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當代奇遇記 | 短史記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北中國2017年11月的寒冬,特別容易讓人想起杜甫這首詩。

這首詩在當代,有一段奇異的遭遇。

被當成棍子


1920年代,胡適出版《白話文學史》一書,其中提到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胡適認為,這首詩「有一種窮困里的詼諧風趣」,「在這種境地里還能作詼諧的趣話,這真是老杜的最特別的風格。」①

這兩句話在50年代惹了大麻煩。

詩人何其芳罵他毫無心肝:

「把杜甫的一些非常沉痛的作品,《醉時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都毫無心肝地一律說為『詼諧』、『滑稽』或『窮開心』」 ②

作家劉錚(劉征、劉國正)罵他居心陰毒:

「胡適在他的買辦思想支配之下,發出謬論,……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而言,他一筆抹煞了詩篇提出的嚴肅的社會問題和它表現的偉大思想,而說詩里表現的只是『安貧守分』的杜甫在『窮困里的詼諧風趣』。這真是對杜甫和杜詩的莫大污衊。他妄圖抽掉詩篇的精髓,以取消它對人民的進步影響。即此一端,胡適思想的反動、居心的陰毒,都清楚地暴露出來了。」③

文藝理論家毛星(舒增才)罵他長了兩隻狗眼:

「胡適舉出這期間杜甫寫的—首著名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為例,認為這是杜甫『在窮困里的詼諧風趣』,……胡適把這首富有人道主義精神,具有崇高理想的偉大詩篇,化作了『詼諧的趣話』。這真是,從狗眼望出去,世界最珍貴的東西就只是吃剩拋棄的骨頭了。」④

……

胡適所見「窮困里的詼諧風趣」(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與50年代眾人強調的「人道主義精神」(安得廣廈千萬間)並不衝突。上述種種,不過為批而批。

成為一根打人的棍子,這是杜甫寫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所沒有料到的。

圖:1955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之《胡適思想批判資料集刊》

被打悶棍


1971年,杜甫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倒了大霉。

79歲高齡的詩人郭沫若,在其新著《李白與杜甫》中,給杜甫貼上了「地主」的政治標籤。

其重要依據之一,正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郭寫道:

「詩人說他所住的茅屋,屋頂的茅草有三重。這是表明老屋的屋頂加蓋過兩次。一般來說,一重約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這樣的茅屋是冬暖夏涼的,有時比住瓦房來還要講究,茅草被大風颳走了一部分,詩人在怨天恨人。

「使人吃驚的是他罵貧窮的孩子們為盜賊。孩子們拾取了被風颳走的茅草,究竟能拾取多少呢?虧得詩人大聲制止,喊得『唇焦口燥』。貧窮人的孩子被罵為盜賊,自己的兒子卻是嬌兒。他在訴說自己的貧困,他卻忘記了農民比他窮困百倍。

「異想天開的『廣廈千萬間』的美夢,是新舊研究專家們所同樣樂於稱道的,以為『大有民胞物與之意』,或者是『這才足以代表人民普遍的呼聲』。其實詩中所說的分明是『寒士』,是在為還沒有功名富貴的或者有功名而無富貴的讀書人打算,怎麼能夠擴大為『民』或者『人民』呢?農民的兒童拿去了一些被風吹走的茅草都被罵為盜賊,農民還有希望住進廣廈里嗎?那樣的『廣廈』要有千萬間,不知道要費多大的勞役,詩人恐怕沒有夢想到吧?慷慨是十分慷慨,只要天下寒士皆大喜歡,自己就住破屋子凍死也不要緊。但如果那麼多的廣廈真正象蘑菇那樣在一夜之間湧現了,詩人豈不早就住進去,哪裡還會凍死呢?所謂『民吾同胞,物為吾與』的大同懷抱,『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契稷經綸,只是一些士大夫的不著邊際的主觀臆想而已。」⑤

被人如此打悶棍,也是杜甫寫作《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所沒有料到的。

在鮮有「當代人的新著作問世」的時代,郭沫若這本書「一下子發行到四五十萬冊」。⑥

10年前,1962年,郭沫若曾公開撰文,讚譽杜甫與李白同為「詩歌史中的雙子星座」⑦。

10年後,1971年,郭沫若深文周納,捧李踩杜,贊李白為法家,斥杜甫為朽儒,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里的詩人,描摩成「罵貧窮的孩子們為盜賊」的惡霸老地主。

這種變遷,與郭沫若個人的「處世之道」有關。

1942年,毛澤東與作家何其芳、嚴文井等人談話,嚴文井問「您喜歡李白,還是杜甫?」,毛澤東的回答是:「我喜歡李白。但李白有道士氣。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場。」⑧

1958年,毛澤東遊杜甫草堂,誦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一句時,曾開玩笑:「看來,高級知識分子的住房困難問題,是古已有之的。」⑨

圖:毛澤東手書「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皆歡顏」

這些歷史典故左右著郭沫若的書寫。即便他清楚《韓非子》里早已有「耕戰之士」這類辭彙,仍會堅持將「寒士」解釋成尚未尋得功名富貴的「高級知識分子」。

自此,語文教科書中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注釋發生了變化。「群童」被註解為「窮人家的孩子」,「寒士」被註解為「讀書人」。及至1975年,《北京大學學報》刊登署名「梁效」的文章《杜甫的再評論——批判杜甫研究中的尊儒思潮》,將1962年的紀念杜甫誕辰1250周年活動斥為「尊儒黑貨達到了高潮」,杜甫身上的「人道主義」也遭到了批判。⑩

進入80年代,知識界曾針對郭沫若和《李白與杜甫》一書有過集體反思,但這種反思為期非常之短。

《李白與杜甫》餘威猶在。雖然知識界普遍認同「寒士」指的是所有的底層人口,但80年代的中學語文教科書,仍不得不選擇迴避注釋「寒士」二字,或選擇只注釋「寒」字,對「士」字視而不見。[11]

事實上,自90年代末至今,包括人教版在內,各家初中語文教科書對「寒士」的釋讀,也仍在「貧寒的士人」與「貧寒的人」之間舉棋不定。

一如具體的「寒士」們於2017年的冬天,在去留之間舉棋不定。

圖:1986年高等教育出版社《語文》(第二冊)第216頁,只注釋了「寒」字

注釋

①胡適,《白話文學史》,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P227~228。②何其芳,《胡適文學史觀點批判》,收錄於《胡適思想批判(第六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5,P296。③劉錚,《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語文學習1955年第6期。轉引自:《中學語文教學手冊(第二冊)》,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資料室編,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資,P469。④毛星,《胡適文學思想批判》,收錄於《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專刊(4)》,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P47。⑤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P214~216。⑥王學泰,《清詞麗句細評量》,東方出版社,2015,P296。⑦可參見:郭沫若,《詩歌史中的雙子星座》,系1962年紀念杜甫誕生1250周年、李白逝世1200周年的論文。⑧龔國基/著,《毛澤東與中國現代詩人》,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P213。⑨孫琴安/編著,《毛澤東與中國詩詞》,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P58。亦可參見:趙海望,《毛澤東自費請客》,《人民日報》(海外版)1993年12月25日。⑩梁效,《杜甫的再評論——批判杜甫研究中的尊儒思潮》,《北京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75年第2期。[11]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注釋和〈李白與杜甫〉》,收錄於:於長俊等/編,《古代文學教學研究新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8,P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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