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遺忘,但又不可小窺的兩位先知
被人遺忘,但又不可小窺的兩位先知
丁弘
——普列漢諾夫和陳獨秀
古代的所謂「先知」,有點神秘的色彩,如搞什麼占卜。二十多年前,讀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對他的「未來學」覺得有科學的歷史觀的意思,有點「先知」味兒。世事的發展,按照規律推論,的確是可以預知的。不一定能看得很遠,但近期可以明確指出,如同雪萊的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人類社會在20世紀進行的一次偉大的「科學實驗」。自己投身其中。及至晚年,難免要反思,這一場實驗怎麼說呢?付出了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艱苦備嘗,這還是小事,因為畢竟倖存至今。多少人在對敵鬥爭中,倒下去了,又有多少人在內部鬥爭中,(恩格斯說其中有路線鬥爭、思想鬥爭和權力鬥爭)倒下去了。生命付出了太多。
對這一場運動,我看到了「兩個先知」,那就是俄國馬克思主義運動的啟蒙大師普列漢諾夫,和中國「五四運動」的主帥,黨的創始人,中國的智慧之星陳獨秀。
他們兩位見過面嗎?共同探討過「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嗎,如同馬恩那樣?好像沒有。但他們對這場運動,在啟動時似已清楚地看到前景,歷史事實證明了他們的預見。
普列漢諾夫,不僅是一個理論家,而且是革命運動的組織者,一個傑出的「播火者」。有人說他是「布爾塞維克之父」。魯迅翻譯他的一本書《論文藝(沒有地址的信)》,在序言中,說他是無產階級之父。他說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是「犯在列寧身上」、「幫助他站了起來」,但「沒看清他真實的目標和能量」。顯然,他認為第三國際這條路錯了。他反對武裝起義。他說:「我認為,無產階級專政,無論現在還是未來,永遠不能實現。」 這是石破天驚之言,因為「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是國際共產主義理論的基石。這話分量太重,他不惜篇幅作詳細的論述。
(鑒於問題的極端重要性,這兒盡量引用他原來的辭彙和語句,加上引號)
他說,「隨著高效能的,複雜的電動新機器的使用,以及隨之而來的其他科學成就,社會階級結構將變得對無產階級不利」,「知識分子在生產過程中的作用的提高,必然導致階級矛盾的緩和」,「合乎知識分子心意的哲學範疇是,道德、公正、人道、文化、法,這些範疇包括兩個方面:既有普世的一面,又有階級的一面」。知識分子的體現普世的一面,這一面是全人類的。」「物質進步的主要後果,是階級範疇一面的作用的下降,全人類一面作用的增長。例如『人道』在今天被看作是人的價值觀及其幸福和權利的體系,在未來,其範圍必然擴大為愛護一切生物及周圍自然界必要性的認識……」「工人就其教育程度、文化程度、世界觀,會提高到知識分子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無產階級專政』將是荒謬的,這是背離馬克思主義嗎?絕對不是,馬克思本人也會放棄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
普列漢諾夫真是位預言家,還有驚人之語,他說:「資本主義不需要掘墓人!」因為「資本主義是一個靈活的社會結構,它對社會鬥爭作出反應,不斷變化,人道化,向著接受社會主義個別思想的方向運動。」「資本主義的未來令人羨慕。有野蠻的民族資本主義,野蠻的國家資本主義、野蠻的國際資本主義,有民主因素的自由主義的資本主義,有發達的社會保障體系的、人道的資本主義,這是資本主義演進可能出現的幾個階段。」「其最後階段中,資本主義因素和社會主義因素可能長期並存,互為補充,在此後資本主義可能自己緩慢地、毫無痛苦地死亡。」普氏說列寧不是他的好學生。列寧的《帝國主義論》是我們最熟悉的,他論證帝國主義是腐朽的,沒落的,垂死的。這樣,把我們的時代定性為「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認為「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普氏亡故於1918年。當時中國共產黨還沒有誕生。在80多年前作出了這樣的論斷,今日視之,仍感驚世駭俗,這也是因為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聽不到他的聲音。
於是學生說老師是修正主義者,「滾進灰心喪氣者之列。」「他出賣了無產階級!轉到資產階級陣營中去了!」在暴力革命中,是談不到「尊師」的,大是大非不含糊,堅持革命的「原則」。
普的《政治遺囑》長達三萬字,亦稱《最後的想法》。老師也是不客氣的,暢抒胸臆,把話說透,讓歷史來檢驗。
他說:「正如血腥的革命是不發達資本主義伴生物那樣,布爾塞維主義的思想,過去和將來始終是無產階級不成熟、勞動者貧困、文化落後,覺悟低下的伴生物。」「布爾塞維主義是以流氓無產階級為取向的意識形態和特殊策略,卻侈談馬克思主義。」
「流氓」一詞,是不是譯錯了。普氏未及看到十月革命後蘇聯國內政治生活的情況呀。其實他對以暴易暴,預見到「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規律性。到1957年,赫魯曉夫開始揭開鐵幕內的冰山一角,已使世界為之震驚。他說:「經查明,在17次黨代表大會選出的139名中央委員中,被逮捕、處決的是98人,即佔70%。」「黨代表的大多數也被控為反革命,多麼荒謬! 1966名代表,被害達1108人。」「不經法庭審訊和正規調查,就處以死刑。」蘇聯的大清洗,又連年不斷,涉及許多領域。情況不幸被普列漢諾夫言中。
中
普列漢諾夫說:「在列寧的社會主義社會裡,工人從資本家的僱工,變成國家——封建主義的僱工,將得到土地的農民,必將承擔振興工業的全部重擔,農民將變成國家——封建主義的農奴。」
他預言,黨員會激增,「絕大多數入黨,不了解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成為領袖意志的盲目的執行者,另一些入黨者,是為了在「革命的餡餅」上得到一塊大一點的。他們只會投「贊成票」。此後,變成官僚,他們比沙皇的官僚還可怕,因為他們干預一切。」
普氏盡量把話說清楚,覺得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他說:「列寧所設計的社會實驗必然要失敗。」因為「按恩格斯的說法,必然會是專政,而任何專政,都與政治的自由權利不相容。」布爾塞維克政權將演變如下:列寧的無產階級專政,將迅速變為一黨專政,黨的專政將變為黨的領袖的專政。維持領袖權力的,起先是階級恐怖,後來是全面的全國恐怖。布爾塞維克不能給人民以民主自由,因為他們一實行民主自由,馬上就會喪失權力。列寧很清楚這一點,「如果列寧及其追隨者,能長期維持其政權,那麼俄國的未來將是悲慘的。」
「列寧關於社會主義革命,能在單獨一個像俄國那樣落後的國家裡取得勝利的論斷,不是對馬克思主義創造性的態度,而是對它的背離。」「列寧需要這個結論,以鼓舞布爾塞維克。」這一點是列寧主義的重要內容,是20世紀,國際共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歷史作出了怎樣的結論呢?
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把列寧的這話視為經典,實踐證明,勞動人民奪取政權,並不等於社會的進步,有時反而更糟,關鍵要看生產力的提高,這才是唯物主義的歷史觀。
普列漢諾夫不愧是列寧的老師。但,學生不理老師這一套。他評論列寧:「他不可思議的朝著一個方向,來「發展」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使他不滿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條件尚未成熟時,應該等待!」「本性是冒險主義者」「勇敢、堅決、剛強、不講道德、殘酷無情」。「為了把一半人趕入社會主義,可以殺掉另一半俄國人,什麼都幹得出來。」他為沒有能「軟化」自己的學生而深感痛惜。
普列漢諾夫1882年翻譯《共產黨宣言》,在《政治遺囑》中,他這樣評說:「主要思想至今是正確的,這個思想是這樣的:物質生產的水平,決定社會階級結構,人的思維方式,他們的世界觀,意識形態,他們的智力活動等等。」這是他對該書的總評。但是,他也如實地指出,(成書)「50年之後,許多論點變得易受指責。《共產黨宣言》所作的分析,在蒸汽機工業時代,是絕對正確的,但在使用電力後,開始失去意義。19世紀下半葉人類社會的發展,與《共產黨宣言》的結論,有某些偏離。這一點在宣言的作者在世時已顯露出來,他們也是承認了的。」馬克思晚年,是看到了自己的著作因工人階級當年的悲慘處境,而激情有餘。他談到現在遠未到消滅私有制的時候。恩格斯不欣賞暴力革命,從事議會鬥爭,爭取「和平過渡」。這樣說來,我們當年發表《陶里亞蒂和我們的分歧》,批評義大利共產黨的和平過渡,不是在批恩格斯了嗎?
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是與時俱進的、實事求是的,不斷糾正自己的缺點,光明正大,而不是文過飾非,一貫正確,掩耳盜鈴。馬克思修正自己的觀點,甚至強調說「我不是馬克斯主義者」了。
普列漢諾夫預見到第三國際這條路必然給俄羅斯人民帶來巨大災難,這是由於他對歷史發展規律有深刻認識。他不是「馬後炮」,而是事先說清楚了。
人稱陳獨秀是中國的普列漢諾夫,他的歷史地位和洞察力真是太像了。同樣,他是中國啟蒙運動的大師,毛澤東稱之為「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他創建了中國第一個共產主義組織。毛澤東說:「是他集中了一些人,才成立了中國共產黨。」至於個人關係,毛說:「對我思想影響大的,莫過於陳獨秀。」不知列寧對自己真正的老師,是否說過這樣的良心話。
列寧所引導的這條路,以暴易暴,培養出特殊的政治品格和道德現象,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以革命的名義誣陷迫害,甚至殺戮,習以為常。
必然形成的這種品格,普列漢諾夫清楚地預見到了,陳獨秀更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去世前兩個月,毛澤東還說:「將來修史要講他的功勞。」而後由於「革命的需要」歷次運動,念念不忘,稱之為「敵我矛盾」「反面教員」了。帶上許多誣陷的帽子,構成20世紀第一大冤案。這都是對國際的傳承。陳獨秀執行國際的紀律,但不斷對斯大林的右傾提出意見,最後以《告全黨同志書》鬧翻了。(註:《告全黨同志書》,一開始即說:「我自1920年,隨諸同志之後,創立本黨以來,忠實地執行國際領導人史大林,季諾維也夫,布哈林等機會主義的政策,使中國革命遭了可恥的悲慘失敗,雖夙夜勤勞,而功不補過……任何人,任何同志指責我過去的機會主義錯誤,我都誠懇地接受……」國際據此定性為反黨,以革命的需要為理由,決定責任由陳一人負擔。)
國際的代表布置瞿秋白:批評陳的右傾,這是革命的需要!直到今天還有人盡量把「右傾」之類加到陳的身上,這不是史學研究的不足,而是革命形成的一種道德現象了。
從史學研究的角度看,陳獨秀被誣的帽子,一個個都已摘去。但是,有些人不歡喜他,這是自然的,因為專制主義和他的政治理念格格不入,他既反對「馬上得天下」,更是反對「馬上治天下」。
和普列漢諾夫一樣,他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歷史的「階段性」是不能超越的,他說:「歡喜社會主義是一種進步,但在科學的社會主義者看來,資本主義無論是功是罪,它畢竟是人類社會進化的必經的過程。沒有它,小生產者的社會便沒有發展生產力和生產集中的可能。」
和普列漢諾夫一樣,他對民主有科學的分析。他說:「人們對民主主義,自來有不少誤解。最淺薄的,莫如把民主主義看作是資產階級的專利品。如果有人反對或鄙薄資產階級的民主這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法西斯主義。」「民主不是一個階級的概念,而是整個人類幾百年鬥爭才實現的。」
和普列漢諾夫一樣,經過深思,他認識到暴力革命不是辦法,這隻對一黨有利,而對人民只會帶來巨大的災難。他說:「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朽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20世紀人類社會的偉大實踐一再證明這一點。卡爾?波普爾被世人譽為思想大師。他說:「暴力革命造成的一個並非本意的後果,常常就是獨裁。總是這樣,法國革命帶來羅伯斯庇爾和拿破倫。17世紀時的英國革命帶來克倫威爾的獨裁。俄國革命帶來了斯大林……因此看來,革命理想的擁護者,幾乎總是成了革命的受害者。」「有暴力傾向的革命肯定不容批評的自由,和建立反對派的自由,我堅決認為,只有以民主的手段建立開放的社會,才能治好(社會的)傷痛。」波普爾是對生活的總結,而普列漢諾夫則是事先作出的預言。
歷史已經走出了列寧所設置的瓶頸。蘇聯降下了紅旗。為紀念列寧而命名的「列寧格勒」,經全民公決恢復了「彼得格勒(亦稱聖彼得堡)。歷經74年,留給這個城市人民的印象,列寧為什麼不如彼得大帝。
聰明的中國人,也走出了列寧指引的路,把人類自殘自虐的「鬥爭為綱」改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說:「不管姓資姓社,」只要有利於發展生產了。以驚人的氣魄,給「萬惡的」,用以剝削工人的「資本」平反了,定性為「生產要素」。讓它和「勞動」平起平坐,參加分配。這樣一來,「資本家」變成了「企業家」。不再有階級的分野。國家當然成了「全民的國家」,列寧的國家學說過時了。黨成了兩個先鋒隊,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而工人階級在中華民族之中(不是兩個並列的概念呀),所以黨成了全民的黨。我們把「三個代表」作為建黨之基,建國之本,所代表的先進生產力,先進文化和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其中還有階級概念和專政的概念嗎?
兩件小事,耐人尋味。
普列漢諾夫在《政治遺言》中談到:恩格斯為1888年英文版《共產黨宣言》所寫的《序言》特別值得一讀,他在序言中強調了「進化」過程在社會發展中的特殊作用。他在這一版的結尾的口號用:「全世界勞動者,聯合起來!」這與「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含意大不一樣了。
陳獨秀在建黨之初,並不同意用「共產黨」這個名字,主張用「社會黨」。李大釗說:「還是尊重國際的意見吧。」現在又有人提出改名之議,認為應名實相符才好。黨的政策是黨的生命,關鍵是看黨做些什麼。
我們在致力建設一個民主、法制的國家,一個和諧的社會。改革即是「進化」的過程。這局面,當是普列漢諾夫,陳獨秀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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