不敢賒，望顧皇上再賜骸骨，命臣白衣歸山，臣願足矣。（生）先生之功，雖九錫重加，亦不為過，這榮命如何辭得？（外）臣非敢辭脫聖恩，但煙霞之癖，臣原有夙願也。

【永團圓】解脫那琱弓，松放這花驄，別瑤宮，別去尋個邱合壟^[7]。（生）這個所在，有何好處？（外）駕起孤篷，衝破芳叢，拾起俺舊生涯，釣金鱗三兩種。

（生）先生具此大功，寡人一刻不忘，何忍聽其竟去。（外）臣退居林下，已經數載，君既可舍臣於前，何必強臣於後。況臣志已決，未肯終更，伏乞吾皇三思。（生）既如此，寡人亦難相強。內侍，宣旨前去，命錦衣衛護送先生歸里。（丑向內傳宣介）（雜扮四卒上，外辭謝介）遙謝螭頭羊叔子^[8]，（生）別尋洞口鹿皮翁^[9]。（四卒率外下）（副末率小生上謝介）謝主寵恩。（生）平身。（小生起介）（生）聞卿獨擋北面，親御鋒鏑^[10]，願卿曲說一番，使寡人備悉情形。（小生）聖上不嫌瀆聽，容臣一一奏明。

【尾犯序】烏合聚群凶，四野平吞，辛比桃蟲^[11]，縱有天兵怎當他橫衝，計窮學了個囊妙秘策，一旦的波濤洶湧，把一座高壘深塹，盡化入江東。

（生）聽卿之言，克敵禦侮，無異主帥。明日會定部議，定以節鉞^[12]加卿。（小生）將佐之銜，臣實不敢懸想，願皇上再酌鴻恩^[13]，著臣青巾召試，臣願足矣。（生）以卿之功，雖六伐專征，亦所當然，這武職如何辭得？（小生）臣非敢輕視將弁，但翰墨^[14]之功，臣原是夙業也。

【永團圓】脫卻新軍容，還俺舊儒宗^[15]，展詞鋒，須要成個賈合董^[16]。（生）這賈茂董醇，於何見出？（小生）花發東風，文顯南宮，但盼望踏鰲頭^[17]，享瓊林千萬寵。

（生）卿具此大功，寡人即要大用，何必復就小試？（小生）寒窗苦功，已有多年，身雖見屈於前，猶思求伸於後。況仍為君用，有何不可，伏乞吾皇三思。（生）既如此，寡人亦難相強，前因槐國內寇，已停試期，明日擇定良辰，重開棘圍^[18]，卿若有志，即靜候召試可也。（小生叩謝介）金門願試三條燭，（生）玉闕重懸兩石弓。（小生下）（生）寡人今日登殿，原欲論功進爵，誰想二人同心，俱已謝去，寡人只得暫且回宮，俟後日別有機會，再相汲引便了，內侍，排駕。（眾應率下）（末、副末別下）

皇門拜別謝成功，嫩插金貂列上公。

回顧匣中三尺水^[19]，血斑猶帶是猩紅。

尤泉曰：仕路坦途，活活被顏厚者污耳。東奔西波，百孔都到，心幾碎，骨亦俱軟矣。噫，何其卑也。不知功名兩字，未履其途則甚熱，已入其境則甚冷，功高而辭其爵，其性定也，吾不知趨炎者視為何如。

【注釋】

[1] 曈曨：日初出漸明貌，指代旭日。

[2] 天聰：對天子聽聞的美稱。

[3] 元戎：主將，統帥。

[4] 天軀：此指聖體。

[5] 金墉：猶金城；堅固的城牆。

[6] 蛇陣：本指古代一種陣法，又稱一字長蛇陣。比喻長的隊伍。

[7] 邱合壟：亦作「丘壟」，壟畝；田園。

[8] 螭頭羊叔子：唐代史官起居郎、起居舍人的別稱。

[9] 鹿皮翁：即鹿皮公，淄川人也，傳說中的仙人名。漢劉向《列仙傳·鹿皮公》有載。

[10] 鋒鏑：刀刃和箭鏃。借指兵器、戰爭。

[11] 桃蟲：桃樹上的蠹蟲。

[12] 節鉞：符節和斧鉞。古代授予將帥，作為加重權力的標誌。

[13] 鴻恩：大恩，多指皇恩。

[14] 翰墨：筆墨，借指文章書畫。

[15] 儒宗：儒者的宗師。漢以後亦泛指為讀書人所宗仰的學者。

[16] 賈合董：指下文「賈茂董醇」，指對西漢賈誼的《治安策》「激切」論政之語和董仲舒的《舉賢良對策》「醇厚」論學之辭有「賈茂董醇」之譽。

[17] 鰲頭：唐宋時翰林學士、承旨等官朝見皇帝時立於鐫有巨鰲的殿陛石正中，因稱入翰林院為上鰲頭。借指狀元。

[18] 棘圍：指科舉時代的考場。唐五代試士，以棘圍試院以防弊端，故稱。

[19] 三尺水：喻劍。唐李賀《春坊正字劍子歌》：「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

2012年10月19日

張英基2016-6-3收集整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