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為什麼能順利騙倒西門慶

作者白坤峰

（內容見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勾使）

在欺騙方面，世間男女各有各的招數；那就看誰能發揮自己的長處且看清對方的弱點。

西門慶的弱點是不注意事理分析，他也不想想，哪有祈禱時大喊大叫的？而吳月娘的長處是長年假裝忠厚老實，以至地球人都知道她忠厚老實、少心機；一旦此名聲在外，想推翻結論就難了，除非是近距離接觸且有著利益衝突的人才可能看到。

潘金蓮看得清楚，但沒有人相信她；

西門慶看不清楚，因為他與吳月娘的利益過於一致——眾妻妾要團結在以他與吳月娘為首的西門團體周圍。

西門慶與李桂姐鬧翻，一向快人快語、愛情火辣辣的小潘興災樂禍，在聽玳安講述了詳細經過之後，她更加開心了。

中國的小人物們總是在爭鬥的暫時小勝里尋到一絲心理安慰：

金蓮道：「賊淫婦（此為罵李桂姐），我只道『蜜罐兒長連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落地而破）了！」又問玳安：「你爹真箇恁說來lai（呢）？」……

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

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採（不理睬。似為不瞅不彩），也是你爹的表子（婊子。中性詞），許你罵他（她。李桂姐）？想著迎頭兒（不久前），俺每（俺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閑（沒時間。山東方言）——『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起他（她）淫婦來了。看我到明日對你爹說不對你爹說！」……

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裡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每（俺們）請你爹和你大娘niáng賞雪飲酒，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

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哪敢）落錢！」

小潘對玳安的指責，句句是實，但板子一味打在玳安身上，也不必要，因為西門慶的屁股就是他的大腦。領導有大腦，我等有腿跑；時代本無變，玳安知多少？

估計玳安經手過的經費，總會扣留一些，但他還不至於愚蠢到騙幾位女主人的錢。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裡來興買了雞鵝下飯……玳安便提了一壇金華酒（婺wù江流域的名酒，後來工藝術失傳）進來。……道：「阿呀，家裡見（現）放著酒，又去買。」分付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些這酒吃。」

不一時，廚下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陪坐。中性詞）。頭一鍾先遞了與西門慶。

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孩子。不分男女。北方習語），多有起動（勞累），孝順我老人家（此為玩笑語），長zhǎng禮兒（增長了你的禮節）罷！」

西門慶看到手下的妻妾們如此得團結和諧、尊上讓下，親密如一，當然是樂如鮮花、笑如面瓜。他的幸福指數一下子升高了：成功擺平妻妾關係，迅速提高領導威信，如此成功人士，世上能有幾人。但是，還真有！後來的福建省林業廳廳長吳志明比西門慶更強，他組織情婦十五人在漳州大擺群芳宴，情婦們稱姐道妹，關係融恰。

西門慶高興地開起了玩笑，把常用的敬稱詞「你老人家」改稱「我老人家」。他無父無母，這樣說說也無妨，

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裡替你磕頭哩？俺每磕著你（俺們向你磕頭），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已定』，還不跪下哩，也折你的萬年草料（本是自謙之詞。謙稱自己無福分）。若不是大姐姐（吳月娘）帶攜你，俺每今日與你磕頭？」

於是遞了西門慶，賴了鍾兒。從新（重新。山東方言沒有捲舌音）又滿滿斟了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

羊角蔥，北方農家常種，株莖低矮，但成熟後比大蔥（北方叫「雞腿大蔥」）辣得多。小潘嘴快，且長於使用歇後語。

更妙的是，小潘對西門慶的調侃恰到好處：我們為你磕頭，你快點下跪還禮吧，否則，折你的福壽。西門慶把敬詞變成了自稱，小潘聰明伶俐，也玩起了這一套，她把本用於自謙的詞用在了西門慶身上。（福壽、草料二詞，應該這樣使用，例句：「托你的福壽，我的身體變好了。」「你這樣高抬我，豈不是折殺我的草料。」）

小潘不僅少喝了一杯酒，還逗得丈夫哈哈大笑。但小潘心裡是憤恨的，面對越裝越像、精明到純樸境地的吳月娘，她目前除了討好與幽默，別無良策。

小潘這根嫩綠的小青蔥，到底辣不過吳月娘那根老羊角蔥。

月娘道：「你每（你們）也不和我說……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甚麼，俺每（俺們）胡亂置了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你們老夫妻。北方習語。以前稱「老」為尊）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每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

金蓮戲……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hān打勢，還在上坐著，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鍾兒，陪不bú是shi（道歉。北方習語）哩！」那西門慶只是笑，不動身。

吳月娘享受著小潘的討好，觀察著她的幽默。吳月娘笑到了最後。

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姊妹回酒。……金蓮便道：「李大姐（李瓶兒），你也該梯己（私下、單獨）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nèn『木木』的？」（此玩笑屬於「拆字遊戲」，「林」字拆成「木木」——獃頭獃腦）

那李瓶兒真箇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她騙你。北方習語）。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

李瓶兒也許真的沒有反應過來，也許是故意上當，好讓西門慶明白：我真的是一個單純易騙的人。

潘金蓮心眼不太多，但表現出聰明伶俐的樣子；

李瓶兒心眼不太少，但表現出單純低調的樣子；

吳月娘心眼多的很，但表現出忠厚老實的樣子；

孟玉樓心眼不太多也不太少，故表現出本心本性的樣子；但是她這回沒有體會到小潘的處境。

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云云。西門慶聽了，便問：「誰教他唱這一套詞來lai（呢，舊讀nī）？」

玉簫道：「是五娘（潘金蓮）分付……。」

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胡亂扯枝葉，喻搗亂）的。」

小潘點這支曲子，別有深意，她告訴吳月娘：我全明白。

西門慶制止，也有目的：不要質疑我與親密戰友吳月娘同志之間永遠的良好關係。

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陳經濟。西門慶的女婿）來坐坐？」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經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yī，就在大姐（小姑娘。此為西門大姐）下邊坐了。……

那雪如撏xián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凍合玉樓寒起粟sù（起雞皮疙瘩），光搖銀海眩生花。（此二句為蘇軾的詩）

吳月娘不動聲色，故意請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來入女席。她把這個英俊的小夥子當成地雷，輕輕地埋在小潘的腳下：小潘，你會主動踩的。

室外大雪紛飛，美如童話；室內酒色融融，暖如春天；而每個人的心裡卻如秋意，一片冷瑟。類似的場景，哪個單位、哪個公司、哪個家族沒有呢。

回頭恨罵章台柳（代指妓女），赧nǎn面羞看玉井蓮（傳說中的純潔蓮花。此喻吳月娘）。……誰人為挽天ā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qiān（以往的過失。同「前非」）」孟玉樓、吳大舅都勸吳月娘早早地、主動地與丈夫西門慶和好，但吳月娘嘴硬得很，氣壯得很，堅持說「不」。

她是「啄木鳥掉到井裡頭——就剩下嘴硬」，而其實，她早就提前備好了課，悄悄地試講了幾次，單等著西門慶小朋友一進門，就可以立刻開課了：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只見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必有蹺qiāo蹊qi！」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

　　少頃，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內滿爐炷了香，望空深深禮拜，祝道：「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流戀煙花，中年無子。……妾/夙夜憂心，恐無所託。……發心每逢夜於星月之下，祝讚三光。……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後代）……乃妾之素願也。」

　　這段話，不知吳月娘背誦了多少遍了，暗中聽到西門慶已進家門，立刻變默祈為高誦。她還特地強調：不管是哪個女人為西門慶生下孩子，都是我的幸福。

　　從吳月娘那裡我們可以知道，女人一旦騙起人來，比男人強多了。西門慶大為感動，他真的沒有想到吳月娘如此高風亮節，時時刻刻把眾妻妾的事業當成自己的事業。

　　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此為尊稱），我西門慶死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道：「大雪裡你錯走了門兒了……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

那西門慶……連忙與月娘根前深深作了個揖yī，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後知君子，方才識好人』。千萬作饒，恕我則個！」

　　早年的人喜愛看戲，所以西門慶一出口往往是戲劇語言。（這樣的語言方式，《紅樓夢》中的司棋就表現過）吳月娘一看西門慶上當了，於是態度更加可愛式強硬——真能裝，真會裝，好單純的女人。

　　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根前也調diào個謊兒（說個謊）。」……「你躧xǐ不躧（你來不來我這裡。躧xǐ：踩、踏，山東人用語較重）不在於我，我是不管你。傻才料（傻東西），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她），你不去，可知另他（她）接了別的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她）身，拴不住他（她）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她）也怎的？」

　　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於帳內。正是：意恰（兩意相合）尚忘垂綉帶，興狂不管墜金釵。有詩為證：鬢亂釵橫興已饒（多），情濃尤復厭（滿足）通宵。

　　西門慶被李桂姐騙了情感，心中窩火，於是向吳月娘傾訴一番。呵呵，吳月娘的話，不僅展示出了女人的大度，還重點強調了「我這樣的女人最好」。

　　一把手與二把手關係如此和諧，其他妻妾當然也就一起來錦上添花：

　　次日大清早辰，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因說道：「我有庄（樁）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玉樓道：「他爹（男主人。西門慶）昨日二更jīng來家，走到上房裡，和吳家的好了，在他（她）房裡歇了一夜。」

　　金蓮道：「俺每（俺們）那等勸著，他（她）說一百年二百年，又和怎的？平白浪[扌扉]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她）。」……「早時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鬼牢成（深於世故。久慣：經久熟練。牢成：滑頭）！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有這個道理來lai（呢）？又沒人勸，自家暗裡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乾淨假撇清（此為假矜持）！」

　　孟玉樓覺得很奇怪：吳月娘明明惡狠狠地表示堅決不與西門慶說話搭腔嘛，怎麼昨夜又睡到一個被窩裡去了？（吳月娘應該到外交部工作，外交家才像她這樣聲東擊西，言不由衷，出爾反爾不臉紅）

　　最了解你的人可能是你的敵人。

　　最了解吳月娘的是潘金蓮，最不了解吳月娘的是西門慶。

　　小潘一眼就看穿了吳月娘的花招，「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哪有像吳月娘這麼咋咋呼呼，喊得滿世界都知道的！而且是專門讓西門慶知道，好笑！你吳月娘要是心口如一，就不必如此「假撇清」！

　　孟玉樓待人厚道，她比較理解吳月娘死要面子的心理。當然，她也很現實：我們也一起落落好人吧。於是拉著眾姐妹宴請西門慶與吳月娘，莊嚴慶祝他們和好恩愛二十四小時：

　　玉樓道：「……他（她）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她）說他（她）是『風老婆不下氣』（咽不下這口氣），倒教俺每（叫俺們）做分上，怕俺每（俺們）久後玷diàn言玷語說，……如今你我這等較論，休教他（她。吳月娘）買了乖兒去了。你快梳了頭，自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人，每人出五錢（半兩）銀子；教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她，李瓶兒）廢事起來。今日安排一席酒……」

　　孟玉樓的安排很合理，小潘與小李都很支持，但孫雪娥、李嬌兒拒絕合作。

　　李瓶兒還睡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還睡，懶龍才伸腰兒。」金蓮就舒進手去，被窩裡摸見薰被的銀香球，說道：「李大姐生了彈（蛋）在這裡。」掀開被見他（她）—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

　　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她）。李大姐……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裡，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腿，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chèng（就是秤），重一兩二錢五分。

　　以上段落專門借小潘的眼睛寫出了李瓶兒的性感無邊。首先她的被窩裡有「銀香球」，即銀制的鏤空圓球。內安能轉動的金屬碗，無論球體如何轉動，碗口均向上，焚香於碗中，香煙由鏤空處溢出，讓被窩及身體芳香。再者，李瓶兒皮膚白得誘人。

　　小潘表面是與之開玩笑，實則是一萬個嫉妒。以開玩笑的方式隱藏嫉妒是中國人的特色行為之一。

　　玉樓教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向）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約一個時辰，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幹這個營生！大家的事，相（像）白要他（她）的。小淫婦（此為孫雪娥）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屋裡來，我那（哪）討銀子？』……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

　　孫雪娥的心情我們完全可以理解，她拿出分子錢，真是的白拿！哪怕她拿出一千兩銀子，西門慶還是不喜歡她。與其那樣，倒不如與西門慶不合作。

　　對比一下吳月娘與孫雪娥，讀者更能明白吳月娘的狡猾是怎麼一回事。

　　自知早已失寵的李嬌兒也不願意多介入這樣的、花錢不落好的宴會：

　　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日逐（一天接一天）錢打我手裡使，都是扣數（計算數目。山東人把算賬叫扣賬）的，使多少，交多少，那（哪）里有富餘錢。』　教我說了半日，『……六月日頭（六月的太陽），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他（她）慌了……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lá剌的。」

　　金蓮……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奸倭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少。山東習語）幾分。」

　　玉樓道：「只許他（她）家拿黃桿等子/秤chēng人的（拿著黃桿的秤chèng去秤chēng別人的錢）；人問他要（別人向她要錢物。山東習語），只相（就像）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