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研究--禪學三書--禪宗詩歌境界(轉載)

禪 宗 詩 歌 境 界第九章 黃龍宗禪詩黃龍派是臨濟宗的一個支派,以黃龍慧南1002~1069為宗祖。慧南是臨濟宗第七祖石霜楚圓門下,於宋景綁三年1036住江西隆興黃龍山,盛弘教化,遂成黃龍宗。石霜接化手段凌厲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風嚴厲,其著名的「黃龍三關」,即是充分激發起學人的疑情,將學人置於思維困境中,充分醞釀疑情,再伺機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極而通,觸機開悟。黃龍三關為宋明以後禪宗主流「看話禪」奠定了基礎,開拓了禪宗發展的歷史方向。黃龍會下有真凈克文1025~1102、東林常總1025~1091、晦堂祖心?~1100等。克文門下有兜率從悅1044~1091、泐潭文准1061~1115等;祖心門下有死心悟新1044~1115、靈源惟清、泐潭善清等。進入南宋後,黃龍派日漸衰微。除了黃龍三關之外,黃龍宗對禪宗史、詩學史的最大影響,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見山見水三階段命題,向來被看作是參禪悟道的入門。本章即聯繫見山三階段、黃龍三關等禪學感悟,探討黃龍宗禪詩的禪悟內涵、運思方式、取象特點、美感質性。一、「見山三階段」的詩禪感悟青源惟信關於見山三階段的禪語蜚聲禪林,也幾乎成了各種禪學、美學著作的口頭禪。關於它的本意,本書《禪宗審美感悟的生髮機制》一章中已有詳論,這裡不再贅言,只是結合黃龍宗禪人的詩歌作一簡明的描述。1.「見山是山」第一境回家是禪悟的主旋律,禪門宗師所有開示,都直接或間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黃龍宗禪詩以鮮明的喻象表達了「回家」的旨趣:風蕭蕭兮木葉飛,鴻雁不來音信稀。還鄉一曲無人吹,令余拍手空遲疑。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秋風蕭殺,鴻雁紛紛飛向南方過冬。鴻雁猶知歸鄉,世人卻不知歸向精神的故園。禪師化導學人,希望他們早日回家。自古參禪者如過江之鯽,桶底脫落者卻似鳳毛麟角。他們在遮天蔽地的紅塵中營營碌碌,不願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園。苦心的宗師擊打著還鄉的節拍,卻聽不到任何迴音,只好萬般無奈地任孤寂的掌聲響徹千山。禪宗的終極關懷是回到人類的精神家園。對這個精神家園,禪宗以母胎中事、嬰兒稚子之類的詩學喻象來加以表達。在此層面人是「原我」,對外物作直觀的感知,而「離分別取捨」,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是知性、悟性還沒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簡單的感知。意識的本性在於自我發展,而不可能永遠停留在混沌層面,當「自我」覺醒後,有了知識的熏染,人們有了分別取捨之心,以我為中心,這時見到的山是 「自我」見到的山,水是「自我」見到的水,山水是獨立於我之外的客體。人們處在相對世界的萬有事相之中,見山見水,尋聲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從此開始。「自我」從「原我」中裂變,「自我」越發達,便離「原我」越遠,流浪也愈深,對「原我」的「回歸」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懷鄉曲。黃龍禪將流離之思,形諸蕩氣迴腸的吟詠。參禪的最終目的是獲得開悟,明心見性,回到精神家園。接機說法,就是為學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說,萬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 《五燈》卷17《慧南》, 禪師們殷殷期盼,「客程無是處,浪跡總歸來」 《古尊宿》卷45。 《古尊宿》卷42~45收黃龍宗真凈克文語錄,本章凡引自此4卷者,僅標卷數。 不管流浪多久,離家多遠,遊子終究要回鄉。回鄉、歸家的譬喻,遂成為妙音紛呈的黃龍宗禪詩的主旋律。與回歸意象相聯繫,黃龍宗禪詩大量運用了易於引發韶華遷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殘花、杜宇、晚秋、西風、落葉、歲末、風雪、遊子、客作、鴻雁等。對流離的感喟,對歸鄉的嚮往,遂成為黃龍宗禪詩的顯豁主題:春已暮,落花紛紛下紅雨。南北行人歸不歸,千林萬林鳴杜宇。《五燈》卷17《梵卿》暮春之時,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鳴,響徹千岩萬壑,聲聲催盼著遊子歸來。可這些遊子,仍在東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拋擲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鄉思的季節,自然景象與詩人生命景觀的異質同構,引發了禪者澄明寧靜的返照:火雲欲卷空,圭月漸成魄。窮子歸未歸,相將頭盡白。《黃龍四家錄·晦堂心》詩歌感嘆如圭秋月,又到圓時,迷失家寶的流浪者,卻不能像明月般晶瑩美滿,仍役役路歧,任歲月風霜染白蓬鬢。春思秋悲,除夕更能生起盼歸之念: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今夜一眾儘是他鄉之子,因何不歸?」《古尊宿》卷42在冷峻的詰問中,蘊含著深切期待。非獨一年如此,在一天中的每時每刻也是如此:日入酉,夢幻空花能幾久。百歲光陰二分過,茫茫無限途中走。告禪人,早回首,莫待春風動楊柳!《續古》卷1《草堂清》殷殷渴盼,諄諄勸導,酷似父母對子女的叮嚀。雖然家門時時為遊子敞開,可遊子迷不知歸,彈指便成皤然老叟,禪師對遊子歸鄉的渴望,便顯得分外焦灼迫切:「區區何日了,人事幾時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頭。」《續古》卷1《泐潭英》黃龍宗禪人在表徵本來面目、精神家園時,運用了多種譬喻,如湛堂准以南嶽萬年松、廬山瀑布水喻自性的孤拔、永恆《續古》卷1《湛堂准》,晦堂以「冷淡無滋味」的「庵畔泉」喻自性《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克文以 「老也須知不老身,同行同坐有精神。雖然無相無容貌,能為群生作主人」喻自性《古尊宿》卷45,死心以「鑿透靈源一脈泉,深深無底自天然」喻自性 《續古》卷1《死心新》,但他們運得最多的譬喻,還是與家園意象相聯繫的「田地」。黃龍宗禪人把未能明心見性者喻為不耕種「祖父田園」的不肖子孫,說他們向外馳求,只能得些浮財,解決不了根本的饑飽《黃龍錄續補》。祖心指出,祖父將田地傳給後代,子孫們卻不肯繼承,在外乞食,致使田園荒蕪,禾黍不生,不如「直下識取本來契券」《續古》卷1《晦堂心》,比喻人人具足佛性,卻不能認識到它的價值,向外馳求,致使心田雜慮叢生,正念不起,不如一念回光,頓悟成佛。行瑛則以農家耕田喻修行,謂掌握耕作的節氣,辨別土壤的肥磽,凈除雜草,深耙勤犁,播植良種,就能獲得豐收,受用無窮 同上卷6《廣鑒瑛》。禪師們都希望「罷卻從前流浪,識取祖父契書,承認本家田業」同上卷1《守卓》。流浪者只有返回精神家園,才能從世俗的迷執躍入禪意的感悟。2.「見山不是山」第二境表達見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詩歌,以克文詩為代表:絕頂雲居北斗齊,出群消息要人提。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滿眼泥。 《古尊宿》卷45在高聳孤拔的絕頂,白雲繚繞,幾乎與北斗並齊。置身在這高華之境的悟者,參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這真諦雖然迥超塵俗,卻並不是玄而又玄,而是當下現成,必須當下頓悟。那些錯會禪宗要義的人,作「奇特商量」,就會墮入禪障,滿眼泥沙,而不見大道。在第二階段,參禪者參見了大善知識之後,有個悟入之處。禪的悟入之處,即是對世俗相對知識的否定,也是對「自我」的否定。為了達成這種否定,禪師們往往通過各種峻烈機鋒來實現。這種否定,往往從破除人法二執的角度入手,即將作為主體的人和作為客體的法都予以遣除。對法的遣除,即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參禪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階段的二元對立性,喚天作地,喚山作水。但這種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較之徹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黃龍宗禪人詠趙州布衫公案,即表示了對它的否定。學僧問趙州什麼是佛法大意,趙州說老僧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以峻峭禪機截斷學人思路。後人對此猜測紛紛。黃龍宗禪人指出,趙州布衫雖然「斤兩分明」,卻「無人知落處」,這是因為 「時人只看絲綸上,不見蘆花對蓼紅」《續古》卷4《山堂洵》。 「只看絲綸上」,喻對公案不能直下會取,而作「奇特商量」,以致於看不到蘆花對蓼紅的美麗景色。換言之,由於審美主體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審美觀照無法進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截流到岸之人,端然忘慮。短棹孤舟之客,進退攢眉。且道風恬浪靜一句作么生道?……漁人閑自唱,樵者獨高歌。」《黃龍語錄》洪波白浪,喻險峻的機鋒和動蕩不寧的外境。橫截煩惱之流,到達涅槃彼岸的禪者,全然忘卻這一切;只有那些仍在半途劃短棹、盪孤舟的人,才憂心忡忡,不能觀賞山水。漁人收卻絲綸,樵者放下斧斤,罷卻一切機心,就可以漁樵問答,逍遙自適,「白浪滔天」頓時化為「風恬浪靜」。3.「見山只是山」第三境對見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詩為代表:江月照,松風吹,永夜清宵更是誰?霧露雲霞遮不得,個中猶道不如歸。復何歸?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五燈》卷17《惟清》江月映禪心,松風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這是永嘉大師在《證道歌》中描述的充滿詩意的禪居生活圖景。《證道歌》又說:「佛性戒珠心地印,霧露雲霞體上衣。」自性光明,猶如戒珠般圓潤朗潔。閈閈霧露,燦爛雲霞,都從自性本體中發出。惟清詩翻轉一層,說縱使有霧露雲霞的奇特境,仍不如歸到心靈的故鄉。而這心靈的故鄉,就是荷葉鏡圓,菱角錐尖,自然平常到了極致。第二階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則是「洒洒落落無一星事」 的脫落擬議思維的直覺境。第三階段雖然形式上與第一階段無異,境界卻迥然不同。此時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覿體全真」《圓悟錄》卷10的感悟。對此,黃龍宗禪人以「六六三十六」來表達:「可憐馳逐天下人,六六元來三十六。」《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天下人」在外客作馳逐,是因為不知一切現成之理。禪師指出,「果能一尺還他十寸,八兩元是半斤,自然內外和平,家國無事」《續古》卷4《無示諶》。 一切現成之境,即是「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更將何物演真乘?六六元來三十六」同上卷1《靈源清》。將二元意識第一階段第二層面、禪道見解第二階段悉皆清除後,我們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脈水的一脈水在聽一脈水,沒有主客、物我的對立,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才是禪悟的澄明之境。由此生髮出平常心是道、觸目菩提的詩禪感悟:「八月中秋天氣涼,芙蓉花發映禪房。老胡大道分明在,不必諸方問短長。願年年水碧山青,花紅柳綠,更有什麼事!」 《續古》卷1《湛堂准》水碧山青,花紅柳綠,就是對自然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這種感悟的獲得,需要除卻「奇特商量」,以回歸於平常。僧問首山什麼是佛法大意,首山以「楚王城畔汝水東流」作答。克文頌:楚王城畔水東流,樹倒藤枯笑不休。好是自從投子去,更無人解道油油。 《古尊宿》卷45「佛法大意」即是楚王城畔水東流,最奇特者最尋常,本來現成離言說。真正的得道高僧,並沒有什麼奇特的行為,平常樸實,是提壺打油的普通人。 《五燈》卷5《大同》載,趙州路見投子,問:「莫是投子庵主么?」投子說: 「茶鹽錢布施我。」趙州先歸庵內坐,投子後攜一瓶油歸。趙州說:「久仰投子大名,到來只見個賣油翁。」投子說:「你只識賣油翁,不識投子。」趙州問: 「如何是投子?」投子拈起油瓶說:「油油。」僧問克文丹霞騎聖僧的意旨,克文謂「若會此意,寒來著襖」《古尊宿》卷45。 丹霞騎聖僧,雖然悟道經歷極不尋常,但最後仍還原於天寒穿衣的平淡。惠泉以「飢來吃飯」、「寒即向火」、「困來打睡」三句來比並陡峭險峻的雲門三句《五燈》卷18《惠泉》, 表現了黃龍宗禪人化奇崛為平常的風致。黃龍宗禪詩形象地表達了這一感悟: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摑摑倒須彌山。撒手到家人不識,鵲噪鴉鳴柏樹間。 《五燈》卷17《慧南》經歷了踏海、摑山的奇特玄妙,即可從奇特境界轉身而出,撒手到家,不為人知,在鵲噪鴉鳴、庭前柏樹子上感悟到平凡而真實的生命情調。二、「黃龍三關」的詩禪感悟黃龍三關是與惟信見山三階段同樣聞名禪林的公案。黃龍室中常問僧:「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正當問答交鋒,又伸手說:「我手何似佛手?」 又問諸方參請宗師所得,垂腳說:「我腳何似驢腳?」這樣共三十餘年,參學者沒有人能夠契會他的意旨。即使有所酬對,黃龍也從來不置可否,禪林目之為黃龍三關。黃龍三關,壁立萬仞,所以三十年來很少有人能過此關。黃龍自己吟頌三關的詩偈,為參悟黃龍三關透露了一線靈光:生緣有語人皆識,水母何曾離得蝦?但見日頭東畔上,誰能更吃趙州茶?我手佛手兼舉,禪人直下薦取。不動干戈道出,當處超佛越祖。我腳驢腳並行,步步踏著無生。會得雲收日卷,方知此道縱橫。生緣斷處伸驢腳,驢腳伸時佛手開。為報五湖參學者,三關一一透將來。 《五燈》卷17《慧南》禪宗所謂破三關,乃指破初關、破重關、破牢關。參禪者一般都要經過破三關的階段。禪宗開悟的三個階段,即是本參初關、重關、末後關。由參話題引出無漏慧,由無漏慧,明本心,見本性,名為初關。既見本心,用無漏慧對治煩惱,使煩惱調伏而不起現行,才是重關。但煩惱的調伏,還需要種種對治功用,要到煩惱完全消除,任運無功用時,才是透過末後一關。禪宗典籍中,以雍正《御選語錄總序》對破三關的闡釋最為明晰。1.破初關破初關時,如雍正《序》所說:「學人初登解脫之門,乍釋業系之苦,覺山河大地、十方虛空,並皆消殞。不為從上古錐舌頭之所瞞,識得現在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自然徹底清凈,不掛一絲,是則名為初步破參,前後際斷者。」 卍續藏第119冊這是破本參第一關,是一切皆空的景象。黃龍三轉語中, 「生緣」為初關,表層意義是每個人對自己的出身、經歷都很熟悉,但禪宗所說 「生緣」的深層意義,卻不是指上述意義上的「生緣」,而是指生命的根本來處,即「本來面目」,所謂「人人盡有生緣,個個足方頂圓」《五燈》卷20《法順》。 詩意謂沒有明心見性之人,對此「生緣」難以認識,因為他們只一味倚靠別人的言論,而沒有自己的見解,如同水母借蝦為眼,所謂「人人盡有生緣處,認著依前還失路」。《古尊宿》卷45《克文》。《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爾若一向言中取則,譬如水母以蝦為目。」《正法眼藏》卷2引鼓山晏語: 「若自不具眼,就人揀辨卷子里抄,冊子里寫,假饒百千萬句,龍宮海藏,一時吞納,儘是他人,不幹自己,亦喚作識學依通,猶如水母借蝦為眼,無自由分。」  每個人徒然看著日出月落的景象,卻不能歇卻機心,去品味趙州茶,感悟生命的空明寧靜,正如慧南《趙州吃茶》所嘆:相逢相問知來歷,不揀親疏便與茶。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誰辨滿甌花? 《黃龍錄》破初關時,參禪者覺悟出山河大地、十方虛空並皆消殞,此時有的只是否定性,而沒有肯定性,所以仍要繼續前進。2.破重關「生緣斷處伸驢腳」,過了初關便進入重關。雍正《序》:「破本參後,乃知山者山,河者河,大地者大地,十方虛空者十方虛空,地水火風者地水火風,乃至無明者無明,煩惱者煩惱,色聲香味觸法者色聲香味觸法,儘是本分,皆是菩提。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境智融通,色空無礙,獲大自在,常住不動,是則名為透重關,名為大死大活者。」此時,我腳驢腳不二,處於絕對的不生不滅、不來不去狀態中,步步踏著無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萬物同體。如《維摩經·菩薩品》說:「舉足下足,當知皆從道場來,住於佛法矣。」障蔽心靈的浮雲迷霧悉皆收卷,看破世間假相,杲日當空,光明澄澈,《五燈》卷12《楚圓》:「雲收霧卷,杲日當空。」卷16《守初》:「放行則曹溪路上月白風清;把定則少室峰前雲收霧卷。」卷20《紹悟》:「霧捲雲收山嶽靜,楚天空闊一輪寒。」《古尊宿》卷25《守芝》:「霧捲雲收,江山迥秀」、「雲收霧卷江山白,皎日凝波又多途。」可見禪宗慣用「雲收霧卷」之詞,黃龍詩中 「雲收日卷」當為「雲收霧卷」之訛。《人天眼目》作「雲收月皎」,意近。  悟心如朗月高懸,輝映萬里,處處縱橫,頭頭達道。破重關時,「無一物非法身」,每一物都是絕對本體的顯現,既是顯現法身的特定的一物,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同時又「無一物是自己」,每一物都可以是他物,山是水,水是山。在此階段,既有肯定性,又有區別性,物物之間,圓滿交融互攝,而又各住自位,不失其本相。3.破牢關雍正《序》:「透重關後,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頭也合,暗頭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往斯,體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如斯惺惺行履,無明執著自然消落,方能踏末後一關。」 我手佛手,喻悟入性空境後,再進一步,見山河大地,色聲境界都是自己本分。煩惱也好,諸佛也好,都是自性的表現形狀。一切都是法身的顯現,都與自己同一,我即佛,佛即我。認得物我不二,內外無殊,不須擬議就可「超佛越祖」。按照雍正的說法,達到「前後際斷」、體證到前念後念間的一段空白心地,從而感悟心性空寂為破初關;「大死大活」後,體證到一切都是真性的妙用為破重關;盡破無明,達任運現成、無修無證為踏末後關。這一說法對近三百年來的禪宗界影響頗大。但是雍正的說法也存在著不足之處,正如有的論者所指出的那樣:「這三關問題,世宗只說得個『然』,卻未說得著『所以然』,而且所說重關末關簡直無可分別,尚嫌帶漏逗亂統之病。」融熙《禪宗的三關問題》,《禪宗思想與歷史》第125頁,《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52冊。黃龍慧南的偈頌,意為破了牢關,就能自覺本來是佛,超越一切。黃龍宗禪人指出自性的圓滿自足,使學人樹立起人人皆是本性佛的自信:「大丈夫大丈夫,靈光烜赫阿誰無?」《古尊宿》卷45「人人頂門上,杲日當空。個個腳跟下,清風匝地。」《續古》卷4《山堂洵》「人人盡握靈蛇之珠,家家盡抱荊山之璞。」《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寶覺人人大,靈機事事圓。」 《古尊宿》卷45自性圓滿自足,人佛無二。克文《寄荊南高司戶》云:男兒丈夫志,開鑿自家田。莫逐雲門語,休依臨濟禪。人人元具足,法法本周圓。但作主中主,門門日月天。《古尊宿》卷45悟者一空依傍,體取自家田地。人人具足,法法周圓。此時,我手即是佛手,參禪者直下頓悟,去除擬議思維,自覺本來是佛,即可進入精神上的自由境界。 「家舍」是平等的世界,「途中」是不平等的世界。證得悟心,垂手入廛;垂手入廛,不失悟心。「明」是區別,山是山,水是水;「暗」是平等,山是水,水是山。「明頭也合」,是在差別的世界,用差別的禪機來對應;「暗頭也合」,是在空的世界,用空的禪機來對應。「寂」是般若智慧的本體,「照」是本體發生的觀照作用。「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攝相歸性。」《大乘無生方便門》寂照相等,性相一如。動靜、體用、空有、古今,莫不如此。無生無滅,禪心歷歷孤明。黃龍三關的意旨在於強調「直下薦取」,啟發學人觸機即悟,不死句下: 「鬧里何妨佛手開,擬議之前出驢腳。任是碧眼胡兒,也須路頭迷卻!」《古尊宿》卷45禪師在學人心國喧鬧、擬議尋思之際,開佛手,出驢腳,斬釘截鐵,孤峭萬仞。對這種掣電之機,任是達摩祖師,也難以應付!這與黃龍宗禪人剿絕情念的主張一脈相承:「夫玄道者,不可以設功得。聖智者,不可以有心知。真諦者,不可以存我會。至功者,不可以營事為。」《五燈》卷17《祖心》「設功」、「有心」、「存我」、「營事」,都是情識在起作用。要想達到「玄道」、「聖智」、「真諦」、「至功」,就必須將情識悉皆遣除,因此克文說:「洞山門下,無佛法與人,只有一口劍。凡是來者,一一斬斷,使伊性命不存,見聞俱泯,卻向父母未生前與伊相見。」同上《克文》為了剿絕情念,黃龍禪還設置了觸背關,以逼拶學人透過。祖心舉拳問僧:「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喚作甚麼?」同上《祖心》庵什以拂子示眾:「喚作拂子,依前不是。不喚作拂子,特地不識。汝喚作甚麼?」同上卷18《庵什》介諶則謂:「這個若是,頭上安頭;這個不是,斬頭覓活。」《續古》卷4《無示諶》這些觸背禪機,都是將學人逼到理智的懸崖,促其懸崖放手,大死大活。4.不容擬議的語言觀念與黃龍三關同樣能夠體現黃龍禪剿絕情識特色的,是黃龍宗對言意關係的論析。黃龍宗充分看到了用語言文字表達大全的局限性:「直饒棒頭薦得,不是丈夫。喝下承當,未為達士。那堪更向言中取則,句里馳求。」《五燈》卷17《洪英》「當機默契,早涉多途。更若互逞詞鋒,交馳意路,只增戲論。」 《續古》卷1《靈源清》「若論此事,如鴉啄鐵牛,無下口處,無用心處。更向言中問覓,句下尋思,縱饒卜度將來,翻成戲論邊事。」同上《善資》黃龍宗將「意路」視為成道的障礙,釜底抽薪,將表達「意路」的語言予以徹底掃除,從而確立了從語言領會大道無異於南轅北轍的觀念:「佛祖之道,壁立千仞。擬議馳求,還同點額。」同上《法演》凡見聖見,春雲掣電。真說妄說,空花水月。翻憶長髭見石頭,解道紅爐一點雪。《五燈》卷17《元佑》「雪」喻煩惱、分別心,而佛性、禪心則好似烈火燃燒的洪爐,將一切相對的意識熔化得無影無蹤,遑論表達相對意識的語言了。黃龍禪的這種觀念,根源於其對自性的認識。黃龍禪指出,縱是高明的畫家、雕刻家,對自性也沒有「下手處」,他們所描摹、雕刻出來的,只是「相似模樣」《五燈》卷17《行偉》,因為自性「無所在」、「無名字」、「無面孔」同上卷18《道英》,  「從來大道無文字,不要安排喚作禪」,「到底不關言語事,錯傳錯解誤他人」 《古尊宿》卷45。但自性固然不可說,禪師示法時又不得不說,為了表達自性,又不妨安立種種名字,因此黃龍禪又曲通一線:我有真金曾百鍊,巧拙皆由人造變。世間名字假稱呼,隨順瓶盤與釵釧。 《續古》卷1《晦堂心》於是,黃龍禪從不立文字走向了不廢文字。只不過,黃龍禪在運用文字時,稟承臨濟枯骨覓汁之說,反覆提醒學人不可尋聲逐色、拘泥於文字:古人求道內求心,求得心空道自親。今人求道外求聲,尋聲逐色轉勞神。勞神復勞神,顛倒何紛紛。《黃龍錄續補》「若是個識機宜,別休咎底,豈更向胡餅里呷汁,指頭上覓月。」《續古》卷5《退庵先》「可憐滯句承言者,爭是爭非空白頭。」《古尊宿》卷45與此同時,黃龍宗還運用了一系列生動的詩學喻象,來表達意義從語言中的流失:「嘉魚在深處,幽鳥立多時。」《黃龍錄》「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鶯過短牆。」《續古》卷4《山堂洵》「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同上《祖珍》「清風月下守株人,玄兔漸遙春草綠。」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此句系借用洞山《新豐吟》成句,見《洞山悟本錄》。黃龍宗反對守株待兔、胡餅呷汁、執指為月,強調體悟言外之意,主張參活句不參死句:「但識琴中趣,不勞弦上聲。」同上「禪道不在策子上,縱饒念得一大藏教,諸子百家,也只是閑言語。」《續古》卷1《死心新》 「知有底人,於一切言句如破竹,雖百節當迎刃而解。」《五燈》卷17《子琦》就這樣,黃龍宗形成了剷除語言、假立語言、剷除語言的循環,通過對語言的剷除、假立、再剷除,回歸到前語言境域:「有句無句,如藤倚樹」,等到「樹倒藤枯」,離卻思量,才有禪悟同上《祖心》。 「未開口時先分付,擬思量處隔千山。」同上卷18《元素》消除語言的中介性、指義性,即可直下頓悟,隨機起用,進行箭鋒相拄、石火電光的禪機應對:虎頭生角人難措,石火電光須密布。假饒烈士也應難,懵底那能善回互。 《五燈》卷17《祖心》。按同書卷8《義昭》亦有此詩。「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五燈》卷18《應端》煩惱不起,妄念全消,心宇歸於水月交光的澄明寧靜,縱是聚千峰為筆,蘸大海為墨,聚萬吹為口,也寫不全、說不盡此時此刻的心理感受。對靈動超妙、豐厚深邃的禪悟體驗,語言更是顯出了它的窘態。為了擺脫這一尷尬,突破言語不能達意的困境,黃龍宗禪人運用非思量的現景來表達禪悟體驗:「祖師心印,狀似鐵牛之機,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金果早朝猿摘去,玉花晚後鳳銜歸。」《五燈》卷17《悟新》祖師心印之狀,其機用頗似黃河守護神鐵牛。一顆圖章,蓋了便拿開,就會留下印文來放行、肯定,蓋著不拿走,便看不見印文把住、否定。假定不願意拿開,也不願意捺著不動,那麼,這一顆圖章是蓋了好還是不蓋好?鳳穴曾提出這個詰問,將學人逼向絕境。悟新禪師沒有陷入思維概念的沼澤,而是描繪出早猿摘果晚鳳銜花的清麗圖景,以剿絕情念。又如:「奉報參玄人,識取娘生面。娘生面,薦不薦?鷺鷥飛入碧波中,抖擻一團銀綉線。」 同上卷18《惟爽》「有問西來意,城頭角韻長。」《古尊宿》卷45  對「本來面目」、「西來意」,禪宗有無數的表達,但不管怎樣表達,只要落於言筌,它就已經不再是「本來面目」、「西來意」了。而鷺入碧波、城頭角韻兩答,採取的是超表述的表述,說而未說,未說而說,通過詩學象徵,將豐富的想像體悟空間留給了讀者。僧問惠泉「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的意旨,禪師以「風暖鳥聲碎,日高華影重」《五燈》卷18《惠泉》兩句唐詩作答。這兩句詩是杜荀鶴《春宮怨》中的名句。和風送暖,鳥語輕囀,圓潤如流珠;暖日高照,花影重疊,美艷似錦繡。兩聯詩通過聲音、光影、色彩交錯融合的景象,呈現出春日正午的典型景色,《詩人玉屑》卷3將之歸入「綺麗」一類。如果單就詩中所寫的春風駘蕩、麗日高照、花影層疊之景來看,或者把這聯詩從整首詩中抽離出來看,它確實顯得綺麗香艷。但在全詩中,它卻是以麗景反襯深鎖春宮宮女的一腔幽怨,是以麗景傳悲情的神來之筆。當詩中那位嬌艷如花的女子告別了越溪採蓮伴,來到深宮,陡然發現「承恩不在貌」,自己「早被嬋娟誤」時,她眼中的暖風、麗日、鳥囀、花繁,都成了傷心人眼中傷心景,不但不能產生美的愉悅,反而會勾起青春拋擲韶華易逝的深沉的喟嘆。能否欣賞這和麗景色,關鍵在於觀賞者的一心。禪師引用這兩句詩,巧妙地綰合了未悟與悟兩種心理狀態:心中有了得失之念無法欣賞現景,即是「未悟」,此時,被經文所轉,縱有美景現前,仍然難以領受;如能拋開得失之念,以澄明襟懷感應對象,就會頭頭達道,物物全機,在現景之中,感受到愉悅和快樂。三、黃龍宗禪詩的美感特質與見山三階段、黃龍三關的詩禪感悟相應,黃龍宗禪詩呈現出隨緣任運日用是道、觸目菩提水月相忘和自信無求雄猛奔放的美感特質。1.隨緣任運,日用是道隨緣任運,日用是道,即是在行住坐卧一切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參禪妙悟,徹見本心,契證至理。「一是一,二是二,頭上是天,腳下是地,飢即餐兮困即睡。」 《續古》卷1《靈源清》黃龍宗禪詩塑造了峰頂老僧、牛背牧童、閑卧高人等意象來表達這種感悟: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閑。 《五燈》卷17《志芝》常居物外度清時,牛上橫將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綠,此情不與白雲知。 同上《從悅》千萬座山巒,雄渾蒼莽,搭築於群峰之巔的茅屋,孤高絕俗。這裡人跡罕至,唯見白雲繚繞,時往時來。但白雲還有夜隨風雨出山的忙碌匆遽,不如老僧的閑淡自適。這絕頂高僧,也是「物外度清時」的「牧童」。牧童笛橫牛背,逗弄晚風,曲意幽遠,群山秀綠。閑境幽情,妙合無垠。黃龍宗禪人在牧牛和山居生活中,表達出無拘無束的意趣:「自緣一榻無遮障,贏得長伸兩腳眠」《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寒則圍爐向暖火,困來拽被蓋頭眠」《古尊宿》卷43, 「新縫紙被烘來暖,一覺安眠到五更」《五燈》卷18《蓬萊圓》。 在這些怡然自欣悅的詩句中,我們處處可以感受到臨濟宗「無事是貴人」的禪髓。黃龍宗禪詩對山居生活的描寫,富有詩情畫意。「竹筧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閑雲」《五燈》卷18《知和》, 山居的景色,悠閑恬適,長養著道心;「三個柴頭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同上卷17《懷志》, 山居的物事,樸實無華,洋溢著情韻;「生涯三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去,逢山任意登」《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山居的風物,淳和質樸,充滿著禪趣。慧南指出:「情生智隔,於日用而不知。」《黃龍錄》在日用中有佛心在起作用,人們雖然每天都在運用它,卻不知道它的存在。僧問鹽官齊安什麼是 「本身盧舍那」,齊安讓他把凈瓶拿過來,僧人依言拿來凈瓶,齊安又讓他將凈瓶放在原來的位置。僧人放好凈瓶,繼續詢問什麼是本身盧舍那,齊安說:「古佛過去好久了!」《五燈》卷3《齊安》心聞賁頌云:帶雪含霜半倚籬,橫斜影里露仙姿。前村昨夜春來了,竹屋老僧猶未知。 《續古》卷4《心聞賁》梅花綻放於雪中,一似古佛顯現在置放凈瓶的「日用」之中。老僧不知春到梅梢,一似問話僧不明日用是道。黃龍宗禪人指出:「道不在聲色而不離聲色。凡一語一默,一動一靜,隱顯縱橫,無非佛事。」《五燈》卷17《行偉》  所以,「吃鹽添得渴」的普通人即是「佛」,「十里雙牌,五里單堠」的離亭道即是菩提道,「少避長,賤避貴」即是道中人的修養同上《法宗》。  「舉足下足,儘是文殊普賢大人境界」《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黃龍宗禪人繼承《維摩經》心凈則佛土凈、存在而超越的思想,主張直面聲色世界,用積極的態度去感應,以獲得火中生蓮花式的透脫:「行腳人須是荊棘林內,坐大道場,向和泥合水處,認取本來面目。」《五燈》卷17《慧南》「向是非頭上坐,是非頭上卧,乃至淫坊酒肆,虎穴魔宮,儘是當人安身立命之處。」 《續古》卷1《死心新》「悟來無物不為春,荊棘林中解養神。」《古尊宿》卷45在熱惱的人生中,綻放出聖潔的蓮心;在喧囂的紅塵里,保持著安詳與寧靜。克文《大寧山堂》云:禪家能自靜,住處是深山。門外事雖擾,座中人亦閑。漁歌聞別浦,雁陣下前灣。即此非他物,何妨洪府間。《古尊宿》卷45大寧山堂即大寧寺,在洪州今南昌市城內。詩意謂只要內心寧靜,不管住在何處,都如同深山般清幽。門外事紛紛擾擾,室中人閑閑自如。在喧鬧煩囂之中,仍然可以得到鬧中逸,動中幽。在遠處江浦飄來的漁歌里,在眼前水灣掠過的雁陣上,作者感悟到動靜繫於一心,能動能靜的都是這個心。而在心的根源處,卻沒有動靜之分。真如自性就是眼前現景,而不是別物,不用向別處找尋! 《五燈》卷3《法常》載,法常入滅前,「從容間聞鼯鼠聲,乃曰:『即此物,非他物。汝等諸人,善自護持,吾今逝矣。』言訖示滅」。 既悟此理,縱然置身於洪府這車馬喧囂紅塵萬丈的大都市,對長養道心並無妨礙。此詩的眼目在 「自靜」兩字。自靜其心,即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獲得禪意的感悟。2.觸目菩提,水月相忘「日用是道」側重於對日常生活的感悟,而「觸目菩提」則側重於對自然山水的感悟。黃龍宗禪詩,以清新美麗的意象,生動直觀地表達了這種悟境:日出雲霞散,風和草木榮。何須重話會,法法本圓成。《黃龍錄》天機藏不得,花笑鳥啼時。不待重拈出,當人合自知。《續古》卷1《靈源清》八月九月天,白露寒露節。門外在處山,秋風落黃葉。夜雨斂重雲,曉鴻鳴寥泬。可憐祖師意,頭頭都漏泄。同上《湛堂准》風捲殘雲宇宙寬,碧天如水月如環。祖師心印分明在,對此憑君子細看。 同上《晦堂心》翠竹黃花非外境,白雲明月露全真。頭頭儘是吾家物,信手拈來不是塵。 《五燈》卷17《雙嶺化》黃庭堅曾向晦堂求教禪法,晦堂說:「孔子曾對弟子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你是怎樣領悟的?」黃庭堅正準備回答,晦堂沒等他開口,就說: 「不是!不是!」黃庭堅迷惘不已。一天隨侍晦堂山行,其時岩桂盛放,晦堂問: 「聞到了木樨香沒有?」黃庭堅說:「聞到了。」晦堂說:「吾無隱乎爾。」山谷遂豁然大悟《五燈》卷17《黃庭堅》。 體現著真如法性的自然山水,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每個人的面前。日出、雲散、風和、木秀、花笑、鳥啼、秋山、落葉、碧天、環月、翠竹、黃花……無一不是「吾無隱乎爾」,呈露著自性的奧秘,顯現著祖師的禪心。這是觸目菩提的禪悟之美,是「春光重漏泄,有口不須陳」《續古》卷1《長靈卓》的現量境:月色和雲白,松聲帶露寒。好個真消息,憑君子細看。《黃龍錄續補》真如法性「頭頭上明,物物上顯」《續古》卷4《佛心才》, 「大道縱橫,觸事現成。雲開日出,水綠山青」《五燈》卷17《文准》, 「水綠山青,覿體全露」《續古》卷5《退庵先》。 雲開日出,象徵去妄顯真,真諦顯露,猶如水綠山青。「離離春草,分明漏泄天機。歷歷杜鵑,儘是普門境界。」《黃龍四家錄·晦堂心》「花開似錦,普現法身。鳥語如篁,深談實相。見聞不昧,聲色全真。」《續古》卷4《慈航朴》茂秀春草,清切鵑啼,顯現著禪機佛趣。似錦的鮮花,呈現著如來法身;如篁的鳥囀,宣說著實相般若。只要審美主體滌除情塵意想,即可在「聲色」之中感受到絕對的真理,一切現成,不假他覓:林葉紛紛落,乾坤報早秋。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馳求?《五燈》卷18《希明》林葉凋落,是「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是刊落繁華,返于澄明的「西祖意」。黃龍宗禪人指出,如果只是追逐外塵,機心熾烈,就不會看到眼前的美麗景色:造化無私不思力,一一青青歲寒色。長短大小在目前,可笑時人會不得。 《古尊宿》卷45因此,只有絕卻情塵意想,才能充分欣賞現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聽無情說法,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恆的佛性:香殘火冷漏將沉,孤坐寥寥對碧岑。萬井共當門有月,幾人同在道無心。風傳喬木時時雨,泉瀉幽岩夜夜琴。為報參玄諸子道,西來消息好追尋。《古尊宿》卷45香殘燭盡的深夜,禪師獨坐禪房,面對窗外黛染青山,心性空明。「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五燈》卷10《惟正》雖然千家萬戶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幾人能無心於事,於事無心,能從容地欣賞清景?觸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實在太少。風傳喬木,枝葉搖曳,織成沙沙雨曲;山泉瀉溜,泉韻悠揚,飄送幽緲琴聲。這一切,不正顯露著自性的最深奧秘,流露著西來消息,明明白白地呈顯在眼前,為什麼不好好參究,而去觀念名相中撈摝禪道?這是由於心中物慾障蔽,不能對自然清景作即物即真的觀照。與觸目菩提的現量境相聯繫的,是水月相忘的直覺境。克文《寄塘浦張道人》云:世俗塵勞今已徹,如凈琉璃含寶月。煉磨不易到如今,寶月身心莫教別。死生倏忽便到來,幻化身心若春雪。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長皎潔。《古尊宿》卷45在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中,雁與潭互為觀照的主體,都具有空靈和澄明的質性,觀照的雙方都無心而澄澈,沒有情感的粘著膠葛。黃龍宗禪人強調「法身無相,應物現形。般若無知,隨緣即照」《黃龍錄》, 以無知般若,隨緣應照萬物。能觀與所觀,如凈琉璃含寶月,純明澄澈,呈現出無情之情、自在自為的律動。「寒風激水成冰,杲日照冰成水。冰水本自無情,各各應時而至。世間萬物皆然,不用強生擬議。」《五燈》卷17《清源》禪者突破了生死大關,別具雍容洒脫的襟懷。用這種襟懷來審視世間萬物,就會在常人看來情纏欲縛、粘著膠固的萬物關係中,保持去來任運、自在無拘的平常心,從而在絕情中見至情,在無心中顯真性:「白雲無心意,灑為世間雨。大地不含情,能長諸草木。」同上卷18《最樂》白雲化雨,大地涵木,卻「無心意」、「不含情」。以這種心態處世,就會使耳根、眼根乃至六根的涵容性拓展到極致:「應耳時,若空谷,大小音聲無不足。應眼時,如千日,萬像不能逃影質。」《黃龍錄續補》此時便會產生「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海水無痕」《續古》卷1《兜率悅》的靜默觀照:悟者的心,如竹影掃拂時的階塵,安恬不動;似月輪照映時的海水,澄澈無痕。「浮雲散盡狂波止,天上玉蟾水底圓。皎潔迥然通湛寂,此時消息若為傳?水無待月之心,月無投水之意。水月全收,光歸何所?解道孤圓吞萬象,令人長憶老盤山。」同上《靈源清》浮雲狂波,是障蔽觀照的情識計較。只有將它們掃蕩無餘,才有一輪新月晶瑩圓潤,才有一輪心月皎潔高華。但「皎潔迥然」,也不過是勉強用來形容的名詞而已,真正的水月相忘直覺境,不能用語言表達。觀照的雙方澄明透澈,無心無意。唯其無心無意,才有真心真意。慧南《退院別廬山》云:十年廬岳僧,一旦出岩層。舊友臨江別,孤舟帶鶴登。水流隨岸曲,帆勢任風騰。去住本無著,禪家絕愛憎。《黃龍錄》古時十方叢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過三五年。如果德風高卓,僧眾心服,則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廬山歸宗寺當了兩任住持,又受筠州僧眾迎請,到黃檗寺任住持,本詩即作於此時。作者在廬山一住十年,離別旖旎秀美的廬山和十年來相濡以沫的僧眾,自不免戀戀不捨。「十年」與「一旦」的強烈反差,流露出依戀留連的情懷。離山之時,舊友一直送到江邊,慧南志趣高逸,攜鶴登舟。離廬山前往黃檗,要穿鄱陽,入贛江,出蜀水。這段行程,江水彎曲。但水流無心,毫無滯礙;帆勢得風,隨意軒騰。在頸聯中,作者的離情別緒漸漸淡化,與流水風帆合而為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隨流」、「任風」,毫無粘滯。但尾聯又偏偏強調「本無著」、「絕愛憎」,使人感受到此地無銀三百兩。說個「無著」,還是「著」了「無著」,不能徹底的忘情。從佛教的立場上看,「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金剛經》。 本來無聚,遑論有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離情別緒的禪意的超越,歷來詩人禪客也多有吟詠,如白居易《送文暢上人東遊》「得道即無著,隨緣西復東」《全唐詩》卷436, 張喬《贈初上人》「空門無去住,行客自東西」同上卷638, 吳融《送策上人》「昨來非有意,今去亦無心」同上卷685, 皎然《答道素上人別》「幻情有去住,真性無離別」同上卷818等等,但這只是側重於無著一面的描寫,如果因此而對相別絕無依戀和凄戚,也並非是悟。「雖是忘機者,難齊去住間」無可《送章正字秩滿東歸》, 在離別時仍然將整個身心投入其中,才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禪者對離別持「一期一會」的莊嚴態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會是只有一次的相會,人生聚聚散散,聚散之間,沒有一次是相同的聚會。禪者用「相送當門有修竹,為君葉葉起清風」的清美詩句來表達這種感受:送朋友到門口時,屋舍旁邊綠油油的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好像也在送客似的。在「本無著」、「絕愛憎」的背後,深潛著繾綣、依戀,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對來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禪詩寫得較為精彩。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書《漁父詞》於室門,就榻收足而逝」,雍容不迫,宛如遊子還家。其《漁父詞》云: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華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斑斑誰跨豐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鴻飛去。《五燈》卷18《法常》《楞嚴經》卷2載,波斯匿王自覺時光飛逝,生命短暫,身體逐年、逐月、逐日衰變,「剎那剎那,念念之間,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虛幻,遷謝無常。佛啟發他,在變化的身體之中,有不生不滅的自性:「彼不變者,元無生滅。」波斯匿王受此開示,當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純白之色,三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至境。參透生死之理的詩人,對肉身的寂滅付諸一笑,因為他感悟到,在風鈴鐵馬聲中,不正是有「這個」在!璀璨銀河,橫亘天宇,個體生命與宇宙法性合而為一。生命如同蝶夢,蝶化人,人化蝶,本無區別,貴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豐干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作者借用寒山「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全唐詩》卷806句意,說自己多年沒有回家,如今連以前來這裡的路,都忘得一乾二淨。這是因為自己沉潛於不斷的修行之中,連生命的足跡都已忘卻,達到了毫無粘著的境界。結二句透露出「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高情遠韻。鴻飛冥冥,象徵自性衝破俗世的牢網,翱翔於自由自在的生命晴空。禪師對生命的審視,寧謐、從容、安詳、明凈,生命的逝去,猶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乃是亘古的澄明。3.自信無求,雄猛奔放由黃龍三關的生佛平等觀念,生髮出黃龍宗禪人自信無求、雄猛奔放的氣質。黃龍宗禪人注重樹立主體的高度自信:「登山須到頂,入海須到底。登山不到頂,不知宇宙之寬廣;入海不到底,不知滄溟之淺深。」《五燈》卷17《慧南》  性空妙普認為「家無二主」,著《見佛不拜歌》同上卷18《妙普》, 將自性抬到至尊無倫的地位,深得臨濟不拜達摩的神髓,被列為黃龍宗門人的蘇轍讚歎這種精神是「扭鼻徑參真面目,掉頭不受別鉗錘」同上《蘇轍》。 馬祖用「野鴨子」公案接引百丈,將百丈鼻頭扭痛,百丈大悟。次日馬祖升堂,眾僧剛剛集定,百丈即將馬祖的坐席捲起,表示法會已經結束,馬祖只得下座,問百丈何故如此,百丈說「昨天被師父扭得鼻疼」。意思是昨天承蒙師父教誨,已大徹大悟,如今對師父的開示,可以掉頭不顧,不再需要受鉗錘鍛煉了。黃龍宗禪人稟承臨濟「驅耕夫之牛,奪飢人之食」的風格,用峻烈禪機錘鍊學人,「拗折拄杖」、「拈卻缽盂匙箸」《續古》卷1《死心新》, 將學人外在的依倚全部奪去,以使之能夠真正自如地行走、獲得受享無窮的精神資糧。經由了嚴格錘鍊的禪者,大悟不存師,般若威光煜煜顯現。克文頌百丈再參馬祖公案:「客情步步隨人轉,有大威光不能現。突然一喝雙耳聾,那吒眼開黃檗面。」 《古尊宿》卷45百丈參馬祖前,未能見性。馬祖振威一喝,百丈三日耳聾。在蓋天蓋地的一喝中,百丈獲得了禪悟慧命,成為那吒般自立自信者。法因的開悟詩也表達了這種感受:嶺上桃花開,春從何處來?靈雲才一見,回首舞三台。《五燈》卷18《法因》嶺上桃花盛開,參透花從何處而來,也就參透了禪的奧妙。靈雲見桃花而開悟,猶如賤者得貴,由一個普通平民,轉身一變為在三台指顯要位置上笑傲自得的重臣。克文頌靈雲見桃花悟道云:奇哉一見桃花後,萬別千差更不疑。獨有玄沙言未徹,子孫幾個是男兒? 《古尊宿》卷45此詩同樣表達了對師家權威的否定。靈雲見桃花悟道,到底「悟」了個什麼,禪僧往往不明其旨,只是盲目讚許,獨有玄沙發出了「敢保老兄未徹在」的質疑,有大丈夫的氣息。自信獨立的禪者,不會對任何事物產生執著:「愛色被色縛,愛院被院縛,愛名被名縛,愛利被利縛,愛身被身縛。」《續古》卷1《死心新》不但對名色等不能貪求,對佛法、悟心也不能貪求:「二十五圓通,二十五具鐵枷。百千三昧門,百千梁鐵鎖。」「明眼底人被眼礙,悟心底人被心礙,證道底人被道礙,達法底人被法礙。」《續古》卷6《廣鑒瑛》「佛為無心悟,心因有佛迷。佛心清凈處,雲外野猿啼。」《五燈》卷18《達杲》將求佛之心掃卻,才能感受雲外猿啼的清機。但是,如果執著於掃卻悟心的意念,又會形成新的執著,所以還要將這掃卻再予掃卻:「盡道水能洗垢,焉知水亦是塵。直饒水垢頓除,到此亦須洗卻。」同上《智通》金剛般若隨說隨掃的威光赫赫顯現。自信獨立的精神,形成了黃龍宗禪人「師子不食雕殘,快鷹不打死兔」 《五燈》卷17《祖心》的雄猛奔放氣概。克文《寄浮山岩中渙達二上人》: 「若是金毛那守窟,奮迅東西警群物。有時踞地吼一聲,突然驚起遼天鶻。所食不食雕之殘,戲來還是弄活物。翻嗟疥狗一何痴,到處荒園咬枯骨。」《古尊宿》卷45詩意謂參禪者自信自立,便是不固守窠窟的金毛獅子,它奮迅出窟,群獸膽裂。當它踞地哮吼之時,縱是遼天俊鶻也聞風逃竄。它不吃雕殘之物,而要戲弄活物喻禪者的思想不會為他人思想所左右,參活句不參死句。相反,只有疥狗才會在荒棄的園地里咬嚼干骨頭喻死在句下,不得開悟。這種精神深得臨濟禪髓,表達了「一一盡從胸臆里,蓋天蓋地灑醍醐」同上《送則上人》  的雄猛奔放之氣,使得黃龍宗禪詩帶上了醉意與狂態: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閬騎驢出故鄉。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 《續古》卷1《湛堂准》高吟大笑,意態豪雄。潘閬倒騎驢,落拓狂放,驚起了棲息著的沙汀群雁。這種磊落剛健的精神,還滲透在黃龍宗禪人對三要的創造性詮釋上:「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詩。如何是第二要?公孫舞劍。如何是第三要?張顛草書。」 《續古》卷4《心聞賁》詩仙李白淋漓奔放的歌行體詩,舞蹈藝術家公孫大娘攝魂奪魄的劍舞表演,書聖張旭酣暢飛動的狂草書法,最能體現盛唐文化詩歌、舞蹈、書法的澎湃激情、軒翥氣勢、飛揚神韻,都是妙造毫巔的化境,禪宗以之詮釋三要妙旨,生動地說明三要的精神實質,是無限開拓參禪者的主體性,不參死句參活句,在酣暢淋漓落拓狂舞中作原真生命的盡情噴發,將情塵意垢悉皆盪除,「如關將軍相似,持一口露刃劍,當八萬大陣,一時掃將去」同上《佛心才》。 也正是在此時,可以保持平常心,猶如新婦騎驢,婆婆牽繩,不論是新婦還是婆婆,都沒有纖毫的分別念,自然之至,純真之至。「張顛不似首山顛,不動毫芒百怪全」《古尊宿》卷45, 在黃龍宗禪人看來,首山境界,比張顛還要顛狂飛動。因為首山回答什麼是佛時所說「新婦騎驢阿家牽」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蘊含著深微幽隱的「佛法大意」,雖然不動毫芒,平淡雍容,卻將千奇百態盡攝其中,比之醉酒狂呼、以辮蘸墨的張顛,更是顛狂得雍容高華,顛狂得無跡無痕。參《從容錄》第65則萬松評唱:「俗諺有云:『顛倒顛,新婦騎驢阿家牽。』佛國頌云:『首山有語古今傳,此語休雲返倒顛。新婦醉騎驢子去,時人笑殺阿家牽。』」4.艷情閨思,妙諦通禪與楊岐禪一樣,黃龍宗禪人將艷情引入禪中,使禪詩增添了香韻繚繞的風致。馬祖病重時,院主請安,問他身體怎樣。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壽長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壽僅一日夜,馬祖之語顯示了斷絕壽命長短與生滅來去之相,以契當本具之佛性:在悟道者的心裡,永恆與剎那打成一片,善於體證當下的生命情境。這則公案,機鋒圓轉,克文曾有「日面月面,胡來漢現。一點靈光,萬化千變」之贊《古尊宿》卷45。 楊岐宗法演詠此謂:「丫鬟女子畫蛾眉,鸞鏡台前語似痴。自說玉顏難比並,卻來架前著羅衣。」以少女對美的追求喻禪者對本心的回歸。這首詩寫得含思婀娜,聞名禪林。天游禪師上堂時,對法演詩提出了異議,說:「東山老翁滿口讚歎則是,點檢將來,未免有鄉情在。」 遂借用唐人金昌緒《春怨》來表達自己對日面月面公案的感悟:「打殺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五燈》卷18《天游》詩中所說的「黃鶯」,包含著三層喻義:1指「日面佛,月面佛」,「打殺黃鶯」 指拂卻短暫與永恆的對立。2指馬祖回答日面月面的公案,「打殺黃鶯」指掃除對此公案的種種知性理解。3指法演的頌詩,「打殺黃鶯」指掃除對此頌詩的種種知性理解。黃鶯驚擾閨中人,影響春夢,所以要打殺。將一切影響心性的東西都清除後,「妾」參禪者就可以夢中奔赴良人的所在,與良人本來面目相會。禪師巧借妙用,信手拈來觸處春。趙州勘婆公案,也是禪宗經常參究的一則話頭。《五燈》卷4《從諗》: 「有僧游五台,問一婆子曰:『台山路向甚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僧便去。婆曰:『好個師僧,又恁么去。』後有僧舉似師,師曰:『待我去勘過。』 明日,師便去問:『台山路向甚麼處去?』婆曰:『驀直去。』師便去。婆曰: 『好個師僧,又恁么去。』師歸院,謂僧曰:『台山婆子,為汝勘破了也。』」  慧南跟隨楚圓參禪,楚圓以此公案勘驗他,慧南汗下不能答,後來大悟作頌: 「傑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沒來由。而今四海清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詩成後呈獻楚圓,楚圓以手指「沒」字,慧南心領神會,易為「有」字,楚圓遂予印可《五燈》卷17《慧南》。 問路者接二連三,跌倒無數;台山婆一番又一番勘破學人,機鋒陡峻。而趙州前去勘驗台山婆的作略,使問路指路同時銷落,頗「有」來由。克文頌此公案云:「似狂不狂趙州老,或凡或聖人難曉。是非長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古尊宿》卷45謂不落是非,即是趙州勘破台山婆處。心聞賁頌為:「勘破了,有誰知。春風過後無消息,留得殘花一兩枝。」《續古》卷4《心聞賁》以春風春雨葬殘花喻真意的不可得。而龍鳴賢之頌,則成了一首風情裊裊的艷詩: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將玉笛向人吹。曲中無限花心動,獨許東君第一枝。 《五燈》卷18《龍鳴賢》此詩完全脫離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緻優美的玉人撫笛圖。紅袖佳人撫弄長笛,奏出美妙天樂。笛聲飄處,花心歡忭沉醉。在無數聞笛顫舞的花心中,獨有東君鍾愛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聲妙韻,與撫笛人心心相印。冰雪佳人,取意於《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上「肌膚如冰雪,綽約如處子」的「神人」,詩中喻勘驗眾僧的台山婆。作者完全忽略了台山婆與青春佳人在外貌上的差異,在「冰雪」氣質上發現兩者的共性。佳人撫笛,喻台山婆子以禪機勘驗僧人。 「無限花心動」,喻眾僧回應台山婆子的機鋒。「獨許東君第一枝」,喻在眾多的禪僧中,以趙州尤為傑出,與婆子心心相印。5.水中鹽味,色里膠青黃龍宗禪人有豐厚的古典詩詞修養。傅大士《心王銘》曰:「水中鹽味,色里膠青。決定是有,不見其形。」《善慧錄》卷3本是形容「心王」在 「身內居停」的狀況,借來形容黃龍宗禪詩對古典詩詞巧妙無痕的運用,也非常恰當。黃龍宗禪人對古典詩詞極為熟稔,在應機示法時,常常引用、化用古典詩詞成句、意境。以下是較典型的幾種。寫精神家園之美、客況凄涼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邊草色和煙碧,嶺上雲容帶雨飛」《黃龍四家錄·晦堂心》, 化用江淹《別賦》「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眾》「圭月漸成魄」同上, 熔鑄《別賦》「秋月如圭」 意境;晦堂上堂法語「風蕭蕭兮木葉飛」同上, 也借用了《楚辭》句式和辭彙。這些詩句,形象地表達了家園景色之美、流落他鄉的落寞,使詩歌具有哀感頑艷的魅力。寫對回歸的渴望和對回歸無望之嘆喟的,有克文《百丈野狐》的「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古尊宿》卷45,借靈澈《答韋丹》成句 《全唐詩》卷810, 喻世人參禪,都知道要休心息念,但卻很少有人能夠真正歇卻機心。寫師家粉碎疑情使學人明心見性的,有守卓的禪偈,以「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續古》卷1《長靈卓》作為師家職責,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成句《全唐詩》卷224, 表示禪者說法,旨在盪除遮蔽本心的妄念,使晶瑩如月的自性熠熠生輝。寫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淮的「廬山瀑布水,不知得幾千萬年。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續古》卷1《湛堂准》, 借用徐凝《廬山瀑布》成句《全唐詩》卷474, 喻自性的永恆絕對,超越了相對的意識。寫領悟掣電禪機的,有黃龍《靈雲見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遠近桃花樹樹紅。宗匠悟來猶未徹,至今依舊笑春風。」《黃龍錄》詩意脫胎於崔護《題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全唐詩》卷368崔詩寫踏春見桃花時勾起的繾綣情懷,慧南詩則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處在」,暗示見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經在參禪者尋思擬議之際飛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舊笑春風」,喻靈雲悟道因緣對鋸解秤錘者的嘲諷。寫禪學感悟心理基礎的,有祖珍示法時所引的詩,謂「九月重陽,以何為佛性義?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續古》卷4《別峰珍》。  「竹葉」兩句,系杜甫《九日》成句《全唐詩》卷231, 「竹葉」指美酒。當時杜甫患病不能飲酒,故用戲謔的口氣說,既然不能飲酒,淡了賞菊的雅興,菊花從此也可以不開了。禪師借用此詩,喻禪悟主體沒有作好心理準備,就無法進行直覺觀照。寫禪悟妙境的,有祖珍引用的禪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續古》卷4《別峰珍》, 借用錢起《湘靈鼓瑟》成句《全唐詩》卷238, 意為美妙清揚的歌曲終了,始終不見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連山脈脈蒼翠如黛,象徵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寫禪者依依惜別的,有晦堂的《晚春將出郡城留別二三道友》:「長亭煙柳正搖春,杜宇聲聲送曉昏。花落可堪傷謝客,草芳何獨怨王孫。」《黃龍四家錄·晦堂心》長亭、煙柳、杜宇、落花、謝客、芳草、王孫,都是古典詩詞中常用的辭彙和意象。晦堂又有《逢劉居士》:「去年別我龍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濱。相別相逢兩無語,落花啼鳥又殘春。」同上堪與杜甫《江南逢李龜年》相媲美:「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全唐詩》卷232迴環詠嘆,在無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惆悵。慧南《送著維那》「送行唯托金輪月,夜夜相隨到別溪」《黃龍錄》, 頗得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全唐詩》卷172的神韻,表現了禪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世界。寫對禪林風氣不古之感嘆的,有西蜀鑾禪師的詩偈。鑾禪師用峻烈機鋒接引學人,不拘泥名相,求法之人紛紛離去,禪師遂說偈罷講:「眾賣華兮獨賣松,青青顏色不如紅。算來終不與時合,歸去來兮翠靄中。」《五燈》卷18《西蜀鑾》熔鑄鄭谷《感興》「禾黍不陽艷,競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賣花人」《全唐詩》卷674意境,克文上堂也徑截引用了鄭谷此詩批評禪林趨新騖淺的風氣。寫悟道後洒脫寫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閬騎驢出故鄉。驚起暮天沙上雁,海門斜去兩三行」《續古》卷1《湛堂准》。 前兩句化用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意境《全唐詩》卷174, 而後兩句則徑用李涉《潤州聽暮角》成句同上卷477。 將兩者綰聯在一起,天衣無縫,宛如自家胸臆流出;寫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對月》:「風傳喬木時時雨,泉瀉幽岩夜夜琴。」《古尊宿》卷45深得白居易《江樓夕望招客》 「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韻《全唐詩》卷443。由此可見,在接機說法的各個層次,諸如流離之嘆、回歸之望、接機、悟道、禪悟心理基礎等諸多方面,黃龍宗禪人無不熔鑄古典詩詞成句、意象,或隨手拈來,全同己出;或別鑄新詞,得骨得髓。這種創造性的運用,豐富了黃龍宗禪詩的藝術表現力,增加了迴環唱嘆、蘊藉流宕、義趣深遠、詞彩挺秀的藝術魅力,透露著古典詩詞的神采韻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藝術效果。本章以惟信「三水三階段」、黃龍「三關」作為參照,探討黃龍宗禪詩的美感特質。惟信的見山三階段,從詩禪感悟的角度,指明了人由准開悟的混沌狀態到「自我」意識的生起而引起的迷執,由「自我」迷執到「無我」初悟,由「無我」初悟到「真我」的徹悟的層層遞升的演進過程,對禪宗審美感悟生髮機制有獨特的闡發;黃龍三關,則從參禪者覺悟山河大地十方虛空並皆消殞的第一關,到覺悟每一物既是它自己又是它物的第二關,再到任運無功用的第三關,旨在強調禪人「直下薦取」,隨機起用。黃龍宗禪詩汲取臨濟禪「無事是貴人」的精髓,生髮了任運隨緣、日用是道的美感特質;汲取臨濟禪「無依道人」的精髓,生髮了自信無求、雄猛奔放的美感特質。同時黃龍宗人又有其獨特的詩禪感悟,其中最顯著的是與「見山只是山」相應的觸目菩提、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在這種觀照中,觀照的雙方互為「主客」,能所雙亡,擺脫情感的膠著性,使得這一類禪詩呈現出境象玲瓏、空明澄澈的藝術境界。由於對古典詩學的熟諗,使得黃龍宗擅長用艷情寓禪,大量運用古詩名句、意境,從而形成了艷情閨思妙諦通禪、水中鹽味色里膠青的美感特質。黃龍宗禪詩以其超妙的詩禪感悟和豐贍的美感特質,在中國詩歌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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