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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比作品更精彩的是生命(下)

(四)

蕭軍第一次見到蕭紅後曾這樣描寫:她臉色是蒼白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頭髮披在肩上,好像好長時間沒有梳理也沒有剪了。黑髮裡頭,都已經看見白髮在閃。

蕭紅當時穿著一件褪得幾乎認不出顏色的藍色大褂。蕭軍把書交給蕭紅的時候,他真的想轉身離去。

但是蕭紅的一句話留住了他,能坐下來談一會兒嗎?蕭軍坐下後,蕭紅很坦率地說了她的經歷。

在談話中,蕭軍無意中發現了蕭紅放在桌上的一首小詩:「這邊樹葉綠了,那邊清溪唱著。姑娘啊,春天來了,春天到了。」

蕭軍的女兒蕭耘後來說:「看到這首詩,我父親馬上心動了。他覺得很有詩意,把蕭紅當時的處境完全寫出來了,讓人不能不心疼,不能不痛惜她。任何一個有血氣的男人,看了她這首詩都會很感動的。他馬上就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拯救這個有才華的女子。」(張毓茂《蕭軍傳》)

8月,大雨。松花江大堤全線潰決,洪水湧入哈爾濱市區,東興順旅館一層已被淹沒。這時,所有的旅客乃至老闆都逃走了。

蕭軍主動向主編提出,自己會游泳,能把蕭紅救出來。

但當蕭軍游到旅館的時候,卻發現蕭紅已經不見了。因為實在等不及了,蕭紅用凳子砸開門,搭了一條正好從她的窗口經過的柴船,按照蕭軍給她留的裴馨園的地址,先於蕭軍到了裴家。

就這樣,兩個心裡埋藏著文學種子的男女相戀了。

一個多月後,蕭紅生下了她和汪恩甲的孩子,但是那時所有的收入僅僅是蕭軍做家庭老師的微薄薪水,生活上是極度的貧困。她只得把這個孩子送給了別人,這成為她一生的痛。

1942年她在香港得知自己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還跟當時在她身邊的駱賓基說,她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他能幫她找到這個孩子。

婚後他們的生活是貧困的,但相濡以沫的日子也是幸福的。他們一方面為生存而奔波,一方面又加入反滿抗日的鬥爭行列。1933年春,蕭紅在蕭軍的鼓勵下,寫出了第一個短篇《王阿嫂之死》,之後又陸續創作了不少小說,並與蕭軍一起自費出版了他們合著的一本小說集《跋涉》。

很快,這本書就遭到了當局的查禁,他們不得不逃到青島。在青島,她想起了魯迅這個如日中天的文豪,她再次拿起了手中的筆。

魯迅起先也很怠慢蕭紅。蕭紅那時也還看不出什麼才華,很普通的一個女人,但是性格特別好。在與魯迅通信後不久,她就對魯迅發出了抗議書,不許魯迅在信里稱呼她為女士。這種近於孩子撒嬌的抗議改變了兩人之間拘謹的關係。

魯迅在回信里也開起玩笑:「悄女士在提出抗議,但叫我怎麼寫呢?悄嬸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並不好,所以我想,還是夫人太太,或是女士先生罷。」

1934年11月30日,對蕭紅、蕭軍來說無疑是一個盛大的喜慶之日,他們終於等到了與魯迅相見的那一刻。根據約定的時間,二人準時來到了內山書店。出人意料的是,魯迅已在那裡等候他們了,這使蕭軍、蕭紅簡直有點不知所措。

1935年,在魯迅的幫助下,她完成了震動文壇的《生死場》。魯迅以他少有的熱情在她的序言里說:「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與新鮮。」

蕭紅這個為我們所熟知的名字正式登場了。

蕭軍曾是她的恩人。他後來說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是永遠沒有自尊的。可這也是一道深深的恥辱,烙印在她的心裡。她已經在他這裡找不到溫暖了,有的只是嘲諷、辱罵、自卑。

有一次,他們兩人一起去看朋友,朋友看見她臉上的傷痕問,你臉上怎麼了?她答,是自己不小心撞傷了。蕭軍在邊上冷笑著說:什麼撞傷了,是被我打的,真不要臉。

蕭軍說,她是個好人,但是不適合做妻子,她是只風箏,總是想飛得太高。

由於情感的不和諧,蕭軍的感情轉給了事業,轉給了其他人。這對脆弱敏感的蕭紅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多次努力,對自己曾熱戀過的人抱著很大的期望。但她還是失望了,忙碌著的蕭軍已無暇顧及她的感情了。

帶著顏色的情詩,

一隻一隻是寫給她的,

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

也許人人都是一樣,

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外一個姑娘。

昨夜他又寫了一隻詩,

我也寫了一隻詩,

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

……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避暴風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

讓我怎樣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

........十一

說什麼愛情!

說什麼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

昨夜的明燈。

——蕭紅《苦杯》

蕭紅在1938年2月決定與蕭軍分手時,曾對好友聶紺弩說:「我愛他,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是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接著她又說:「別人都說我喜歡依靠男人,不夠獨立,可是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軟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

她的好友曾和她開玩笑,說她是《紅樓夢》里的那個林黛玉。她搖頭凄然道,那個孤苦伶仃的香菱才是她。有詩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曹雪芹《紅樓夢》

(五)

在她和蕭軍開始漫長的感情拉鋸戰期間,魯迅這個導師微妙地走近了她的內心,感恩於魯迅的提攜與發現,她不停地穿梭於他的家庭,魯迅兄長般的關懷也給她孤寂的心帶來些許安慰。

也許他們前生就該是知己,都有著敏感自尊的內心。他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守護著他們的相憐。

後來許廣平在回憶錄里不無醋意地說,不知道蕭紅每次來,她都想幹些什麼,就是不走。

她的《回憶魯迅先生》是所有回憶魯迅的文字中最感人的一篇,遠比許廣平的回憶文字寫得好。說蕭紅的才華比許廣平高,倒是其次,其實背後隱藏著更重要的原因:蕭紅比許廣平更理解魯迅、更深入魯迅的內心——儘管許廣平是魯迅的妻子。

蕭紅後來意味深長地說,說不出的痛,才是真正的痛。

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於上海。蕭紅孤寂的靈魂只得再次起程。

這一次,一個叫端木蕻良的男子在1937年闖進了她的生活。因為都是東北老鄉,也都是文人,端木與蕭紅夫婦在武漢時就相處得不錯,幾個人在一起就像兄弟姐妹,又像同志會,同吃同住,關係融洽而隨便。他們經常討論文學創作和時勢發展,還揚言要組織宣傳隊、開飯館等。

在這段時間裡,蕭紅對端木很有好感,兩人在一些問題上也有相同的看法。端木身材瘦高,穿著洋氣,說話和聲細氣,性格內向,文質彬彬,與蕭軍的粗獷、好強、豪放、野氣形成鮮明對比。當幾人在爭論問題時,端木一般都站在蕭紅一邊,又從不與人發生正面衝突,只是採取迂迴戰術。這些都使蕭紅對他產生了好感。尤其讓蕭紅感到欣慰的是,端木「不只是尊敬她,而且大膽地讚美她的作品超過了蕭軍的成就」。

追求一個女人永遠從讚美開始,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有一次,蕭軍不在家,蕭紅拉著端木在橋上看明月。她借著唐朝女詩人薛濤的餘韻,依著欄杆輕聲地念道:「橋頭載明月,同觀橋下水。」她想,隔了幾千年,她才是她的知音呢,一樣的身世,一樣的迷離。

詩沒有念完,蕭紅眼睛便直視著他,仍然是那樣迷茫無助。那時候他想,她其實也是孤獨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節婦吟》

回屋子後,蕭紅把唐朝張籍的這首《節婦吟》,連同四顆相思豆和一根小竹竿送給了這個不無文弱的男人。

她戚戚然地想,為什麼我們不早點相識呢?這時的蕭紅雖然已為人婦,但也有隱約的企盼。家庭地位及聲譽已不允許她再次冒險去追尋一場靜影花庭,哪怕那是一池瓊瑤,也只好翩飛而過,落下點點離人淚。

端木能給她肯定的答案嗎?她不知道。

他怎麼能夠拒絕呢?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

愛是閃電,是火,是光。於是他也顧不上她已是有夫之婦,和她一起跳入了愛情的洪流。

很快,蕭軍覺察到了這些微妙的變化。他也以文人的方式手抄了一首漢樂府,橫批了「人未婚宦,情慾失半」八個字,決然而去。

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

嫂叔不親授,長幼不比肩。

勞謙得其柄,和光甚獨難。

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

一沐三握髮,後世稱聖賢。

——漢樂府《君子行》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她的心已經不再屬於她的那個三郎了。當時文壇的雙子就這樣勞燕分飛了。

1938年5月,蕭紅懷著蕭軍的骨肉,和端木蕻良在武漢結婚。

幾個月後,她和蕭軍的孩子一生下來就夭亡了。從此,她也徹底地和他斷了聯繫。

那天,當主婚人胡風提議讓新娘新郎談談戀愛經過時,蕭紅說:「掏肝剖肺地說,我和端木蕻良沒有什麼羅曼蒂克的戀愛歷史。是我在決定同三郎永遠分開的時候才發現了端木蕻良。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麼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蕭紅與端木結合後,受到許多朋友的非議與疏遠。從武漢撤退時,蕭紅讓端木先走,他就先走了。隨著端木的成名,各種社會活動漸漸地多了起來。兩人間沒有了當初的甜蜜與激情,而蕭紅隨著健康狀況的惡化,內心也開始變得多愁善感。

1940年,她帶著惆悵和端木一起來到了香港。在這裡,她完成了她的《呼蘭河傳》。此時,蕭紅聲名正隆,然而她的情感又進入了枯竭期。

這時候,小她6歲的東北老鄉駱賓基走進了她的生命。

由於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很快陷落了。端木加入了香港方面的抗日組織,日夜忙個不停。

蕭紅的肺病很快複發了,端木和駱賓基手忙腳亂地把她送進了瑪麗醫院。在蕭紅生命的最後時刻,端木一直忙於戰時文化人的聯繫,只有駱賓基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1942年1月18日,蕭紅從醫生口中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用無助的口氣嘆道:「如果這時候我給三郎發電報,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像當初那樣奮力把我從水中救起。」

伯牙弦絕已無聲。心高氣傲,可終究是菟絲花。骨子裡,也許蕭軍才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吧。

最後她用顫抖的手給駱賓基留下了這樣的絕筆:「我將於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31歲的蕭紅就這樣帶著她最後的愛恨與不甘離開了人世。

這一次,她不再漂泊。

她彷彿是要應驗《生死場》的預言,逝與誕,呈現黑白的圖構。

蕭紅的一半葬在了淺水灣,另一半回到了呼蘭河,那裡大概已經是《小城三月》了。

而她最後口中念念不忘的那個三郎,在得知她離去的消息後,長嘆一聲,此後是終生地沉默著。他知道,他也是負了她。

蕭紅死後,一位和她有著相同經歷,一生三次被女友拋棄的著名詩人戴望舒,帶著他的敬意來到了淺水灣,在她的墓前獻上了這首小詩: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

長夜漫漫,

你卻卧聽著海濤閑話。

事隔多年,端木終於帶著他珍藏的她的一縷青絲和一生的懺悔來到她的墓前(1956年,蕭紅墓從香港移到廣州銀河公墓),留下了一首含淚的詞作: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滿屋樑,梅邊柳畔,呼蘭河也是瀟湘,洗去千年舊點,墨鏤斑竹新篁。

惜燭不與魅爭光,篋劍自生芒,風霜歷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

回望蕭紅橋頭那一晚,月下蒼茫的孤影和深情的凝視。端木終究是負了她。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10年後,端木也撒手歸去。

如果蕭紅地下有知,應該也有些心甘寬慰的。奈何與君共聚夢一場,終究不曾後悔愛過這樣的一個男人吧。

蕭蕭紅妝,因君獨賞。

然而,終究是女兒身。

本文為頭條號作者發布,不代表今日頭條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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