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的對稱藝術

  說到底,對聯的本質是對仗,而對仗的藝術本質是對稱和諧。對稱和諧是一種自然美。《文心雕龍·麗辭》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根據科學研究,99%的動物形體都具有對稱結構,自然界的植物、礦物組織,呈對稱構造的也不少,連深海的極限深度和海拔的極限高度都具有驚人的對稱性。對稱之所以美,是因為它呈現一種均衡勢態,給人以穩重、平和的感覺,而人們喜歡這種穩重、平和。對稱作為一種理論,在哲學、數學、物理、軍事諸學科中,還有廣泛的應用。根據事物的對稱關係,知其一端,便可以推斷相應的另一端,這就是所謂的「平衡推理」。

  對聯屬於文字語言的對稱藝術。《史通·敘事篇》說:「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句取勻,奇偶相配」。人類注重文字的對稱和諧,應該是對聯的發端,經過數千年對偶修辭的錘鍊,對聯終於形成獨立的格律文體。從這個意義也可以證明,對聯不是律詩對句的衍化物。

  在自然界,對稱的表現形式有兩種:一種是「單一」對稱,另一種是「鏡像」對稱。兩根大小一樣,長短相同的楹柱,左右排列,這是單一對稱;兩扇門板,左右開合,形狀相同,大小一樣,而方向相反,類似鏡子里的影像,這就是鏡像對稱。在自然界,鏡像對稱的現象比比皆是。兩隻耳朵,形態相同,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兩隻手掌,形態相同,大小相等,方向相反;鳥的翅膀,形態相同,大小相等,方向相反;鹿的雙角,形態相同,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對聯的對稱也包含「單一」對稱和「鏡像」對稱兩部分。上下聯字數相等,是單一對稱:五言必須對五言,七字只能對七字。句式一致,是單一對稱:「四—五」式只能對「四—五」式,「五—七」式只能對「五—七」式。詞性相同,是單一對稱:名詞只能對名詞,動詞必須對動詞。結構相應,也是單一對稱:動賓結構只能對動賓結構,偏正結構必須對偏正結構。但光有單一對稱就過於死板,既違背自然造物的多樣,也缺少了交替變化的情趣,所以在詞性實行單一對稱的同時,詞義還要實行鏡像對稱。如「高」對「矮」,「天」對「地」,「肥」對「瘦」等等,這就是劉勰所稱的「反對」。詞義的對稱「相反」最好,「不同」也可以,如「風」對「月」,「山」對「水」,「江」對「海」等等,這就是劉勰所稱的「正對」。只是上下聯詞義不能完全相同,上下聯詞義完全相同就稱為「合掌」,那是要避免的。古人用「合掌」一詞來表述對稱關係的破壞,很是形象。因為詞性相同,已經構成了單一對稱,詞義再相同,好似兩個巴掌合而為一,兩個巴掌本來是鏡像對稱,合而為一就成了一隻巴掌,對稱關係也就蕩然無存。對聯中聲調也要對稱,因為漢字分平仄,為了聲調的和諧,要求上下聯平仄相對。平仄相對,就是「仄平」對「平仄」;「平仄」對「仄平」;「平平仄」對「仄仄平」,這種相反的對稱也屬鏡像對稱。還有,在書寫對聯時,不提行,上下聯形式一致,就是單一對稱;遇到提行,上聯應該從右向左,下聯必須從左向右,人為的寫成兩片「門板」的形狀,也是取鏡像對稱的意思。

  由此可知,對聯講究平仄,更多是從對稱和諧著眼,和律詩講究平仄更多從聲樂角度出發,有著明顯的區別。

  詩要講究聲韻平仄,是因為詩是聽覺藝術。平仄是什麼?平仄根據四聲劃分:平聲為「平」,上、去、入三聲為「仄」。然而,根據聲律大師朱光潛教授的分析,聲調儘管是客觀存在,但要統一它「卻是一件極難的事」。因為漢字的發音,因地,因時,因事,甚至因人而異。撇開「古聲」和「今聲」的變化不談,就地域而言,廣東有九聲,浙閩有八聲,蘇滬有七聲,川滇有五聲,只有北方才是四聲。其實「北方四聲」也未必準確,因為東北和西北,山東和山西,語音差別也是很大的,準確的說,「北方」應該是專指北京。侯寶林的相聲名段《方言》,之所以令人捧腹,就是由於同一個字,東西南北可以讀出許多不同的聲音。地方聲調差別如此之大,隨著流動人口的劇增,那些生在西,住在東,或生在南,住在北,又一輩子走南闖北,南腔北調的人,更不知有幾聲幾調了?!再說,音調的度量也十分困難。長短、高低、輕重,都是聲調度量的依據,但長短據何尺寸?高低憑啥砝碼?輕重依甚斤兩?都是問題。同一個字,在不同的氣氛下,可以說得很重,也可以說得很輕;可以說得稍長,也可以說得很短。如遇不同的片語搭配,更呈現微妙的差別。例如「玉女」的「玉」和「金玉」的「玉」,「堂上」的「堂」和「廳堂」的「堂」,「男人」的「人」和「人工」的「人」等等。再有「凄凄」、「冉冉」、「蕩蕩」、「漠漠」等疊聲字,讀音同樣存在細小差異。朱老先生還列舉一些未拘平仄的古詩,全是平聲的句子:如「關關睢鳩」、「修條摩蒼天」、「枯桑鳴中林」、「翩和姍姍其來遲」等。全是仄聲的句子:如「窈窕淑女」、「歲月忽已晚」、「伏枕獨展轉」、「利劍不在掌」等。這些詩句,讀起來不但跌宕起伏,而且琅琅上口,說明平仄聲調「對中國詩的節奏影響甚微」,「單就節奏來說,古詩大半勝於律詩」。從朱光潛的研究可以看出,所謂平仄格律,顯然帶有強制統一的成分,歷代朝廷為科舉考試「欽定」的多種韻書,以及適應「今聲」而出台的「新十四韻」、「普通話新韻」等,都是極好的證明。這就和運用行政手段強行推廣普通話、統一度量衡一樣,只能認同(執行),不可深究。由於各地的語音和「統一四聲」不一致,許多詩人只好查「書」(韻書)寫詩,這種情況,認真的說是很不正常的。(以上引用,可參見《對聯文化》2005年第1期《朱光潛論四聲》一文。)

  四聲及平仄既然已經通過行政命令「統一」(雖然版本不盡相同),而且已被大家接受,當然也沒有必要去推翻它,因為你唱你的陝西調,我哼我的閩南腔,到底不是辦法。問題的關鍵是,將聲律強調到至高無上的程度就過分了。特別是對聯,因為對聯畢竟不是聲樂藝術,它只在對仗上需要平仄的對稱協調而已。說到這裡,使我想起一副蘇軾巧遇佛印的諧趣聯:「坐,請坐,請上坐;茶,敬茶,敬香茶」。上聯沒有一個平聲字,但下聯對仗工整,讀起來鏗鏘跌宕,抑揚頓挫,毫無滯澀的感覺。在這裡,半聯中平仄的作用已完全消失,相反,上下聯平仄對仗的作用倒是突顯出來。

  分析了詩聯的區別,又認識了「平仄」的本質,再回頭討論對聯的格律就簡單了。聯律的核心是對仗(對句),而對仗的基本要求是:字數相等、句式相應、詞性相同、結構一致、平仄相對,上聯末字用仄聲,下聯末字用平聲。就這幾條,僅此而已(聯義相關不屬格律範疇)。至於出句(半聯內)的平仄,不必作過多強求,盡量做到平仄交替即可,一些楹聯(如名勝聯、廟祀聯),可以寫得嚴謹一點,一些楹聯(如諧趣聯、生活聯),可以寫得寬鬆一點(對句不能寬鬆)。這就是本人主張的:「出言無忌,對句當規」的準則,因為這對普及楹聯文化和兼顧雅俗共賞,都是有好處的。

  關於「馬蹄韻」,我一貫認為它不失為對聯聲律的一種格式,但不是對聯聲律的全部。因為對聯不受字數、句數、句式的限制,聲律格式有千千萬萬。例如張克峰先生的「龍鳳格」,本人建議制訂的「格聯」九體等,但總不能涵蓋全部對聯聲律。顯然,「馬蹄韻」也代表不了聯律,將聲律等同於聯律,是一個簡單的錯誤。(聲律和聯律的區別,《對聯文化》2005年第1期第36頁李先鴻先生已有專文論述。)

  有年春節除夕著名川劇作家,魏明倫先生的一副上聯,公開徵對下聯,並聲稱,出句是標準的「馬蹄韻」,聯文如下:

  四海華人,一宵除夕,萬家燈火,億戶熒屏,多少同胞同過節;

  電視台公布魏明倫先生的對句是:

  千年古俗,百姓新風,半世勤勞,幾天瀟洒,城鄉大眾大游春。

  分析魏先生的對句:「燈火」是名詞,而「勤勞」是動詞或形容詞;「熒屏」屬偏正結構,「瀟洒」則屬並列結構;「多少」是形容詞,「城鄉」又是名詞。這幾處詞性或結構的失對,使整個對句不能完美。

  根據魏先生的出句組合對聯如下:

  四海華人,一宵除夕,萬家燈火,億戶熒屏,多少同胞同過節;  五洲赤子,百姓連心,兩片對聯,三盅碧酒,盡皆笑臉笑迎春。

  比較以上兩個對句可以看出,單純強調出句的平仄,忽略對仗的嚴謹,未必就是好對聯。


 作者:衛戰勝 原載:價值中國網 整理製作:惡人谷珠樓  請勿轉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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