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文學的勝利——寫在莫言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時

中文文學的勝利——寫在莫言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時

來源:2012-10-26《三聯生活周刊》 責任編輯 孫建

陳安娜 萬之

大江健三郎的話要等待18年才終於成為現實,需要等那麼久,那倒才是出人意料的。那可不是十月懷胎,那是18年修鍊,才有了不朽之身。

  2012年10月11日下午13點,瑞典學院宣布將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文作家莫言,我們為莫言個人感到高興,更為中文文學感到高興。這是中文文學又一次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在瑞典學院舉行諾貝爾文學獎演說的大廳里,將第二次響起我們感到親切的中文的演講聲。我們同意莫言的說法,這是文學的勝利,不是政治的勝利。更明確地說,這是中文文學的勝利。

  中文文學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其實一向是比較可憐的,是微不足道的。比如,瑞典2011年出版圖書10650種,其中外文翻譯過來的譯作圖書是2907種,而中文翻譯過來的圖書只有兩種。可以說,連千分之一都不到。而且這僅有的兩本印數也非常少。在瑞典書店裡,很難找到中文文學作品,即使有幾本也是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

  必須說明,我們特指以中文為原文寫作的文學作品,而不包括用其他語言寫成的有關中國的作品,那些作品只是和中國有關的圖書而已,和中文文學無關。

  這種可憐的情況,還是發生在世界公認的國民文化素質很高、圖書銷售量和圖書館出借率按全國人口平均計算居於世界前列的瑞典(全國人口900多萬),那麼在其他北歐和歐美國家,情況不會更好。

  莫言和大江健三郎

  而且這還是在近年來被翻譯成外語的中文作家已經大大增多的背景之下,在2000年已有第一位中文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背景之下。走進書店,你往往還是只能在偏僻角落裡看到寥寥幾本中文譯作。簡言之,中文文學還是屬於世界文學中非常邊緣化的語言文學。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還不了解中文文學。莫言獲獎的消息公布後,瑞典國家電視台在斯德哥爾摩的大街上做了現場採訪,幾乎百分之百的受訪者都說不知道莫言,也沒有讀過莫言的作品。

  但諾貝爾文學獎會對改變這種可憐狀態有所幫助,雖然一時還不可能有比較大的改變,但肯定會有所改變。在斯德哥爾摩的大街上,大部分受訪者現在會說,他們將會買或者借莫言的作品來讀。出版莫言作品的「鶴」出版社現在既高興又尷尬,高興的是自己出版的書得了獎,這下能賣書賺錢了;尷尬的是他們的庫存本來就很少,一會兒工夫就連一本莫言的書都拿不出來了。瑞典是個小國,又是高稅收國家,翻譯和印刷費用都很昂貴,一本書開印2000本賣不掉就要賠本,所以「鶴」出版社5月份剛出版的《生死疲勞》也只印刷了1000本(還是因為譯者獲得了一項瑞典文學獎金而願意主動放棄翻譯費的情況下才開印)。但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開印上萬都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這就是諾貝爾文學獎百年來建立的威信、魅力和信譽。讀者基本相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寫出的文學作品,一般來說肯定是值得閱讀的好作品。這種信任諾貝爾文學獎的情況在其他國家也一樣,各種語言文字的出版社都會爭相購買諾貝爾文學獎作品的版權來翻譯出版。

  我們不是語言上的沙文主義者,更不是政治上的狹隘民族主義者,別種語言文學的優秀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們也會感到高興。但中文已經和我們的個人認同緊密相關,我們熱愛自己的中文,那麼中文文學獲得這樣的殊榮,自然是我們最高興的事情,為之歡呼理所當然。而且在我們看來,中文文學在近年來確實有了長足的進步,越來越成熟,不論在大陸、台灣、香港還是海外,都有一批我們欣賞的相當優秀的中文作家和詩人,他們已經摘取的國際文學獎項也越來越多了。很多位都有資格摘取諾貝爾文學獎,莫言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後一位。我們很高興,瑞典學院也注意到了中文文學的這些成就,而且給以獎掖,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公平的。

  莫言獲獎後,全世界的媒體尤其是中文媒體有不同的反應和爭論,我們認為這很正常。但我們不同意這是一次政治性頒獎的說法,不同意任何毫無事實根據的猜測甚至編造。大多數非議是無聊的政治攻訐。而我們有理由相信,瑞典學院一直是根據他們對某位作家的文學創作的長期關注和考察來評選決定的。文學品質的考量始終是最重要的決定性的因素。這也是我們前面說的那種諾貝爾文學獎的信譽和魅力所在。

無知者無畏,這真是句被事實證明了無數次的實話。有些人自己不能預料,就覺得出乎意料。更有人信口開河,說莫言是當局捧出來的黑馬。其實很多人根本都不知道,早在1994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他來瑞典學院做獲獎演說的時候,就當著所有院士的面讚賞推薦過莫言。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如果有可能讓我來選出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那就是莫言。在我知道的中國作家中,莫言是最出色的。」

  也就是說,18年前,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級別的亞洲作家,就鄭重地向瑞典學院推薦了另一位亞洲作家莫言,認為莫言也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的名字那時已經和諾貝爾文學獎聯繫在一起,在諾貝爾文學殿堂里響起過,已經給瑞典學院的院士們留下了可能還不深但非常清晰的印象。大江健三郎的諾貝爾演講,至今還在瑞典學院的網頁上刊登著。

  其實這也是1996年陳安娜翻譯出版《紅高粱》瑞典文版的背景。大江健三郎的這句話那時就印在《紅高粱》的封底,後來又印在2001年翻譯出版的《天堂蒜薹之歌》和2012年翻譯出版的《生死疲勞》的封底,成為譯者和出版社最有力量的推薦語。這不僅是對瑞典讀者的推薦,對瑞典文學界的推薦,也是對瑞典學院的推薦。這是一種不斷的提醒,讓院士們記住大江健三郎的這句話。只不過,大江健三郎的話要等待18年才終於成為現實,需要等那麼久,那倒才是出人意料的。那可不是十月懷胎,那是18年修鍊,才有了不朽之身。

莫言小說瑞典文譯者陳安娜

  我們一直期待著大江健三郎的話能成為現實,期待瑞典學院常務秘書每年打開那扇舉世聞名的大門說出當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時候是中文作家莫言的名字。這不僅是為了莫言,也是為了中文文學。但我們不知道需要等多久,知道的是瑞典學院院士們當然需要時間,需要自己來評估莫言的文學作品。而且我們也曾經有過疑問,是不是《紅高粱》和《天堂蒜薹之歌》這些作品還不足以說服院士?他們還需要更有力量的作品?

  2006年我們收到了《生死疲勞》,讀第一遍就感到欣喜。和前面的作品比較,莫言的這部作品確實在藝術上更臻於完美了,而且躍上了一個新的台階。這個台階,簡明地說,就是他終於完全走出了過去受西方文學影響的陰影,來到了一個完全由他自己的也是本土的風格打造的小說世界。莫言的小說藝術毫無疑問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特別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前期作品有模仿和追隨他人創作方法的明顯痕迹。比如他在多部作品中營造的「高密東北鄉」就被一些批評家指為模仿福克納在作品中營造的「約克納帕塔法郡」,還讓人聯想到1986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莫言是意識到這種陰影的,而且一直努力在尋求走出這種陰影,尋求自己個人的、民族的、鄉土的小說形式和小說語言,比如在《檀香刑》中融入本地說唱藝術「貓腔」的形式,明清小說的章回結構等等。《生死疲勞》是這種努力的延續,既保持了過去作品的很多藝術特色,並不擺脫魔幻現實主義,但融合更多本土元素,特別是運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命「輪迴」觀念,讓一個人物演變出七條不同的生命,從這七個不同角度透視和展現當代中國的歷史,這種結構真是世界小說中前所未有,非常奇特。這就是瑞典文學院後來的頒獎詞所說的,能將「魔幻現實主義和民間故事、歷史記載及當代社會現實融合在一起」。

  這正是我們最期待的作品,但也是最難翻譯、工作量非常大的作品,所以這部作品從動手翻譯到出版整整用了6年,一直拖延到2012年5月才終於出版,但是出版正好趕上了瑞典人開始度假的夏季,這也是瑞典學院院士們通常用來讀候選作家作品的時間。

  這一年,我們期待著《生死疲勞》能最後打動院士們。

  而這年我們看到了隧道盡頭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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