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權為了改革,改革需要分權-手機鳳凰網

十八大以來,無論是三中全會還是四中全會,主題都是改革,確立了宏大的改革計劃,老百姓對改革的期望也越來越大。頂層設計已經具備了,那麼改革的動力在哪裡?主體是誰呢?改革的主體顯然不僅僅是中央政府。中央政府是頂層設計者,在有些方面是改革的主體,比如財政體制、稅收、貨幣改革,但在更多的方面並不是主體,改革的主體還是社會。社會活力無非來自兩個方面,企業和社會組織,他們也是創新的主體。這也符合中國上世紀80年代改革的邏輯,頂層設計師是鄧小平,但最終還是通過分權創造了活力,無論是早期的個體戶、民營企業還是特區,都是把社會活力激發出來的手段。90年代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後,改革走得那麼快,也是因為大規模的分權運動。只有分權,才會把束縛活力的東西拿掉。而在十八大之前,一方面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後,國有企業大擴張;另一方面是維穩系統即社會控制系統的發展,影響了社會活力的發揮。現在面臨的問題是,新一輪改革,是從以往的分權式改革轉向集權式改革,這表現在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等新權力機構的成立。集權是為了克服既得利益對改革的阻力和反對,就像習近平所說的,好肉都吃了,剩下的都是硬骨頭。改革者需要權力,沒有權力什麼事情都做不成。啃骨頭就要有權力,但集權本身不是目的,要發揮社會的活力還是要還權於社會。把權力從既得利益手中拿過來,但不能拿過來以後老是握在自己的手裡,而是需要下放到改革者手中。《南風窗》:全面深化改革中如何進一步下放權力,並真正解決一些地方政府不作為的問題?鄭永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實際上也是在探討怎麼分權,首先就是如何把行政審批權下放。比如上海自貿區試驗,意在發揮地方的積極性,負面清單也是一個很好的概念,但是這個清單過長的時候,跟沒有下放一樣。集權式的改革和反腐敗運動,使得一些地方都不做事情,一些地方成為「空轉」政府。道理很簡單,法律規定的權力還是在政府手中,但這些政府已經不作為。下一步中央政府要做的是,通過集權的方式,有足夠的權力從官僚手中下放到社會中去。所有的官僚集團、地方政府不會主動放權,需要中央政府的權力去推動,要利用上層的權力使得各級政府、各級官僚去分權。衡量改革進展得如何,不在於有多麼宏大的改革設計,而在於如何讓三中全會出台的336項改革方案、四中全會出台的180多項改革方案實施下去。我認為四中全會之後要走向放權,前一個階段是整治「亂作為」的政府,反腐敗運動一定程度上遏止了官員的「亂作為」,下一步的目標則是要把政府從「不作為」轉向「作為」,否則三中全會、四中全會的改革設計只會停留在紙面上。權力如果牢牢掌握在官僚系統手裡,不向地方、企業和社會放權,改革還是不會發生。 依法進行「政社分開」《南風窗》:反腐敗和執政黨自身建設,都在於重塑執政黨的活力,黨的活力與社會活力是怎樣的關係,如何評價黨與社會的互動?鄭永年:社會的活力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黨的活力。群眾路線在中國共產黨所主導的政治中,佔有絕對重要的地位。然而在經濟建設過程中,群眾路線在共產黨的政治生活中,曾經被邊緣化了,結果造成了執政黨越來越官僚化。中共擁有8000多萬黨員,是群眾性政黨,但脫離社會的現象較為嚴重。這種情況下,執政本身也面臨挑戰甚至危機。很多國家要處理的是國家與社會、政府與人民的關係,但中國有一個特殊性,就是要處理黨與社會的關係。改革要訴諸社會的活力,但問題是用什麼方式,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也是想訴諸社會的活力,以社會運動的方式激發活力很危險。現在四中全會提出了依法治國,通過法的形式訴諸社會活力,就會有效得多。但是不管怎麼樣,首先要給社會權力。一方面必須向社會分權,另一方面需要規制社會的行為。不過,規制不等於社會控制,而是建立在法律基礎上的治理。為什麼社會活力釋放不夠,首先是社會空間不足,轉型先要向社會分權,另一方面,還要把黨對社會的關係轉化成為基於法律之上的領導。這兩點都很重要,光有分權,沒有秩序,社會也會亂。但是,分權和秩序也要有優先次序,向社會分權應該成為主體。秩序當然是需要的,但現在的秩序不是法治秩序,更多是維穩秩序。維穩秩序不僅不能釋放社會活力,還讓執政黨與社會出現了一種緊張關係。《南風窗》:對於社會的關係也在發生變化,比如「社會管理綜治委」複名「社會治安綜治委」,回到了2011年以前的名稱,維穩思維將會減弱嗎?鄭永年: 「社會管理綜治委」本質上是社會控制。社會治安的含義就小多了,就是一個維持公共秩序的問題。上世紀80年代成立政法委的時候本來就是要推進法治的。所以,它現在的功能也要變化,要回歸原位,重新走上推進法治的道路。《南風窗》:十八大報告中提到了「政社分開」,這一概念首次見於黨的最高層次的綱領性文獻中。改革開放之初,就提出了「政企分開」,但是至今還是沒有達到設想的目標,「政社分開」和「政企分開」面臨哪些共同的體制性問題?鄭永年:中國以前一直講「政企分開」,沒有講「政社分開」,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社會力量也是近年才成長起來的,早期社會力量不是很強大,這個概念也不太相關。處理政府與社會的關係,可以從政企關係中學到很多教訓。「政企分開」的早期就是政府把權力還給企業,讓它們成為真正的企業,但是分權的時候忽略了對企業的行為進行法律基礎上的規範,因此出現了生產安全、大規模的食品安全和破壞環境等等的問題。所以,在分權的同時,必須進行規制。社會也是一樣,首先是分權,分權肯定會出現問題。但是如果不分權,擔心出問題,社會永遠成長不起來。所需要的是在分權的同時考慮如何規制社會。新加坡的啟示《南風窗》:改革開放至今,中國的經濟戰略可以說在國進民退與國退民進之間反覆,你曾經說「中國經濟最大的風險是不改革」,排除全球經濟因素,如何認識目前實體經濟活力與改革的關係?鄭永年:從90年代開始的企業制度改革可以說只完成了一半,朱鎔基實行「抓大放小」,把很多國有企業民營化、組建了很多龐大的企業集團,但是法人化、企業化只走了半步,國有企業跟政府的關係到今天還是很密切。學習新加坡淡馬錫模式也沒有到位。2008年之後,國有企業大擴張,擠佔了民營企業的空間。從理論上來說,民營企業的投資空間是很大的,甚至可以進入軍工領域,但實際上民營企業並沒有多少空間,僅有的空間只有前幾年的房地產、後來的IT業之類,也就是國有企業空白或者不強大的地方。而且現在實際上的對外開放的程度也不如以前了,儘管其中有全球貿易保護主義的影響因素,但另一方面也表明,利益集團壯大之後就不想開放了。早期那些新生的利益集團對中國的改革開放起了很大的作用,但現在他們長大了,就開始阻礙改革了。本屆政府已經做了兩件好事,一是國有企業擴張被遏制住了,一是地方債被遏制住了。這兩方面與民營企業都是有關係的。國有企業擴張被遏制,至少在理論上民營企業的空間增加了,中央也有意識在金融和互聯網領域放開了一些。不過,幅度還是不夠大,因為權力還是在官僚系統手中。再者,有些地方政府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以前大量發展房地產,但是現在房地產在一定程度上被遏制下來,地方政府感到財政緊張,他們就得想改革的辦法,比如深圳開始小產權房改革,上海把企業賣給央企或者民營化。但總體上看,現在很多官僚機構還是沒有感到有壓力。《南風窗》:釋放社會的活力首先涉及對社會的保護,對底層保護不夠之外,還有一個現象是能否壯大中產階層,在這方面新加坡有沒有借鑒經驗?鄭永年:財富外流、高端的中產跑掉了,說明生存環境不好,對社會的保護不夠。亞洲「四小龍」用了二三十年就培養了一個龐大的中產階層,經濟起飛之後,中產階層就已經佔到了70%~80%,中國的中產階層只有20%多一點,以至於中國社會缺失穩定的基礎,只有依靠高強度的維穩機制來謀求穩定。新加坡的基尼係數也很高,但是沒有社會不穩定的問題,原因就在於其「保底不封頂」的模式,既「親商」又「親民」,既重視資本的作用,又注重向社會提供公共服務。一方面壯大中產階層隊伍,從而使社會更加趨向穩定;一方面加大公共財政投入,提供基本政府服務。新加坡也不是一個很公平的社會,但是社會保護得很好,大多數人居住在政府提供的住房,底層受到保護,能夠維持人的基本尊嚴和體面的生活。中國的問題儘管跟人均GDP有關,但最主要還是跟社會公平有關,就是底盤沒有保護好。也就是說,問題不在於富人太多,而在於窮人太多,並且沒有被保護好。找到「社會」來幫政府《南風窗》:去年國務院出台政府向社會力量購買服務的指導意見;本屆政府將簡政放權作為改革的「先手棋」,取消和下放共600多項行政審批權,如何理解這一些舉措?鄭永年:每一屆政府上來都會簡政放權,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政府的審批權下放了很多。但是思路還是沒有搞清楚,企業、社會能做的,政府應該下放,這方面還做得不夠。很明顯,在有利可圖或者社會控制的方面,政府還是牢牢掌握。但另一方面,政府應當做的事情比如教育、醫療、公共住房、社會保障是不應該完全放的。從社會服務領域來看,中國的政府還是負擔得太少。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里提到的「市場起決定性作用,政府發揮更好的作用」,我認為,「市場起決定性作用」應當在經濟領域,社會領域也可以運用市場機制,但跟經濟領域的市場機制是兩回事。「政府發揮更好的作用」,主要是社會領域。以前的改革中就是沒有把經濟領域的改革和社會領域的改革分清楚。《南風窗》:有一種觀點認為,過去的思路是否存在以供給增長替代放權的問題。社會改革一方面是提供公共服務,一方面是社會治理方式,這兩個方面的關聯是什麼?鄭永年:社會服務是社會治理的基礎。如果光有社會服務,那就變成了「收買」社會,成本就會變得不可持續,西方的福利社會也出現了很多問題。政府可以根據經濟發展的水平,提供越來越多的社會服務。不過,是不是由政府直接來做,則是另一個問題。有些地方,社會能做的,可以向社會購買服務,這樣可以控制官僚機構的規模。社會參與更為重要,社會建設好了,政府就可以把好多事情交給社會,現在好多地方政府要向社會採購服務,但是找不到「社會」,因為政府不讓社會成長起來,當然就無法幫助政府。培養「新利益」《南風窗》:如果說這一輪改革要進行新的分權,要把權力下放給社會,那與80年代改革不同的是面臨的情況不同,在思路上會有什麼不同?鄭永年:我覺得邏輯是一樣的,就是要通過培養新利益克服老利益。僅靠中央集權克服不了既得利益的阻礙。80年代改革並不是沒有既得利益的阻礙。例如在經濟改革方面,鄧小平的思路是不先進行國有企業改革,而是讓國有企業外部長出一個非國有部門,內資改不動就引入外資。現在,道理是一樣的。比如想把金融做好,那就要在金融領域培養新的利益。現在的問題,還是不相信新的利益。向既得利益做一點妥協是可以理解的,但問題是如何更有效培養新的利益,要相信新的利益。90年代中期朱鎔基進行大規模的國有企業改制,產生了3000多萬下崗工人,為什麼國家還是穩定了?就是因為新的利益,即非國有部門已經長出來了,大部分下崗工人被它們吸收消化掉了。所以,正是新的利益幫助了執政黨,幫助了改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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