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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的垂柳(十三)

第十三章  垂楊柳再流辛酸淚  馮老師溺水赴黃泉  

東北的氣候就是這樣,冬天冷得可怕,寒氣逼人,冷風吹起雪沫,從凍僵的枝條間掠過,發出啾啾的響聲,可是到了盛夏,天氣又熱得發狂。今年入伏以來,雨水就不多,熱浪滾滾。孩子們整天的泡在池塘里,不想回家。正午時分,街上空無一人。人們聚在大樹下納涼,呼吸著乾燥的空氣。建國家門前的垂柳也無精打採的站立著。

建國躺在參場的大板鋪上,上身赤裸,還是熱得喘不上氣來。他到參場上幹活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今年他覺得自己能和其他的人一樣不費力氣輪起大鎬了,也能輕易地扛起一大捆參帘子了。不過今年比往年更熱,他們只有每天早起晚歸來躲避中午酷熱的太陽。

晚上是蚊蟲的天下,場長點燃艾蒿,人們也被嗆得到屋外去了。人們咒罵著老天爺,說著黃色的段子來排遣這寂寞的時光。今年老萬沒有來,人們少了許多歡樂,可是吵鬧卻一絲也沒有減。建國坐在人群中。他並沒有聽清人們在說些什麼。現在他整個的心思用在他的弟弟身上了。七月初是建軍參加高考的日子,建國本想陪建軍去迎接他命運的決戰,但是沒有去,他相信弟弟的會考出個好成績。眼下,最關鍵的是解決他上大學的費用。建國知道自己的擔子有多重:建華和建軍上學的費用是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好在家裡還有一點積蓄。今年夏天再吃點苦,問題就會解決的。他又想到了趙亦靈,他也只能輕嘆一聲。今天建國的心裡煩躁。下午三點的時候,大家開始到山坡上開墾參地。天乾地燥,塵土飛揚。太陽惡狠狠地炙烤著他的脊樑,汗水順著他的下頷和鼻尖流淌。天熱心焦,人們很少說話,叮叮咣咣地刨土,刨樹根。太陽落山時,仍然是那樣的熱氣蒸騰。吃過了晚飯,大家在外面坐下聊天,「啪啪」地拍打著叮在身上的蚊子。

楊場長發現山下有光亮在晃動。有人說是鬼火,也有人說是人在走動。那光亮時隱時現,漸漸向山上走來。

建國坐在人們中間,眼望見提著燈籠匆匆走上山來的人。那人走近人群,遠遠地喊道:

「建國,建國!丁建國在哪裡了。」

建國心裡一怔,慌忙站了起來。他看清了走山來的是他的鄰居王大朋。

「王叔,什麼事?」建國懷著一絲僥倖地問。

「你家出了點事,你還是回家去看看吧。」

建國用驚懼的目光看著王大朋,他已經意識到定然是魔爪再一次伸向了這個不幸的家庭,他的心在怦怦直跳。

「王叔,我家,我家……」

「別問了,回去你就知道了。」

  建國跑進了屋子,披上了一件外衣,和王大朋匆匆下山去了。進了村,建國徑直向家走去,王大朋一把拉住了他:

「不用回家,在村東頭。」

王大朋帶著建國向村東頭走去。遠遠地看見燈光下人影攢動。建國奔到近前,人們讓開了條路。建國一眼就看到自己的母親躺在幾塊木板上,建軍、建平在一旁痛哭。建國看著母親頭髮零亂,面色蒼白,頭前已經放置了一盞油燈。建國知道母親已經故去了。他眼望著母親的身子,雙腿顫抖。他要去違法者走過去,可是雙腿不再聽從他的命令,終於灘倒在地。人們攙扶著他,走近他的母親。他撲到媽媽的身上,用力地搖著母親。建軍和建平見哥哥回來了,抓著哥哥的衣服,哭得更加慘厲。

「媽,你怎麼了!我回來了。你看看我。」建國的眼淚成串地滴在母親身上。

「哥,咱媽死了。媽死了。」建平拉著哥哥的衣襟,拚命搖著。

建國摟住妹妹,扶起建軍。

「哥,咱們命怎麼這樣苦了呀。」建軍哭叫著。

建軍轉過頭來,對建軍說:

「我走時,媽還好好的,怎麼就死了?」

建平哭得更厲害了,她一下子跪在哥哥腳下:

「哥,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是我不好,我沒有看住媽。」

「你,你,怎麼……」

建國沒有問下去。他看妹妹可憐的樣子,不忍心問下去了。

「我肚子壞了,總上廁所。我進屋就不見媽了。她跑到池塘里,淹死了。」

建國明白了。他抱著妹妹,把她貼在自己的懷裡,「哥哥不怪你,哥真的不怪你的。」他看著母親灰色的臉,叫著「媽——」

三個孩子在母親的身邊嚎啕大哭起來。

在東北有個習俗:把死亡者分為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被稱做是「橫死」。馮春麗是水淹而死的,是要算做橫死的。在村外橫死的人是不能進村的,要停在村外。出殯後,死者也不能埋進祖墳。中國人有個習俗,一生甘苦不必究,但求死時有善終。馮老師是屬於橫死,自然給家庭帶來更大的悲痛。

「媽的一生真是太苦了,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離開我們。」他們哭泣著。

  這時,李支書走了過來。

「建國,你是老大,你媽的後事只能和你商量了。」

建國看了看李支書,點了點頭。

「現在是伏天。天熱。屍首不能停得過久。一會兒我安排人做料子(棺材)。馮老師到咱這疙瘩吃了不少苦,為咱村出了不少力,咱不能沒良心。你放心,一定用上好的紅松板料為你媽做壽材。今晚連夜做好,明早就出殯吧。人吶,就那麼一回事,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人死哭不活,你也不要過於悲傷。」

建國點了點頭。

「我已經安排好了,一會兒就把欞棚搭好。今晚,你們多給你媽燒點紙。」

「嗯。」丁建國想說謝謝,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本是個靦腆的人,平時就少言寡語,加之今天心情難過,說不出半個感激之辭。建國以往對李書記有一些成見,現在卻是滿心的感激。

  時間不長,人們扛來木杆、炕席,七手八腳地把欞棚搭好了。馮春麗的遺體被重新安置在欞棚里。她的身下已經架起了兩條板凳,一張黃色的布蓋住了她的全身。頭的前方已有一桌祭品。到了下半夜,欞棚周圍的鄉鄰漸漸少了。剩下的幾個年長的人聚在一起抽著煙,小聲地說著話。欞棚里只剩下建國兄妹三人了。孩子們的哭聲漸止,建平依偎在哥哥的懷中睡著了,眼角還留著一珠淚滴。

「哥,媽也沒了,咱家的日子怎麼過呀?」建軍低著頭,看著他的母親說。

「還有我,你放心,有你哥,什麼也別愁。現在就看你了。」

「姐姐還不知道咱媽的情況,怎麼通知她呢?」

「唉,算了吧。來不及了。過幾天她就放假了。」

「哥,咱給媽燒點紙吧。」

「嗯。」

建國抱著建平,坐在燒紙的泥盆前,屁股下墊著一張破麻。建軍跪在泥盆前,點燃了黃紙,一疊疊地燒著。燒紙點著後,難聞的氣味瀰漫著,一會兒飛蛾、蚊蟲逃匿得無影無蹤。

天就要亮,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周圍更加沉寂,貓頭鷹凄涼的叫聲在田野中回蕩。建平在哥哥的懷中睡得正香。建國看著妹妹稚氣的臉,看著木板上被黃布裹著的母親,心中又是一悲痛。

這時,李書記帶來一行人來到欞前。建國把妹妹交給建軍,站起來,迎了上去。

「讓你也熬了一夜……」建國歉意地說。

「啊,沒事兒。料子已經做好了,沒來得及上油膝,只是上了一層粉。」

「唉,真……真是,我真不知怎樣感激你。」

「說哪裡話啊,人能死幾個死啊。況且你家這種情況,我不伸手誰伸手啊。」

其他鄉鄰將花圈,領道幡擺去欞前。領道幡也叫招魂幡,是用一條白紙剪糊而成的,上面寫著「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方」。建國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每一個人,眼角上噙著淚水。又有幾個人抬著一頭紙糊的黃牛,也放在欞前。又有人將一個紙糊的兒童放在紙牛旁。人漸漸地多了。一群人抬著粽色的棺材,呼喊著去了過來。

  「準備得差不多了,天就要亮了。建國,我看趕緊入殮吧。」

「好,聽李書記的。」建國輕聲地說。

李書記沖著人群喊 :

「老王啊,開始入殮吧。」

「好嘞。」隨聲從人群中走出一個黑矮的人,五十上下。一顆碩大的黑痣長在左眼下,臉上無肉,薄嘴唇。此人其貌不揚,但在集街村口碑極好。建國說不上他的真實名字,只知道人們都叫他劉鐵嘴。村裡的婚喪嫁娶之事大多由他來司儀。

「送盤纏了——各自拿好物件,走了——」

劉鐵嘴指揮著人們將紙牛紙人抬著走到離靈棚幾十步遠的地方。

  「把稻草放在牛的身上,把書童放在牛頭旁。」劉鐵嘴從懷裡取出一張黃紙,上面有用毛筆寫的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他放聲地讀著:

「牛票路引。此有關東人氏丁氏家中馮春麗,壽終西去。備有代飲髒水黃牛一頭,書童一名,名喚『得用』,書童要聽從主人調遣,不得亂為。牛馱冥錢若干,遊魂野鬼不得搶奪。所經關卡,一律放行,不得阻攔,有牛票路引為證。——點火。」頃刻之間,紙牛、書童化為灰燼。

劉鐵嘴來到欞前,指揮著人們將馮春麗的遺體抬入棺材,並讓建國兄妹跪在棺材前,叫人把先前用來燒紙的泥盆放在建國的身旁——入殮的儀式開始了。

張鐵嘴用高亢洪亮的聲音喊道:

「啟稟丁老太君聽真,今天是你壽終入土之日。生老病死,八字造就。你老人家要安心靜氣,莫戀紅塵。駕鶴西去,位列仙班,人世諸苦,勿戀紅塵,西方樂土有你的名。丁老太君聽真,你老要保佑父老鄉親,風順雨調,五穀豐成。行釘——」

木匠將釘子釘進棺材,張鐵嘴指揮建國喊著「躲釘」。

人們用繩子將木杠固定在棺材上。

司儀指揮著建國兄妹跪下。

「孝子叩首——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禮成——」

  他將泥盆放在建國的頭上。一聲「起欞」令下,人們抬起了棺材。他將建國頭上的泥盆高高舉起,摔在棺材前,拉起建國,向山中走去。

此時,建國的心似焚欲碎。生離死別的劇痛,使他渾身哆嗦,建軍、建平痛哭震天,建平癱倒在地上。出殯的隊伍緩緩地向山中走去……

  

  安葬了母親,建國回到家裡,低矮的茅屋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此前,雖然母親每天坐在炕角,「嘿嘿」痴笑,完全是一個廢人,可是他還有個精神寄託,還可以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向這個不理人事的人傾述。在他的意識中,母親仍然是家庭的支柱。今天母親埋在一堆黃土之下,他覺得家中少了許多人。建國坐在母親以前整天坐著的炕角,撫摸著母親用過的桃木梳子,看著梳子上遺留的母親灰白的髮絲,淚水又一次從眼角落下。他拿起一張舊報紙,把木梳包好,放進箱子里。建軍坐在炕沿上,翻動著他的舊書,可是心思卻不在書中,眼前是母親那張慘白的臉。建平靠在大哥肩頭,眼睛盯著大哥的眼淚。她現在完全把大哥當成自己的父親來依賴了。建國撫摸著妹妹的頭髮。他在安慰著妹妹,也是安慰著自己。

建軍抬起頭,對哥哥說:

「哥,你還到參場去幹活嗎?」

建軍覺得哥哥實在是太疲憊了,他不忍心讓哥哥再去干那麼繁重的活了。

「去,後天給咱媽圓完墳就去。」

按當地的習俗,在死者去逝後的前三天,兒女親友要到死者墳前送火,到了第三天還要「圓墳」。這當然有一些迷信色彩的。(死者下葬前三天里,家人,特別是子女,每晚要到墳前「送火」——在墳頭點燃篝火,為死者送暖;在第三天早晨要到墳前修善墳墓——擺上幾蝶葷菜,或是水果,他們圍繞墳頭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圈子要盡量的大。)無論是子孫對死者是否孝順,這種儀式是不可省略的。

建國對妹妹說:「建平,哥過幾天還要去幹活,你要聽二哥的話。哥忙,你要學乖點,不要亂跑,別和小朋友打架。」

建平點著頭。

建國又對弟弟說:「建軍,估計這幾天你的通知書就要下來了。你和你姐的學費問題不大。咱家還有一點錢,我再干幾天,下半年的學費也不成問題。你不要為上學發愁。哥沒時間,你自己把被子、褲子拆洗一下,你姐回來再給你做上。」

「嗯。」

「有時間挑點黃土回來,我回家時咱把牆抹一抹。」

「嗯。」

建國突然想到,母親躺在欞棚時,她好像沒戴眼鏡。

「建軍,媽死的時候是不是沒戴眼鏡?」

「是啊,我沒注意,好像是沒戴。」

建國說:「你們在家,我到池塘邊找找。」

「我也去。」建軍輕聲說。

「我也去!」建平叫了起來。

「好,走吧。」

兄妹三人離開村莊,向村東頭走去。

平日里,池塘是孩子們的樂園,水不是很深,孩子們可以在水中站立,人們遠遠地就可以聽到孩子們的嬉鬧聲。今天,那裡卻是出奇的安靜——池塘淹死了人,便沒有人敢到池塘里洗澡、嬉戲了。建國兄妹在池塘周圍來回尋找了幾遍,沒有找到眼鏡,他們只好悻悻而歸。

建國說:「咱媽的眼神不好,怎麼能沒有眼鏡呢!有機會出門給媽買一個。」

傍晚,他們三人來到母親墳前。建國在松林里揀來一松枝,堆在墳前,點燃。夜幕里,篝火格外明亮。建國跪下,建軍、建平也跟著跪下。建國、建軍默默無語,建平在抽泣。他們回到家時,已經天色大黑。

晚上沒有做飯。建國躺在炕上,輾轉反側。建軍也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建華回來了。

建國在院子里收拾庭院,一抬頭,建華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建國看看妹妹,心裡陣酸痛。建華看著哥哥滿是憔悴的臉,從他的面龐上看不到一絲的笑意,頓感吃驚。她預感到家中不幸,匆匆地跑進屋裡。

建平看見姐姐回來,赤著腳跳到地上,抱住姐姐的大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建軍在炕邊一動不動。屋子裡唯獨不見母親。建華心中一涼。。

「媽呢?建軍,媽呢?」

建軍沒有回答,眼淚已經從他的眼角滴下了。

「媽——死了。」建平哭著回答。

建國走到屋裡,站在地上。

「哥,媽……她……」

「媽死了——」建國用淚眼看著妹妹。

其實,建華已經預感到了母親可能出事了,但是,她怎麼也想不到母親會死。她知道,現在沒有人騙她,她真想是家人在騙她。她覺得渾身的血液已經凝滯,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建平抱著姐姐,建華摟著妹妹,兩人口裡喊著「媽媽」哭在一起。整個屋子籠罩在凄慘的氣氛中。

過了一會,建華從痛哭中掙扎出來,她抬起頭,淚水布滿了她整個臉。

「哥,媽埋在什麼地方?我要去看媽媽。」

「建華,你不要太難過了。咱媽埋在東山坡上了。一會兒我們去給媽送火,咱們一塊去吧。」

建華在炕上坐下,把建平抱在懷中,抽噎著。也許是室內的氣氛過於壓抑,建華對哥哥說:

「我到門口坐一會兒。」

  其他人也跟著來到門前的垂柳樹下。

垂柳樹下有幾塊磨得很光滑的石板。平時,特別是在馮春麗健康時候,農閑之季或是酷暑之時,鄰居們也都喜歡到這棵大柳樹下聊天納涼。馮春麗健康的時候,也常常在樹下給孩子們講故事。孩子們在母親身邊嬉戲玩耍,歡樂的笑聲伴著樹間的鳥鳴,常使母親醉意朦朧。馮春麗發病後,也常常在柳樹下看著過往的行人或者聽樹中鳥兒的歡唱,「嘿嘿」地痴笑一氣。

建平坐在靠近樹榦的石頭上,說:「這是咱媽最愛坐的地方。」她似乎在回憶著往事。

建軍看看妹妹,當年和同學打架的情景浮現在眼前。那時母親已經沒有了羞恥感,常常偷偷地將自己一絲不掛地坐在垂柳下。日薄西山,殘陽絲毫不減它的淫威,把光束從天上砸下來。建國和他的弟弟妹妹都是額上滲出了汗珠。但他們沒有躲進屋裡。他們像被放置大樹下的一群木雕。誰也沒有再說話。建國低頭看著他腳下地面;建華仰望著樹葉;建軍擺弄著他手中的石頭;建平把頭靠在樹榦上。空氣彷彿使鳥兒們窒息,聽不到鳥鳴鳥動。垂柳上時常落下水珠——它在流淚了。太陽把最後一抹餘暉塗在綠色的土地的時候,微風才稍稍擺動起老柳樹那長長的枝條。建國也從往事中回到現實中來。他看身邊的建平,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建國站起身,把建平抱起來,說了一聲:「回屋吧。」

大家也都站起來,陸續地進了屋。建華幫著哥哥把飯做好,建國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建華看著飯桌,一口飯也咽不下去。

「走吧。」建國站起身,說。

  「上哪?」建華問。

  「給媽送火。」

  建華想站起身,跟哥哥一同去。可是,她剛剛站起來,覺得眼前一黑,倒在炕上。她試圖再起,可是四肢毫無力量。

  建國說:「建平在家照顧姐姐吧。我和建軍去就行。」

  

  這一夜,建華覺得好漫長。她輾轉反側,母親病臆的身影總在眼前徘徊。有時,母親用疼愛的目光看著她,有時那目光變得落寞孤獨。建華愈加心痛,她為母親不幸的一生而心痛。在建華的心中,找不到爺爺、老爺和舅舅、叔叔的影子,似乎她從來不曾有過這些親人。也從來未從母親口中流露出姥姥點滴往事。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和爺爺姥姥必然有著不為人知的變故,以至於他們對母親的事情諱莫如深。她倍覺母親是個可憐的人。現在她孤卧山崗,怎不使她肝腸寸斷。

「唉。」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等待著東山的曙光。

外屋已經傳來「嘩嘩」的動靜,建國已經起床。建軍穿好衣服下地,和哥哥一起做早飯。建華掙扎著起下了炕。建平也起床了,收拾著房間。今天是給母親圓墳的日子,每個人都早早地起床,默默地幹活。大家誰也沒有說話。當飯菜端上來桌子時,四個孩子坐在桌前,象徵性地吃了幾口飯。

「咱們走吧。」建國用麻袋裝好一捆燒紙,對弟弟妹妹說,「走吧。建軍,把鐵鍬扛上。」

他們出了村莊,向東山走去。早上露重,沒有多久,小路上青草就把他們的褲腳濕透了。他們穿過了一條小河,走進了一片密密的松林,母親的墳頭便呈現在眼前了。

「這就是咱媽的墳。咱媽就躺在這裡。」建國對建華說。

建華飛快地跑到墳前,爬在墳上,放聲痛哭起來,一片凄慘的哭叫聲在松林中回蕩。

「媽呀,我回來了。媽呀,你看看我,我是建華……」建華手抓黑土,拍打著墳頭。

「建華,哭幾聲就行了,再怎麼哭也哭不回咱媽了。」建國抽噎地勸止著妹妹。可是,他的話更使建華悲痛。

建軍把姐姐從墳上拖下來。過了一段時間,建華的哭聲漸漸低了下來。

「哥,我覺得,咱媽,太,可憐了。太,可憐,了。」建華的身子在發抖,她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

「哥,姐姐的手抽筋了。」建平發現建華的手抖動著,抽在了一起。建國急忙將建華的手握在自己的手裡。他用力將妹妹的手掰開,快速地揉搓著。建國握著妹妹冰冷的手,淚水和汗珠一同淌下,他眼睛盯著妹妹,嘴角戰慄,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來。過了好長的時間,建華逐漸悲痛中平息過來。她蹲在母親墳邊,靜靜地燒紙,淚水從腮邊滴落在紙上。

建國挖土,把母親的墳頭加高。墳頭一點點變得圓圓地、高高地。建國的額上的汗珠已經滴滴的滾落。建軍從哥哥的手中接過鐵鍬,把墳的周圍剷平。

「好了。」建國對弟弟妹妹說,「圓墳吧。」

建國走在前頭,建軍扶著姐姐走在後面,建平扯著姐姐的衣襟緊跟其後。他們繞著墳塋順時針走了三周後,又反向走了三周。這樣,圓墳的儀式就算結束了。

在回家的途中,建華和建平還是在抽噎著。建華不時地回頭,回望著山林中的那堆新土,思緒萬千,無以名狀的凄涼籠罩在她的心頭。建華本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加之心中痛苦,她渾身發抖。建軍看到姐姐的樣子,便把她架在自己的肩頭。他們慢慢向村中走去。

在母親去逝的第五天,建國一家人又來到了母親的墳前。不過,今天他們是向母親報喜的。

昨天下午,建軍終於收到了吉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通知書交到建軍手中,卻不同於建華收到通知書時的情景,沒有那時的興奮、喜悅。建軍淚眼汪汪地看著那張薄薄的紙片,輕聲地自語:

「媽,媽,我考上了,你的兒子和姐姐一樣,也考上吉大了。」

建國站在弟弟的身後,輕輕地拍著建軍的肩膀說:「好樣的,好樣的!建軍。」

「建軍!好樣的。」建華熱淚盈眶,抓著建軍的手。

「二哥,你真行!」建平歡悅地跳起來。

建軍沒有吱聲,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

這個總是被陰霾籠罩著的家庭,這個喜訊,些許沖淡一點他們心頭的苦汁。

建軍手捧著那張薄薄的紙片,感慨萬千。他恨這張紙片來得太遲。他想,如果這張紙早到一個星期有多好,把這張通知書在母親眼前展開,那該有多麼幸福!現在他真的高興不起來。他抬頭看看哥哥,他知道,這是一張討債的清單啊!哥哥不得不為了這張清單更加含辛茹苦了。目前的處境對這個家庭更加不利:生產隊已經解體,分產到戶,聯產承包,土地已經分給了農民。建國一家是非農業人口,分不到一壟土地的。今後的日子怕是更加難了。

建國似乎看透了建軍的心思,走到建軍的對面,伸手接過通知書,說:「咋了?老天爺餓不死勤快的鳥,車到山前必有路。愁什麼?有哥在。你只管一門心思念好書就行。」

建軍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咱媽去。」

建國兄妹再次來到母親的墳前。  建軍跪在墳前,對母親,對蔥鬱的松林高喊:「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學了——」然後,便爬在墳上「嗚嗚」這哭泣。

建國也跪下了:「媽,你聽到了嗎?建軍考上吉林大學了。」

建華跪在建國的身後,深情地說:「媽,咱家又出了個大學生,你高興嗎?建軍很爭氣,為你爭了光,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建國轉頭對建平說:「建平,你姐姐,你二哥都是大學生了。現在可就看你的了。」

「哥,你放心,我也會考上的。」建平很認真地說。

「嗯。哥信。」

「對,你一定能。一定考得比我們好。」

「哥,就苦你一個人了。」建華滿眼是淚對哥哥說。

「怎麼這麼說啊,我是你哥。看著你們都出息,我就高興。那有什麼苦。」

  他們回到家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天氣涼爽了好多,他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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