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歷史的眼光看國學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孟彥弘
今天提倡國學的人,看到胡適、梁啟超、黃侃的書目,大概是會感到自己眼界的狹隘的。從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的治學範圍和方法,可以看出,在八九十年前的前輩學者眼中,國學已經是大國學,是大歷史,是以研究這種大歷史、大國學如何形成、怎麼變化為職志的。
繼上世紀八十年代傳統文化熱之後,近年又掀起了國學熱。各校紛紛成立國學院,教育界和學術界也有不少人呼籲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成立國學學科,本科招生。還有不少人將提倡國學與文化自信聯繫到了一起。但什麼是國學?能不能成為一門學科?提倡國學是否能夠增強我們的文化自信呢?
本文擬談一些粗淺的看法,拋磚引玉,請大家指正。
何謂「國學」?什麼是「國學」?國學之「國」指的是什麼呢?只是指漢語作載體的文化嗎?《隋書·經籍志一》:「魏氏遷洛,未達華語,孝文帝命侯伏侯可悉陵,以夷言譯孝經之旨,教於國人,謂之國語孝經。」國語,指的是鮮卑語。無獨有偶,滿族入關,也將滿語稱為國語。可見,「國」是一個相對概念。今天的中國,雖
以漢語言文化為主體,但也包括了多民族的多種語言和文化。用「國學」只指稱漢語言文化,顯然是不妥當的。如果包括了蒙語、滿語、藏語、維語等等為載體的文化,那麼「國學」這個大「集合」里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呢?它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它是一個有機的體系嗎?會不會成為一個撇開自然科學之外的一個集合體呢?受外來影響而成為我們文化一部分的那些內容,我們該怎麼看呢?照此邏輯,那是不是各國都有自己的「國學」,如(英)國學、(德)國學、(美)國學、(義大利)國學?(俄)國學呢?從知識體系上說,我們該怎麼建立人類的知識之樹呢?
這些問題,當然不是我這篇小文所能解決的。我只是想說明,所謂「國學」,實際是一個通俗的稱謂,並不是一個精確的學術性的名詞。1922年,北京大學國學門辦了一個學術季刊,即以「國學」為名,一直到1952年院系調整方才撤銷。胡適《〈國學季刊〉發刊宣言》對「國學」下了一個定義:
「國學」在我們的心眼裡,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國學」……「國故」包含「國粹」;但它又包含「國渣」。我們若不了解「國渣」,如何懂得「國粹」?所以我們現在要擴充國學的領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過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門戶成見:拿歷史的眼光來整統一切,認清了「國故學」的使命是整理中國一切文化歷史,便可以把一切狹陋的門戶之見都掃空了。
他雖然意在批評門戶之見、強調「擴大研究範圍」,但將「國學」視作涵蓋了中國一切傳統的文化的定義和眼光,卻是真確的。對國學研究,他又說:
我們理想中的國學研究,至少有這樣的一個系統:中國文化史:(一)民族史、(二)語言文字史、(三)經濟史、(四)政治史、(五)國際交通史、(六)思想學術史、(七)宗教史、(八)文藝史、(九)風俗史、(十)制度史。這是一個總系統。
這些分門別類的「史」,就組成了「一個總系統」。這可說是「作為研究對象的國學」。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胡適的心胸和眼光;他既沒有限定在所謂儒學為中心的傳統哲學思想,更沒有降低到背古詩文,講千字文、百字姓等童蒙讀物這個層次。
1923年,應《清華周刊》之約,胡適列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分為工具書之部,有《書目答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籍纂詁》《歷代地理韻編》《中國人名大辭典》《歷代名人年譜》《世界大事年表》等。思想史之部,有四書五經、包括諸子百家主要作品的《二十二子》、佛教經典、《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以及一些重要思想家如王安石、朱熹、陸九淵、王陽明、顧炎武、黃宗羲等重要思想家的文集。文學史之部,主要是總集和重要作家的別集以及詩詞曲劇小說等。這個書目,非常廣博的,以至於記者不得不請他再擬一個「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於是他又將他認為最為重要的,加了圈,共計39種。
梁啟超對胡適的這個書目,不盡以為然,於是,他也開了一個書目,名「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1923年),分為修養應用及思想關係書類、政治史及其他文獻學書類、韻文書類、小學書及文法書類、隨意涉覽書類。他認為胡適的書目太注重文學和思想史,忽略了史學,因此,他開的書目,特別增加了《資治通鑒》《文獻通考》《續文獻通考》《皇朝(清)文獻通考》《通志二十略》《二十四史》《讀史方輿紀要》等史部的書。當然,梁啟超也在其書目基礎上,開出了「最低限度」的書,有25種書,其中除四書、諸子外,特別舉出了《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和《資治通鑒》。
在當時被目為守舊的學者黃侃,給學生開列的「基本書籍」,有《十三經註疏》《大戴禮記》《荀子》《莊子》《史記》《漢書》《資治通鑒》《通典》《文選》《文心雕龍》《說文解字》《廣韻》(《量守廬講學二記》,《量守廬學記續編》,三聯,2006年)。我想,今天提倡國學的人,看到胡適、梁啟超、黃侃的書目,大概是會感到自己眼界的狹隘的。
魯迅1930年為考入清華中文系的許壽裳之子許世瑛開過中國文學的書單:
計有功(宋人)《唐詩紀事》,辛文房(元人)《唐才子傳》,嚴可均《全上古……隋文》(即《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丁福保《全上古……詩》(即《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可知名人一生中之社會大事,因其書為表格之式也。可惜的是作者所認為歷史上的大事者,未必真是「大事」,最好是參考日本三省堂出版之《模範最世界年表》),胡應麟(明人)《少室山房筆叢》,《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其實是現有的較好的書籍之批評,但須注意其為「欽定」的),《世說新語》(劉義慶。晉人清談之狀),《唐摭言》(五代王定保。唐文人取科名之狀態),《抱朴子》(葛洪。內論及晉末社會狀態),《論衡》(王充。內可見漢末之風俗迷信等),《今世說》(王晫。明末清初之名士習氣)。
這個書單,完全是私人的一個書單,魯迅生前沒有發表。從這個書單,也可看出魯迅的眼光。即以文學史而言,他的眼界也是擴大了社會,而不僅僅是文人的集子而已。
特別要注意的是,胡適、梁啟超的書單中,都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魯迅的書單中,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這反映了他們對作為門徑的目錄書的重視。有了《四庫全書總目》,學子們就可以更容易全面了解承載中國學術思想文化的典籍概貌。
為人所稱道的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中,梁啟超以清代學術史為主,講授的是《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王國維利用甲骨文、金文、竹木簡等出土史料與傳統文獻比勘來研究歷史,以《古史新證》授課;陳寅恪以滿文、蒙文、巴利文等民族語方和域外史料與傳統文獻進行比勘,發表了《元代漢人譯名考》《幾何原本滿文譯本跋》《蒙古源流研究(四篇)》《敦煌本唐梵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跋》《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夏梵藏漢合璧校釋序》等系列論文(後轉治中古史);趙元任研究語言學;作為助教的李濟則專攻考古學,對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建立起了很大作用。從這些導師的治學範圍和方法,可以看出當時的所謂國學範圍之廣博、研究之專深。
有人將國學或中國文化簡約為儒家文化。這實在是太狹隘了。即以儒學奉為經典的十三經而言,這些經典,雖然經過了儒家的整理,但它是諸子百家乃至中國文化共同的元典、共同的財富。諸子百家實際是對元典的充實、豐富和發展。至於將儒學化約為經學,進而將提倡國學化約為提倡讀經,甚至以祭孔、讀經、背誦古詩文作為弘揚國學的主要方式,則更是等而下之了。我們要知道,在八九十年前的前輩學者眼中,國學已經是大國學,是大歷史,是以研究這種大歷史、大國學如何形成、怎麼變化為職志的。
其實,這種淺陋的主張,並不始於今日。為抵制新文化,上世紀二十年代即已有人大力倡導尊孔讀經。魯迅在1922年發表《不懂的音譯》,就曾對這些現象進行過批評。他說:
中國有部《流沙墜簡》,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先生作的,要談國學,他才可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
舉例表彰的,正是清華四大導師、以清朝遺老自居的王國維的學術成就。同年,他又發表《估學衡》,對盲目提倡國粹者進行了諷刺:
總之,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為一種主張。可惜的是於舊學並無門徑,並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是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煞人!「衡」了一通,僅僅「衡」出了自己的銖兩來,於新文化無傷,於國粹也差得遠。
三十年代,社會上又掀起一股讀經的呼聲。傅斯年在1935年4月8日《大公報》發表星期論文,稱:
經過明末以來樸學之進步,我們今日應該充分感覺六經之難讀。漢儒之師說既不可恃,宋儒的臆想又不可憑,在今日只有妄人才敢說詩書全能了解。有聲音文字訓詁學訓練的人深知「多聞闕疑」「不知為不知」之重要性。那麼,今日學校讀經,無異於拿些教師自己半懂半不懂的東西給學生。……六經雖在專門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東西,一旦拿來給兒童,教者不是混沌,便要自欺欺人。這樣的效用,究竟是有益於兒童的理智呢,或是他們的人格?
胡適也在同年發表了《我們還不配讀經》,引王國維所說「《詩》、《書》為人人誦習之書……以弟之愚暗,於書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於詩亦十之一二」後,胡適說道:
二三十年後,新經學的成績積聚的多了,也許可以稍稍減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許可以使幾部重要的經典都翻譯成人人可解的白話,充作一般成人的讀物。在今日妄談讀經,或提倡中小學讀經,都是無知之談,不值得通人的一笑。
在魯迅、胡適、傅斯年這些於國學有深厚修養的學人看來,讓小朋友讀「經」是很荒唐的。提倡整理國故,終生從事中國文史研究的胡適,主要從事中國上古史研究並多所創穫的傅斯年,並不是反對研究國學,反對研讀經典、普及經典。這種批評,放在今天,也是極有見地的。
用歷史的眼光看「國學」即便是以漢語言為載體的所謂國學,也有一個不斷變化、發展和豐富的過程;以此為載體的所謂傳統文化,也有這樣一個過程。比如,宋明理學,就吸收了佛學的內容,而經過中亞傳入中國的佛學,也有一個中國化的過程——吸收了中國那時的傳統文化而實現了「中國化」,變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吸收了佛學的中國傳統儒學,又形成了新的傳統,即所謂新儒學。
再比如,在理學影響之下,婦女的離異或寡居再嫁,漸為社會所排斥。但至少在唐代還並不如此,所以朱熹對李唐王室出現的「醜聞」,概之以「唐源流出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宋代的寡婦再醮也是常事。北宋名相范仲淹的母親即曾改嫁。他在年譜中並不隱諱,將此事載入。清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及第的陸以湉讀到此事,在其筆記《冷廬雜識》中即不禁大發議論:「宋世士大夫家婦女再適者,不以為異,故范文正公年譜直書其母謝氏再適長山朱氏。今制崇尚貞節,婦人再醮者不得請封。雍正元年詔直省州縣各建節孝祠,有司春秋致祭,所以勵風教維廉恥者至矣,宜不復沿陋習也。」著名詞人李清照,在其夫趙明誠死後,也曾改嫁,並因後夫反目,互相攻訐,可謂沸沸揚揚。對婦女如此不人道的苛求並予表彰,並不是中國文化中一以貫之的傳統。
我們的文化在不斷的吸收中發展著,傳統也在不斷地變化著。中國文化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吸收著許多不同文化的菁華和因子。它是在不斷吸收、不斷充實、不斷豐富、不斷變化中,才得以存在並發展的。她的生命力也正於此。開放、包容、吸收、融合的過程,歷史上從不曾中斷,現在不應該中斷,將來也不會中斷。開放、吸收、融合以及與時俱進,才是中國文化未曾中斷、始終葆有鮮活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也正是我們文化自信之源。魯迅在1934年就力倡「拿來主義」:
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麼,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冷靜、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要有開放的胸襟,要「拿來主義」。吸收得越充分,我們的文化才能越豐富、越健康,才能越有生命力。封閉的、靜態的、單一的文化,終究會變成為標本,變成為死的文化。不能以國學為借口,拒斥對人類文明的吸收。
「國學」與「西學」世紀之交,有種說法,叫作二十一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大有中國文化一統天下之勢。在經濟迅速發展、國力強盛的今天,沾沾自喜的自滿情緒更容易發酵。如果故步自封、自以為是,那實在是很愚蠢的。
有些人想通過強調中國文化的特殊性,將我們的文化與世界區別開來。其實,普遍與特殊,正如「白馬非馬」——所謂普遍的,都是抽象出來的;所謂特殊,正是對普遍的反映。沒有脫離開特殊的普遍,這正如拉出來的,都是白馬、黑馬、公馬、母馬,無法拉出「馬」來。馬,只是一個抽象出來的概念,因此它才具有普遍性。這個普遍性,必須藉由特殊性來體現;沒有特殊,普遍性就無從體現。從這個意義上,特殊的就是普遍的。各種文化,如中國文化、印度文化,東方文化、西方文化,都是「文化」的體現。我們無法拿出一種不具有特定內涵的純粹的「文化」。因此,沒人能自外於人類文明。
1961年,胡適在《懷念曾慕韓》中又說:
三十年前,我對他的議論曾表示一點點懷疑:我嫌他過於頌揚中國傳統文化了,可能替反動思想助威。我對他說,凡是極端主義的運動,總都含有守舊的成分,總不免在消極方面排斥外來文化,在積極方面擁護或辯護傳統文化。所以我總覺得,凡提倡狹義的國家主義或狹義的民族主義的朋友們,都要得特別小心地戒律自己,偶不小心,就會給頑固分子加添武器了。
胡適的警告,放在今天,依然是有效的。我們在提倡國學時,實在是要時刻警惕的,不要將國學作為拒絕吸收人類優秀文化的堂皇的盾牌和借口。
文化有差異,生活方式更是千差萬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作為人類,既要看到不同文化下的異,也要看到作為人的同。充分的了解,才能「見怪不怪」、彼此理解,和而不同。曾幾何時,一些年輕人喜歡過一些洋節,不少老人大驚失色;隨著交往的增多,了解的深入,現在年輕人對洋節已可「淡然處之」了。回頭看當年老人們的擔憂,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呢?其實,我們今天視作自己固有的節日,有不少也是受了外來文化如佛教的影響而形成的吶。
提倡國學研究,不是要從政治文化角度,重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以國學抵制西學。所謂西方的文明,也在這一百多年的中西交融中,不斷浸潤、「中國化」為我們現在文明的一部分。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等我們文化中原本較弱的因子,現已成為我們文明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成為我們新的傳統。以馬克思主義哲學而言,經過一百多年的傳播、吸收,已大體實現或完成了它的「中國化」的歷程,其合理的菁華的部分,也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可以說,在世界成為地球村的今天,在世界一體化的今天,中國不斷融入世界、世界文明不斷被「中國化」的今天,「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中西對立的文明態勢已經不復存在(如果存在對立,那也是政治對立,而不是文化對立)。所謂「文化自信」,是不言自明的。反觀歷史,我們沒有理由不自信;立足當下,自信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總之,真正的自信,是既能知道自己的不足,又能知道自己的長處。有了自信,才能包容,才能判別和吸收。研究國學,並不是為自信找理由,而是為了更清醒地了解自己,以便吸收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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