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西域之帝國長虹 李靖：從男神到戰神（六）

原創：陸開武

公號：春風巷（ID：cfx8963）

（接上篇遙望西域之帝國長虹 李靖：從男神到戰神（五））

六、天王級戰神

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唐太宗李世民策划了一件事，將跟隨自己打天下的二十四名有功之臣的畫像供奉進凌煙閣。

一起鬧革命的肱骨之臣大多已經凋零。

李世民是個懷舊的人。

宰相兼大畫家閻立本親筆繪製，畫像尺寸與真人相仿，大書法家褚遂良題詞。

大唐帝國的建國功勛，極盡殊榮。

上榜的二十四人分別是：

趙公長孫無忌、趙郡元王李孝恭、來成公杜如晦、鄭文貞公魏徵、梁公房玄齡、申公高士廉、鄂公尉遲敬德、衛公李靖、宋公蕭禹、褒忠壯公段志玄、夔公劉弘基、蔣忠公屈突通、鄖節公殷開山、譙公蔡紹、邳襄公長孫順德、鄖公張亮、陳公侯君集、郯襄公張公謹、盧公程知節、永興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劉政會、莒公唐儉、英公李世勣、胡壯公秦叔寶。

英雄薈萃，如雷貫耳。

晚唐大詩人李賀的一首詩讓「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千古流傳：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如個書生萬戶侯。

李靖位列第八位。

這一年，李靖七十二歲。

出將拜相，李靖達到人生的巔峰。

李世民高度評價李靖「南滅蕭梁、東平吳會、北清沙塞、西定慕容」，堪為大唐第一名將。

唐肅宗把李靖列為歷史上十大名將之一，並配享於武成王（姜太公）廟。

李靖戎馬一生，積累了豐富的治軍、作戰經驗，曾著有《李靖六軍鏡》等軍事著作，後大多失傳。後人編輯了《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在北宋時列為《武經七書》。

《武經七書》，就是五部大名鼎鼎的兵書，孫武的《孫子兵法》、吳起的《吳子兵法》、姜子牙的《六韜》、司馬穰苴的《司馬法》、黃石公的《三略》、尉繚的《尉繚子》，還有就是李靖的《李衛公問對》，在中國冷兵器時代是領兵作戰者的必讀經典。

作為一名書生出身的統帥，李靖在歷次戰役中都將其軍事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展現了一名傑出統帥高超的指揮藝術。

第一，講究兵貴神速。李靖被李淵派去支援李孝恭時，發生蠻人冉肇則叛亂，找許紹要了八百人馬就突襲蠻人大營，斬殺冉肇則。征討東突厥和吐谷渾時，都是在寒冬時節快速用兵，長驅直入，以雷霆之勢大軍壓境。

第二，迂迴穿插，重兵合圍。征討東突厥時，自己親率三千騎兵深入敵境，穿插至惡陽嶺，直抵頡利可汗營地，安排李世勣兵團堵截磧口，對突厥軍隊形成合圍，一舉擊潰驍勇的突厥鐵騎。征討吐谷渾時，也是指揮侯君集率輕騎從南路穿插，自己率北路兵團合圍。

第三，不給敵人喘息之機。每逢敵軍打敗逃跑，李靖並沒有遵循「窮寇莫追」的古訓，而是窮追猛打，徹底殲滅。頡利可汗被追至深山野谷擒獲，伏允可汗逃進沙漠，被絕望的部屬殺死。碰上李靖這樣鐵血冷酷的對手，連落水狗也做不成。

第四，善出奇謀。李靖在平定後梁蕭銑的戰役中，部隊繳獲大量船艦，李靖卻讓人將空無一人的船艦順江飄行。李孝恭有些奇怪，李靖解釋說：「蕭銑的援軍正在路上，如果看見船艦無人，肯定以為江陵已被攻克，必定駐足不前，猶疑觀望。」事後，果真如李靖所料，蕭銑見援軍遲遲不至，只得開城納降。

第五，實施諜戰。李靖在平定頡利可汗時，派間諜潛入定襄城，散布唐軍大舉進攻的消息，分化頡利可汗身邊大臣，使其互相猜忌，重臣康書密投降。引發內亂之後，李靖趁夜晚突襲定襄，迫使頡利可汗出逃。

作為一名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軍事統帥，李靖充分體現了對戰役全局的部署把控，對戰役時機的準確拿捏，對戰役策略的精心設計。

南征北戰，縱橫天下，一生從未打過敗仗，無往而不勝。奇蹟啊！

大唐第一名將，實至名歸。

麾下將領，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不少用兵之道。李道宗、侯君集、蘇定方將在日後大放異彩，成為一代名將。

貞觀十八年，李世民準備東征高麗，把李靖找來詢問：「公南平吳，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渾，惟高麗未服，亦有意乎？」您就差東邊的高麗沒有征討，想不想去？

東西南北，大滿貫就差一個了。

七十三歲的李靖也有點動心：「往憑天威，得效尺寸功。今疾雖衰，陛下誠不棄，病且瘳矣。」我以往全靠上天眷顧，得以立下尺寸之功。現在雖然年邁老朽，病痛纏身，如果陛下不嫌棄，我能跟隨出征的話，我的病就可望痊癒。

願為君王效命沙場，言辭懇切。

李世民最終還是體恤李靖年邁，沒有讓李靖東征高麗。

病榻之上的李靖一直關注著遼東戰事。

李世民率軍進至駐蹕山（今遼寧遼陽南）時，高麗兵傾國出動，內部空虛，李道宗曾請求率精兵五千，奇襲平壤，李世民未同意。

戰事不順。回京後，李世民詢問李靖：「我用天下的軍隊，如今卻被小國所困，這是為什麼呢？」

李靖已經得知李道宗的計謀沒有被採納，便說：「問問李道宗就知道了。」

李世民臉上有些掛不住：「時間太快了，我竟不記得了。」

貴為四夷敬仰的「天可汗」，李世民有些可愛。

時勢造英雄，李世民和李靖崛起於亂世，君臣相惜，捭闔天下，締造了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王朝——大唐帝國。

七、講政治，懂規矩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帝國第一名將，李靖病情加重。衛公府邸，彌散著悲戚、靜寂的氣息。

帝國天子，唐太宗李世民親臨衛公府邸，看望這位功勛卓著的老將。

看著病榻上白髮蒼蒼、形銷骨立的李靖，李世民悲從中來，涕淚橫流，難過地對李靖說：「你是我生平故人，一起打過仗的老朋友，你為國家立下了那麼多的功勞。今天病成這樣，我心裡難受啊！」

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如今凋謝零落，在世者已無幾人。曾經的崢嶸歲月，戰火浴血，怎能不讓李世民潸然淚下？

四月二十三日，七十八歲的李靖溘然長逝。

唐帝國以國葬來送別這位天王級戰神：追贈李靖司徒、并州都督，安排班劍、羽葆、鼓吹等禮儀規格，陪葬昭陵。謚曰景武。

墳墓仿照漢代名將衛青、霍去病的規格，形如突厥內燕然山、吐谷渾內積石二山形狀，「以旌殊績」，紀念李靖滅東突厥、吐谷渾兩個國家的顯赫戰功。

這個規格之高，絕無僅有。唐帝國將李靖譽為與衛青、霍去病一樣功垂千古的名將。

如果僅僅把李靖列為一名赳赳武夫，那就大錯特錯了。作為一名飽讀詩書的「官二代」，李靖對政治看得很透，一直敬而遠之。

唐高祖武德九年，公元626年，李世民發動玄武門政變之前，出謀獻策的房玄齡、杜如晦被李淵趕出了秦王府，府中心腹只剩下大舅哥長孫無忌、舅舅高士廉和侯君集、尉遲敬德等四人。當時，秦王李世民與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之間的爭鬥已達到白熱化，形勢非常危急。

到底動不動手，李世民遲遲下不了決心。

於是，就去問時任靈州大都督的李靖。李靖推辭不答，保持中立地位。

李世民不甘心，又跑去問腦子超級聰明的李世勣（《隋唐英雄傳》中的徐茂功的原型），李世勣也推遲不答。

政治權力鬥爭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博弈，選邊站隊，稍一不慎就會人頭落地，夷滅九族。

李靖、李世勣選擇的是中立立場，不捲入王族奪位之爭。看似不懂政治，沒有把前程押在李世民陣營，實則是最精明的權衡，沒有進行政治投機，在波詭雲譎的皇權政治鬥爭中保持了一名軍人的純粹本色。

以二李的智商，能看不出李世民的勝算嗎？

李世民勝出之後，並沒有因為二李當初沒有對自己押注而冷落，反而更加尊重二人。

由於經歷過兩次死裡逃生的經歷，再加上玄武門之變的血腥、殘酷，李靖在政治上一直小心翼翼、謹小慎微，與他在戰場上狂飆突進、窮追猛打的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打敗東突厥回國不久，御史大夫溫彥博（《新唐書》為蕭瑀）給李世民打了個報告，彈劾李靖治軍無方，軍紀敗壞，在攻破頡利可汗牙帳後，縱容士兵搶劫珍寶財物。

李世民沒有讓人去調查，而是直接將李靖招來一頓大罵，嚴加斥責。

李靖的表現呢，一個勁兒地叩頭認錯，「是！是！是！我錯了」，沒一句辯解的話，甚至有些窩囊，與那個縱橫南北、殺伐四方的統帥形象大相徑庭。

要說李靖治軍不嚴，李世民壓根就不相信。

早在平定後梁蕭銑，攻破江陵城時，部將紛紛要求收繳蕭銑手下將領的家產，以犒賞士兵。李靖堅決制止，講了一通大道理：「我們是王者之師，討伐有罪之人。那些與我們死戰的人，也是被迫的。如果我們放縱搶掠，那與他們有什麼區別？假若我們收繳敵方將士家產，那荊州以南的敵方都要拼著命與我們作戰。」於是，嚴明軍紀，江南一帶聞風而降。

李靖後來招撫嶺南，兵不血刃就搞定，靠的就是軍紀嚴明，噓寒問暖。史書記得很明白：「率兵南巡，所過問疾苦，延見長老，宣布天子恩意，遠近歡服。」

李世民何等厲害人物，心裡其實很清楚李靖不可能幹出這種事，但自己需要找個由頭對李靖敲打敲打。

李靖同樣不相信李世民是因為有人告自己治軍不嚴而大加責罵。

只是，倆人都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李世民才把李靖招來。這次倒是很客氣，但說的話很耐人尋味：「隋將史萬歲破達頭可汗，有功不賞，以罪致戮。朕則不然，當赦公之罪，錄公之勛。」

什麼意思？

以前，隋朝大將史萬歲（這名字取得不好，那個皇帝樂意）打敗了西突厥的達頭可汗，隋文帝沒有獎賞，史萬歲不樂意，在殿前唧唧歪歪，被衛士當場杖殺。我可不是這樣，現在不僅要赦免你的罪過，還要記錄下你的功勞。

其實，這段時間，李世民一直在觀察李靖。見李靖沒有一句怨言，這才舊事重提，並加授左光祿大夫。

沒過幾天，李世民又把李靖招來：「前有人讒公，今朕意已悟，公勿以為懷。」前邊是有人誣陷你，我現在調查清楚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說完這番話，李世民賞賜李靖錦緞一千匹作為安慰，升職為尚書右僕射，相當於宰相，可謂位高權重。

胡蘿蔔加大棒，恩威並施，君王樂此不倦。

儘管取得李世民的信任，李靖始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上朝時，盡量不說話，每次與宰相們議論政事時，謙恭拘謹得像是說不出話來。史書的記載是：「靖性沉厚，每與時宰參議，恂恂似不能言。」

看到這，覺得李靖活得太窩囊，哪像一個統領千軍萬馬、鐵血酷烈、叱吒沙場的將軍？與《虯髯客傳》中豪氣干雲的「風塵三俠」相差甚遠。

其實，這是一個聰明人的生存之道。李靖能不知道韓信、周亞夫這些人的下場？

貞觀八年，公元634年，六十三歲的李靖給李世民打了份退休申請報告。

李世民委派中書侍郎岑文本帶話給李靖：「從古至今，安享富貴而能知足的人很少。這些人不論聰明或是愚笨，都沒有自知之明。即使才能不夠，或者身體有病，都不想放棄官職。你現在能夠識大體、講大局，我很欣慰，也很讚許。我現在不僅要成全你的美德，還要讓你成為一代楷模。」

作為帝王，最忌憚的就是這些功勛卓著、帶兵打仗的老傢伙，都是些老革命，尤其在軍中威望高，動不動就擺老資格。

看到李靖主動申請退休，不戀棧權力，把自己想做又不好得做的事主動做了，李世民心裡當然高興，巴不得趕緊樹為典型，讓那些老傢伙都向李大將軍學學。

哪個老闆不願意手下都是一群老黃牛？！

一生從未打過敗仗的李靖能看不出李世民的心思？這就是講政治。

李靖成了唐帝國急流勇退、淡泊名利的典型。

退休兩個月不到，帝國準備出征吐谷渾，究竟誰來挂帥，李世民貌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靖能復起為帥乎？」

在家養老的李靖趕緊屁顛屁顛地找房玄齡表態：「吾雖老，尚堪一行。」這把老骨頭跑一趟還是可以的！

聰明人就是這樣，時刻把講政治放在第一位。

讓你退休回家，你還真以為就是讓你享清福去了？

極權體制下，個人安危榮辱全繫於統治者的喜怒哀樂。要是再有幾個挖坑、撂石頭的人，很難有人能平平安安熬到老。

已經取得李世民信任的李靖即便謹小慎微，依然還是暗箭難防。

征討吐谷渾期間，鹽澤道行軍總管高甑生未能按時抵達指定地點，貽誤軍機，被李靖責罰。戰事結束回來後，高甑生一直懷恨在心，串通廣州都督府長史唐奉義，誣告李靖謀反。

李世民這次很慎重，命令司法機關調查。後查明子虛烏有，純屬高甑生誣陷。高甑生等人被判誣告罪下獄，流放邊疆。

戰場上血肉橫飛、生死搏命，自己早已習慣；官場上，則是明槍暗箭、險象環生，比戰場更為兇險。最可怕的，是君王那顆時刻猜忌、陰晴不定的心。

「謀反」，乃滅族之罪。儘管化險為夷，還以清白，李靖還是禁不住後脊背一陣陣發涼。

從這之後，李靖「乃闔門自守，杜絕賓客，雖親戚不得妄進」，閉門謝客，謝絕賓客來訪，即便親戚也不能隨便進出。

一代名將，縱橫天下無敵手，講了一輩子政治，最終還是退避三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