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會怎樣去愛一個你愛的人？ | 安妮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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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慶山（安妮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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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會怎樣地去愛一個你愛的人。

他說，就像愛自己那般地去愛他。有時可以溫柔地揍他，但所有的動機都應該是讓他更好，而不是提供所需，讓他沉迷。有時離開是必要的。有時，繼續試煉也是必要的。能挖出內心黑暗的愛人，是難得的嚴厲的上師。又說，不受限制的愛有更多可能性。相應可以，天長地久的結果是不必要的。

他說，在愛的死亡中，自我會死去。愛需要很大的勇氣，很大的冒險。但只有去愛，我們才能成長。

伯格曼在一封情書里寫道："現在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好好地活著，勇於獻出生命，勇於接受生命，勇於為生命所傷，勇於感受生命之美。敬勇氣，吾愛。"

但有時我們還是太膽小，寧願憑靠種種世俗工具來迴避對感情的需求。膚淺的戀愛跟一部美劇、一台演唱會、一杯咖啡、一個電腦遊戲具備同種功能，打發無聊和孤獨，滿足虛榮和慾望。唯獨迴避心靈深切的感受。

街頭一男一女慪氣。女的佯裝離去，男的站在原地呼叫和等待。女子迴轉，臉上露出笑容。她要的是哀懇。小女孩劣根性不改，多麼添人麻煩。對親密的人耍小性子，不是威風，分明是一種缺乏。

比較深的親密是，吃對方剩餘的食物，能當著對方的面暴露自己，任意需索。這種全面的信賴和放鬆，需要勇氣，因為隱藏被傷害的可能。我們在喜歡的人面前，留有兒童的心智。這是人性，是深深隱藏在每個人心裡的幼小兒童。也是兒童和父母之間的模式。只有被徹底滿足過，才可能超越。

但我們並不是始終有機會在戀愛中回歸童年，做表裡如一的孩子。更多時候，愛人無法接受心的真相。智慧的大人才有更多自由。

不在於如何找到更合適的人，如何讓對方待你更好。而是自己怎麼能走得更遠、更穩當。不是向外尋求答案。而是去調試自己的心。

"我問他為什麼要睡我房間，他說，人生可貴，我和你在一起的機會不夠多。"

電影里，蕭紅說，我知道我的未來，孤苦一生。但這只是她的自憐。在落魄、危難、病痛、孤獨的時候，事實上有不同身份、不同關係的男人在支援她。時間或長或短，未必有情愛，但對她都有幫助。她的一生受益於男人。在那個時代，男女在一起顯得容易、天然。人的性格也更為率真、自然。現在不同，男女很難靠近，心也大多偽裝於僵硬的面具和盔甲之下。

法國片，《愛》。深愛的本質是悲憫。可參見歐洲人的某種情感狀態，即便從年輕時相伴到老年，或者父母和孩子之間，除彼此的欣賞、陪伴，始終有一種獨立、矜持、文明及各擔責任。或許，剋制而有節的情感才能長遠，並具有深意。需要對彼此的質地產生真正的理解與愛慕。

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詞，是於佩爾飾演的女兒說的。她說："小時候我放學回家，經常聽到你們在房間里做愛的聲音。我覺得安心，知道你們愛著彼此。不會離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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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一封書信，重抄三遍。養成寫一封簡短書信的習慣，字也不用特意練習得優美，字拙心凈，自然有能量。應該怎樣地去接納和給予，一份與他人互動的珍重而真摯的情感？這是寶貴的心得。

今生能夠鄭重溫柔地對待過他人，離開世間時也應該沒有什麼遺憾。

有人問，為什麼明明在世間相處的時間是那麼地短暫，而相愛的人還要互相摧殘？日常所謂的愛，互相交換的愛，不過是在愛的名義之下隱藏的慾望、嫉妒、妄念、自私。不給予自己快樂和自由，也無法給予對方，卻又需求對方提供填補，令自己滿足。並要求對方始終不變。這些期望最終會產生失望。

很多人對待他人的方式，就像清點他的行李。只是確認它在不在，在可控的範圍里佔有它，而不是認真對待，享受彼此的存在。太深切執著地愛人，或者太深切執著地恨人，均是一種自私。

愛是接受全部。有時想只有懂得信仰的人，才會真正懂得怎樣去愛，因為知道如何去相信。俗世的人為什麼不會愛？他們習慣彼此之間的懷疑、放棄、交換、蔑視。

讓對方去做想做的事情，成為想成為的那種人。讓他兜轉長路後去思考做的一切是否正確，以此檢驗對你的感情抵達哪一層深度。控制和操縱，其根基是軟弱和恐懼。要做到的自信是，由他走到哪裡都可以。你總是與自己的心，平和而豐盛地相處在一起。

希望他人快樂，並得到他們想要的。給予對方一切的自由。其中包括損傷和離開的自由。

有些關於男女感情的奇怪觀點，轉發率極高。比如：你必須對別人狼心狗肺，只對我一心一意。你要滿足我所有願望，包容我一切情緒和壞脾氣，賺的錢全部給我花，永遠愛我不許變……著實都是些幼稚至極的言論，十分離奇。

現代社會的女性，好逸惡勞，同時還要求男人寵愛自己，一心一意，服服帖帖。這是怎麼了？女人起碼要經濟獨立，而且懂得尊重男性。而現在的社會，男人不尊重女性，成人不尊重孩子，女人不尊重男人，孩子不尊重老人。人們不尊重任何東西。對一棵樹都不會尊重。

要求對方容納任性和壞脾氣的女性，要求對方滿足各種要求的，最後會吃很大的苦頭。期待對方一生只愛你一個人，也會吃苦。不謀求身心獨立，只想依賴和榨取他人，無視事物在無常中的軌跡。希望盛開的花不會枯萎，前行的河流倒退。這些都是日後受苦的根源。

能玩得下去的遊戲需要共同規則。並且這規則讓彼此都覺得快樂。但凡一個遊戲玩得吃力又無效，就應意識到玩的只是自己的規則。如果這只是你的規則，就只能自己玩。

一個對別人會狼心狗肺的人，怎麼可能會單獨對你好呢？

對生活負起責任，也對他人負起責任。有人把男女情感形容為蜜海，那要看使用的是什麼方式。有時它無疑是煉獄。

對他人需索很多，待人卻冷酷無情。妄想對方始終忠誠，卻從未感覺到安全和自足。顛倒的人，感情也都是顛倒的。不用奢望顛倒的兩人能夠擁有一場合宜的戀愛。

先讓心清爽和溫厚起來是首要。

會種東西養東西，熱衷和大自然相處，用雙手做很多事情，專註、敏感、單純、溫柔，大概就是那種有人說的，"跟他相處腦袋會開出花朵"的人。想想現實中，僵硬而無趣的人何其多。

年輕的女孩，不應該一味把時間花在追逐熱門電視劇網劇、精心打扮修飾皮囊、渴望華貴奢侈的物品，以及幻想有男子平白無故對自己熱愛一生一世。這些都是泡沫。多讀書、多旅行、勤懇工作、善待他人、熱愛天地自然、珍惜一事一物。自然有人感受和尊重你的價值。

女人對外在世界的個性形成有重要作用。不能小看自己。

接受孤獨的處境，學會自處。多些付出，而不是無盡索取。女人最好有一半活得像個男人，像他們一樣，不把情愛當作生命唯一源泉，做些更重要的事。習慣承擔，運用理性。習慣孤獨，天性自由。這些缺失是女人在情感上輸給男人的原因。

對女人而言，她們對情感、慾望、安全感的貪婪，對情緒的耽溺和不自控，對親密關係價值的盲目拉高，有時接近無藥可救。並且耗費大量可以工作和促進心靈進步的時間。對男人而言，障礙大多來自價值觀、僵硬的知識、野心、自信和試圖控制世界的妄念。這種固守和限制使他們無法自在、放鬆。

真正可以享受關係的女人是什麼樣的？

也許像見過的一個舞蹈老師。上課的狀態不是每次都很好，但有時會突然充滿激情，在音樂和節奏中陷落，盡情舞動，忘記解說，忘記身外的一切。她如此充滿爆發力，劇烈的動作停頓在結束，整個人揮汗如雨。當她呈現出這般超贊的演出，會給她鼓掌，對她說謝謝。她帶領身邊的人進入無造作的純粹、自然的世界。無二的境界。

她不見得是面目漂亮的人，但沉浸和享受於舞動時，展示出酣暢淋漓的強盛的美感。此刻只想取悅自己，一心一意，打開自我，融於內外。當女人選擇愛與被愛的時候也應如此，有忘我、無我的境界。

很多女人聰明伶俐，但一生被情所困。即那種沒有戀愛就活不下去的人。很難說是與低自尊或性慾相關，也許是靈性較高極為需要身心聯結的人。低級聯結是一把水壺在岸邊等待雨滴降落的狀態。高級聯結是把自己沉沒在大海中，所有的所有都得到滿溢。

也許很多人臨終之前，會感覺自己的一生，並沒有真正地愛和被愛過。人類抵抗孤獨，渴求和試圖獲取愛，最後卻以虛榮、懷疑、慾望、婚姻……各種方式扼殺它。最終孤獨地死去。而我猜想在人死去時，只有愛是唯一可以被帶走的。只是大多數人沒有這個。

愛是太高的獎賞，需要好幾世的承諾和積極領悟。普通人會被自己嚇倒。

如果男女不是為了完成本能的繁衍使命，看不出有何理由需要世俗關係中的連接。但在超越性別之後，也許有機會窺見彼此靈魂的暗示。

"只管走過去，不要逗留著去采了花朵來保存，因為一路上，花朵會繼續開放的……人們應該帶著更多的了解來靠近彼此，說，當我靠近你，我心裡某些東西開始舞蹈。如果你和我有同樣的感覺，或許我們可以相處幾天……人生短暫！"

好的關係，應該共行趨向解脫，而不是使彼此陷入更深的輪迴。初級的愛是一種深深的束縛和纏繞，並讓人沉淪苦海。高級的愛是求得解脫。

重要的事情，不是投入地熱愛或忘記。而是無限地熱愛或忘記。

本文選自慶山《月童度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6年7月

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