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李賀、仿韓愈、肖杜甫,但成為李商隱 潘向黎

學李賀、仿韓愈、肖杜甫,但成為李商隱

潘向黎

如果說,唐朝有一位詩人,能仿效李賀、韓愈、杜甫的詩風,而且達到形神酷肖、幾可亂真的地步,聽聞此語毫不驚奇和好奇的,一定是唐詩門外漢;聽聞此言感到難以置信的,便說明對唐詩至少是有所了解的。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這是李賀。「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這是李賀。「東關酸風射眸子」、「憶君清淚如鉛水」這更是李賀。「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絕對是李賀。凄艷幽寒,恍惚迷離,冷僻怪誕,生奇詭激,這是李長吉。

  而韓愈呢?「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是韓愈,「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是韓愈,但「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更是韓愈,「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則是韓愈得不能再韓愈的韓愈。以文為詩,句奇語重,掀雷抉電,戛戛獨造,這是韓昌黎。

  杜甫就無須多說了。「詩聖」二字確實只有他當得起,他「窮高妙之格,極豪邁之氣,包沖淡之趣,兼峻潔之姿,含藻麗之態」(蔡夢弼《草堂詩話》卷一引),無體不備,無法不具;同時他法度謹嚴而「縱橫變化,盡越陳規,濃淡淺深,動奪天巧」(胡震亨《唐音癸簽》)。

  這樣的三個詩人,效仿其中一個、得幾分「顏色」,已經十分不易,況且效仿三個,還得其神韻?這樣不可思議的目標,唯有天才能夠實現。

  這個天才在晚唐出現了,他就是李商隱。

  李商隱推崇李賀,早期刻意模仿李賀(長吉)筆法寫了一批作品,其中有一些標明《效長吉》,此外還有《碧城三首》《燕台詩》(四章)、《河陽詩》、《燒香曲》、《無愁果有愁曲北齊歌》等篇,都酷肖李賀。

  且讀《無愁果有愁曲北齊歌》:

  東有青龍西白虎,中含福星包世度。玉壺渭水笑清潭,鑿天不到牽牛處。騏驎踏雲天馬獰,牛山撼碎珊瑚聲。秋娥點滴不成淚,十二玉樓無故釘。推煙唾月拋千里,十番紅桐一行死。白楊別屋鬼迷人,空留暗記如蠶紙。日暮向風牽短絲,血凝血散今誰是。

  讓人想起李賀的《帝子歌》:

  洞庭明月一千里,涼風雁啼天在水。九節菖蒲石上死,湘神彈琴迎帝子。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沙浦走魚白石郎,閑取真珠擲龍堂。

  還有李賀的《雁門太守行》: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誠如專家所指出的,李商隱的這類作品,以及像「南浦老魚腥古涎」「幽蘭泣露新香死」等句,「令人一看就會感到它們從語言、韻律到結構、意境,幾乎處處酷似李賀。」「由義山自撰而深得長吉神理的句子也俯拾皆是」。(董乃斌語)

  至於仿效韓愈,應該是李商隱的偶一為之,而且是在他長期追摹杜甫的時期,「仿韓」的比重和重要性遠遠不能和「仿杜」相提並論。

  李商隱仿韓的主要作品是《韓碑》。

  韓碑事見於《舊唐書·韓愈傳》。「韓碑」指的是韓愈奉詔所撰《平淮西碑》,記載討伐淮西叛鎮吳元濟之戰,碑文主要突出了指揮的宰相裴度的運籌帷幄,導致夜襲蔡州、生擒吳元濟的大將李愬不滿,李愬妻(唐安公主之女)進宮訴說碑文不公,憲宗就命翰林學士段文昌重新撰文勒石,觀點迥然不同。而李商隱是完全贊同韓愈觀點的,詩中強烈地表達對《韓碑》被磨去的憤慨,更熱情地歌頌了韓愈的這篇碑文。李商隱《韓碑》一詩,不但放棄了他最擅長的七律,採用了他很少涉獵的七古,而且風格上,一改平日之纏綿悱惻、深婉幽微,直抒胸臆,正氣凜然,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如平原長風,浩浩蕩蕩。

  ……

  碑高三丈字如斗,負以靈鰲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嗚呼聖王及聖相,相與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後,曷與三五相攀追。願書萬本誦萬遍,口角流沫右手胝。傳之七十有二代,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

  這不僅很難想像與「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是多麼典型的韓愈風格!與韓愈不但神似,而且達到與韓愈的《石鼓歌》「氣調魄力旗鼓相當」(何焯語)。

  不妨來讀幾句被相提並論的韓愈的《石鼓歌》:

  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嗟余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憶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稱元和。故人從軍在右輔,為我度量掘臼科。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寶存豈多。氈包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載數駱駝。薦諸太廟比郜鼎,光價豈止百倍過。聖恩若許留太學,諸生講解得切磋。觀經鴻都尚填咽,坐見舉國來奔波。剜苔剔蘚露節角,安置妥帖平不頗。大廈深檐與蓋覆,經歷久遠期無佗。中朝大官老於事,詎肯感激徒媕娿。牧童敲火牛礪角,誰復著手為摩挲。日銷月鑠就埋沒,六年西顧空吟哦。

  對照之下,《韓碑》確實逼肖韓愈詩風。李商隱如此一反常態,以韓愈風格寫「韓碑」,實在出人意料,令人稱奇,並早已令人刮目相看——鍾惺《唐詩歸》謂:「一篇典謨雅頌文字,出自纖麗之手,尤為不測。」陸次雲《五朝詩善鳴集》亦謂:「此大手筆也,出之纖穠艷麗之人,令人不測。」田雯《古歡堂雜著》謂:「每怪義山用事隱僻,而此詩又另闢一境,詩人莫測如此。」吳喬《圍爐詩話》甚至不無八卦地猜測:「時有病義山骨弱者,故作《韓碑》詩以解之,直狡獪變化耳。」

  李商隱「仿韓」,像寫端麗小楷的人作擘窠大字,要提起那口真氣雖然不易,但更難的是他「仿杜」,略似同是楷書,本已寫得一手《靈飛經》體,卻要改學《九成宮》,要擁有兩種不同風格的嚴整和精絕,這個難度自然更大。

  《杜工部蜀中離席》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大中五年(851)冬,李商隱被派往西川推獄(協助審理案件)。次年春,事畢回梓州。這首詩是臨行前在餞別的宴席上所作,故稱「蜀中離席」。前面加上「杜工部」,說明是擬杜工部體——模擬杜甫的風格。

  這種模仿絕不僅僅在於「人生」「世路」這樣的字眼上,而是深層次、全方位的學習。杜甫在七律題材上有一個突破,就是把時事引入酬贈之作。此詩對杜詩的繼承首先在於這種時刻不忘天下的憂國憂民情懷。當時正值巴南蓬州、果州的貧民動亂,又連年來唐王朝和吐蕃、党項的關係也很緊張,與杜甫當年離開成都時的時局相似。這首詩借傷別的席上之感,表達自己對時局的憂慮和人生的感慨,深得杜甫的神韻。

  這首詩,一開頭就氣勢宏大,通篇筆力雄健而感慨深沉,結構上參差錯落,變化別緻。其沉鬱頓挫,包蘊諸味,酷肖杜甫的七律,就好像是代杜甫作詩一般。前人頗多讚許--「義山擬為是詩,直如置身當日,字字從杜甫心坎中流露出來,非徒求似其聲音笑貌也。」(《李義山詩解》)「雖無工部之深厚曲折,而聲調頗似之。」(《玉溪生詩意》)「義山最善學杜,此是擬作,氣格正相肖,非但襲面貌者。」(《唐賢清雅集》)

  王安石的評價更高,他指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惟義山一人而已」(唐朝人學習杜甫而真正得到杜詩神韻的就只有李商隱一人而已),王安石每每讀到此詩的第二聯「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都讚歎:「雖老杜無以過也」(宋蔡居厚《蔡寬夫詩話》)。

  再看一首《寫意》:

  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斷正長吟。人間路有潼江險,天外山惟玉壘深。日向花間留返照,雲從城上結層陰。三年已制思鄉淚,更入新年恐不禁。

  也純是老杜章法和氣韻。

  《重有感》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從標題開始就仿杜,就差寫成《杜工部重有感》了,因為用「有感」作為政治抒情詩的題目,正是創自杜甫。

  《唐詩成法》評價:「前半時事,後半致慨。此首即杜之《諸將》也。亦不能如杜之深厚曲折,而語氣頗壯,用意正大,晚唐一人而已。諸選皆不錄者,但采春花之艷麗,而忘秋實之正果也。」《唐詩三百首續選》謂:「詞嚴義正,忠憤如見,可配少陵。」《峴佣說詩》謂:「義山七律,得於少陵者深。故穠麗之中,時帶沉鬱,如《重有感》、《籌筆驛》等篇,氣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唐宋詩舉要》認為:沉鬱悲壯,得老杜之神髓。

  《詩境淺說》則說:此為感事之詩,必證以事實,始能明其意義,不僅研求句法。即以詩格論,玉溪生平瓣香杜陵,其忠憤鐵盪之氣,溢於楮墨,雅近杜陵也。

  《唐詩鑒賞辭典》謂:「李商隱這首詩,不但承繼了杜甫關注國家命運的精神和以律體反映時事、抒寫政治感慨的優良傳統,而且在風格的沉鬱頓挫、用事的嚴密精切乃至虛字的錘鍊照應等方面,都刻意描摹杜律。詩的風格,酷似杜甫的《諸將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昇平』這兩句詩的啟發。但比起他後期學杜的律詩(如《籌筆驛》《二月二日》等),他前期的這類作品就不免顯得精嚴厚重有餘而縱橫變化不夠。」(劉學鍇語)

  對《重有感》「仿杜」成就的評價比前人略低,細讀之下,我還是認同「沉鬱悲壯,得老杜之神髓」,「氣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

  若說變化之妙,自然是推《杜工部蜀中離席》和《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萬里憶歸元亮井,三年從事亞夫營。新灘莫悟遊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玉溪生詩意》這樣解讀:「偶行江上,日暖聞笙,花柳蜂蝶,皆呈春色,獨客游萬里,從軍數載,睹此春光,能不懷鄉?故囑令今夜新灘莫作風雨之聲,令人思家不寐也。」《載酒園詩話》評價:「全篇俱摹仿少陵,然在集中殊不見佳。」《唐詩評選》大讚:「何所不如杜陵!世人悠悠,不足齒。」《昭昧詹言》言:「起句敘,下三句景,後半情。此詩似杜公。」《李商隱詩》亦謂:「此詩並未標榜學杜,但我們讀來與老杜在浣花草堂所作諸詩風格極像。」(董乃斌語)

  無論評價如何,是否高度讚美,幾乎所有人都在這裡看到了無比確鑿、真真切切的一個杜甫。難怪王安石說:「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

  李商隱因「仿杜」得到最一致讚譽的當屬這首——

  《籌筆驛》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這首從題材上就是「仿杜」,因為杜甫對諸葛亮的無限崇敬與深沉感慨是他好幾首名作的源頭和主題,這首詩感情如出杜甫之肺腑,章法、詞句、氣息也均儼然老杜。這樣從三觀到藝術風格都完全酷肖杜甫,而且學到了他最精髓的部分,以變化無窮之神,兼一唱三嘆之妙,難怪前人紛紛讚歎:「少陵之嘆武侯「諸葛大名」一首,正可與此詩相表裡。」(黃周星《唐詩快》)「瓣香老杜,故能神完氣足,邊幅不窘。」(沈德潛《唐詩別裁》)「義山此等詩,語意浩然,作用神魄,真不愧杜公。前人推為一大家,豈虛也哉!」(方東樹《昭昧詹言》)「起二句斗然抬起,三四句斗然抹倒,然後以五句解首聯,六句解次聯,此真殺活在手之本領,筆筆有龍跳虎卧之勢。」(《瀛奎律髓匯評》紀昀批語)「沉鬱頓挫,意境寬然有餘,義山學杜,此真得其骨髓矣。筆法之妙,紀批盡之。」(《瀛奎律髓匯評》許印芳批語)

  李商隱學杜,真得其精髓矣!

  於是,先效長吉,後學老杜,間仿韓愈,李商隱都做到了,而且都能得其神髓,如此不凡身手,不但令人驚嘆,堪稱空前絕後。

  但是在這一片喝彩之中,有一個人的評價特別耐人尋味,那就是王文濡《歷代詩評註》中謂《籌筆驛》:「通用故事,操縱自如,而意亦曲折盡達,此西昆體之最上乘者。」

  眾所周知「西昆體」發端於李商隱,這個評價很有意思,他說這首公認「仿杜」非常成功的七律,卻是「西昆體」中最上乘的。當然,用杜甫來為西昆諸家「加持」,是不消說的潛台詞,但是我卻讀出了另外一層意思:李商隱潛心學習杜甫,最後終於學出了一個自己,開創了自己的風格——「詩家總愛西昆好」的西昆體。

  真正的天才,傾心前賢,潛心追摹,悉心揣摩,苦心經營,使自己的藝術之樹根系扎得更深,伸得更遠,吸取了更豐厚的養分,終於開出了自己的一樹繁花。這一樹花,朵朵都是李義山、都是玉谿生,每一朵都是「悵卧新春白袷衣」的那個傷心人,每一朵都是他自己。

  不知道若不仿效李賀、杜甫、韓愈,李商隱能不能「珠有淚」「玉生煙」——天才的世界不是我輩可以揣測的,但是有一點令我非常高興,那就是由此可以充分證明:既然李商隱仿李賀、杜甫、韓愈都如此順暢而出彩,那麼他最終確立的以「無題詩」系列為代表的自己的風格,就確確實實是他自己選定的藝術風格。這樣的選擇,才是最真實、最可貴的,因為這是自由的選擇。

  打一個極世俗的比方,如果一個人,諸般乏善可陳,多少年只有一個人肯和他(她)結婚,根本沒有其他選擇,這婚結也就結了,但若說是「眾里尋他千百度」的結果,就成了吹噓。相反,如果是一個品行性情才華容貌俱佳的人,擁有許多追求者,最後認真選了一位來共偕連理,這才是靈魂伴侶,才可能是一生至愛,不是嗎?沒有選擇的專一算不上真正的專一,缺乏自由選擇的藝術道路同樣如此。

  李商隱之所以成為李商隱,是出於他的才華,他的時代,他的身世,更出於他的性情和他的選擇。作為熱愛李商隱的人,想到這一層,傷懷之中感到了巨大的安慰,對這位大詩人在同情之外更增添了一重敬慕。

新民晚報國學論譚20180128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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