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帶女王的煩惱：唯一沒被中國製造打敗的百年鞋帶公司 |商周特寫

撰文：James Tarmy

編輯：汪呂傑

翻譯：許諾

Auburn Leather最早創建於1863年，一直名不見經傳，直到最近十年才成為皮質鞋帶行業無人匹敵的全球霸主。

上世紀90年代之後，大量製造業向中國轉移。只有豪利特的工廠躲過了這場大潮，她跟客戶重新談判合同，2009年還買下了最後一家競爭對手。但如今，她面臨一場新的、可能非常嚴重的危機……

麗薩·豪利特(Lisa Howlett)站在一排日光燈下，查看一張近50斤重的牛皮。這張牛皮來自前不久剛宰殺的一頭牛。它呈暗青色，略有點濕，攤在那裡一大片，四周從大桌子的邊上耷拉下來。這張牛皮接下來將被送去染色，然後在豪利特位於肯塔基州奧本的公司Auburn Leather被工人們割製成鞋帶。

Auburn Leather最早創建於1863年，一直名不見經傳，直到最近十年才成為皮質鞋帶行業無人匹敵的全球霸主。豪利特是公司第五代掌門人。2013年，豪利特共賣出了5000萬副鞋帶。這是一個怎樣的規模呢？如果你對這個單純的數字沒什麼概念，可以看看你自己腳上的鞋，或者下次上班途中看看周圍其他人的鞋，如果你看到Ugg、Sperry Top-Sider、L.L.Bean或者Timberland等品牌，那麼，它們用的皮質鞋帶多半出自豪利特的工廠。

美國本土原本有不少皮質鞋帶廠，但上世紀90年代之後，大量製造業向中國轉移。只有豪利特的工廠躲過了這場大潮，她跟客戶重新談判合同，2009年還買下了最後一家競爭對手。一時間，豪利特很是享受皮質鞋帶行業女王的殊榮。但如今，她開始面臨一場新的、可能非常嚴重的危機，她執掌的這家已有152年歷史的公司再度陷入危難境地。不過，豪利特從來不會坐以待斃，她已經有了應對計劃。

豪利特在離奧本不遠的富蘭克林鎮有一家製革廠。今年57歲的豪利特身材高大，一頭金色短髮，穿著帶領襯衫和牛仔褲，頗有點鄉村式商業休閑風格。她拎起一張牛皮的肩部位置說：

「我們要把這些部位切下來，按每片12美元的批發價賣給客戶，」豪利特說，「兩年前，我要為這樣的整張牛皮付50美元，看上去似乎不算貴。可是現在要112美元了，」她不禁嘆起氣來，「這樣的話，肩部這片賣12美元就已經算非常便宜了。」豪利特夾在牧場主和鞋類銷售商中間，即便想把增加的成本轉嫁出去也能力有限。Auburn Leather的銷售已開始出現下降，2014年的銷售額從上一年的2000萬美元降到1900萬美元，凈利潤更是被腰斬了一半。

多年來，牛皮一直是牛肉行業的一項副業。二十世紀以來，隨著美國人牛肉消費量的上升，皮革業也隨之大力發展。不過，最近30年里，美國人的牛肉消費量減少了大約28%，牛皮供應量也相應萎縮。另一方面，中西部的乾旱天氣導致飼料價格上漲。這樣一來，美國飼養的牛越來越少、也越來越貴，但與此同時，全世界消費者對皮製品的熱情並未消退。

大多數情況下，供應減少和需求不變將直接導致價格上漲。但皮製品行業並不屬於這種情況，至少短期而言不會這樣。「牛皮漲價時，遭受打擊的是製革廠，」 美國牛皮行業協會USHSLA主席斯蒂芬·索特曼(Stephen Sothmann)說，「因為他們跟下游買家簽的都是六個月的合同。」

即便沒有簽這樣的固定合同，像豪利特這樣的生產商也沒法將售價翻倍、然後指望客戶還會繼續進貨，因為她的產品所處市場定位不同，終端消費者的反應也不同。一位銀行家對一雙古馳皮鞋漲價200美元可能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L.L.Bean等採用豪利特鞋帶的品牌對價格卻很敏感。「在這輪原材料價格周期中遭受打擊的中低端製革廠現在非常、非常艱難，」北安普頓大學教授、英國切斯特菲爾德製革廠Clayton Street Tannery董事邁克爾·里德伍德(Michael Redwood)說，「這一點在製鞋行業最為明顯，真皮（很容易地）被合成材料所取代。」

面對人們飲食習慣和氣候的變化，再加上全球性消費水平的提升，豪利特不得不重新考慮她的業務。「以往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如今不能再理所當然了。」她說。

根據美國農業部的相關數據，一頭普通食用牛體重大約590-640公斤。宰殺後能得到大約385公斤牛肉，批發價平均2300美元。牛皮大約能賣出100美元，在一頭牛的整個經濟價值中只佔4.3%。（奶牛的皮售價更低一些，但在整頭牛中所佔的比例跟肉牛一樣。）牛皮里包裹的肉最後變成了某些人的「巨無霸」里的肉餅，而牛皮本身卻能製成各種昂貴商品，從令人艷羨的1萬美元的愛馬仕手袋，到賓士車裡要花費6000美元的高檔真皮配置，或是售價120美元的新百倫跑鞋。

幾千年來，牛皮一直採用植物原料進行硝制：生皮先被放進天然鞣酸里浸泡數周，直到浸漬成我們需要的質地。人類利用經過鞣製的真皮來製作服飾的歷史也同樣悠久，但是直到工業革命之前，人們很少會選擇這種材料。通常來講，只有整天跟牛打交道的人才會穿著用牛皮製成的服裝。美洲印第安人生活的環境有大量野牛，他們穿皮衣的傳統也已持續幾個世紀。在西方國家，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皮衣從來沒有進入主流服飾的行列，而且，根據波士頓美術館時尚藝術分館館長邁克爾·菲納莫雷(Michelle Finamore)的說法，直到上世紀50年代，「真皮服飾才較多地出現在市面上。」

豪利特的這家公司是她的曾曾祖父喬治·華盛頓·考德威爾(George Washington Caldwell)創辦的。考德威爾是美國內戰退役老兵，1863年來到奧本，先是在當地一家製革廠當領班，最後從他老闆手裡買下了這家工廠。到了豪利特的祖父W·C·豪利特(W.C. Howlett)經營時，工廠從製作輕型馬車和四輪馬車用的皮帶轉型，製作更專業化的馬具裝備。上世紀五十年代，隨著船鞋在美國成為主流時尚，豪利特的父親喬·理查德·豪利特(Joe Richard Howlett)再次調整工廠定位，專門生產鞋帶。

1969年，這家工廠在喬手裡幾進幾齣。他先是賣掉了工廠，隨後跟一位合伙人一起把它買了回來，但後來再次脫手。1985年，時年28歲的麗薩·豪利特自己買回了割制牛皮的幾個車間。1986年，也就是Auburn Leather正式恢復生產的第一年，公司共有12名員工，總共掙了90萬美元。豪利特早早就趕上了難得的好運氣。「我們的第一位客戶當時是一家美國小公司，名字是……」她頓了一下以加強語氣，「耐克。」如今，豪利特在美國有兩家工廠，共115名員工；同時，她將大約三分之一的皮革割制業務外包給了中國的一家工廠。這幾處工廠規模很大，她並不參與日常管理。作為最高層管理者，她專註於公司戰略和長期發展。

豪利特開一輛新款斯巴魯傲虎，車身上有「共存」、「宗教左翼成員」字樣，保險杠上還有支持人權運動的貼紙。對所謂製革廠對環境不利的說法她很不滿。她的工廠里都安裝了連接到城市廢水處理廠的過濾系統，而且，製革廠的副產品大多數都能循環利用。「製作皮革的人並不像公眾普遍認為的那樣，他們可不想做惡人，」豪利特說，「我的朋友里有一些嚴格素食的人，他們會說，『這不好吧，你的皮鞋是用動物皮做的，』我會回應說，『那你知道嗎，如果這些動物皮不做成皮鞋會是什麼下場？進垃圾填埋場啊』。」

豪利特採購的生皮都來自奶牛場。「一頭奶牛宰殺前大約存活6-8年時間，這期間它們一直到處走動，還有產乳，」豪利特說，「奶牛的皮又硬又薄，非常適合做成結實的皮革。」 奶牛被宰殺後，生皮從牛身上剝離後送到製革廠，放進溶液里，皮上的毛孔之後會張開，以便於處理毛囊。之後，它們會被投入鉻鞣劑浸泡，這一過程是皮革鞣製工藝的第一階段。牛皮在這個階段變為藍色。豪利特將這個環節外包給其它工廠處理，每張生皮她要付19美元左右的加工費。在完成磨平、染色、乾燥的工序之後，這些皮子被裝車運到奧本的Auburn Leather，那裡有80名操作工，包括48名女工和32名男工。這個數字佔到全奧本市勞動力人口的十分之一。這些操作工將一卷卷色彩鮮艷的皮子分割成鞋帶，然後打包發往世界各地。

上世紀90年代開始，新英格蘭地區的大型製鞋企業如G.H. Bass、Sperry、Timberland和L.L.Bean開始將生產外包給中國公司。為了留住鞋帶業務，豪利特做出了很大努力。她同意為客戶定製鞋帶，採用更耗時、成本更高的染色技術，說服他們繼續使用美國自己的皮質鞋帶。「不論我們的皮鞋是在緬因州還是在中國甚至在多米尼加生產，鞋帶我們用的都是Auburn的，」Sperry男裝品牌副總裁戴維·諾(David Nau)說，「也有其它廠家生產鞋帶，但一分錢一分貨，而且其它廠家經常達不到我們的標準。」

實際上，有些公司生產的鞋在規格上就標明要Auburn Leather的鞋帶。「你系鞋的時候總不希望鞋帶突然鬆開吧，」豪利特說，「他們生產的鞋每雙成本15美元，在店裡要賣到69.95美元；如果因為鞋帶不給力，讓整個買賣都做不成，那就太不划算了，畢竟鞋帶只要45美分。」

豪利特的競爭對手們漸漸開始支撐不下去了，但她還在努力打拚。她雇了一名業務關係活絡的中國人替她跑銷售，在中國大陸尋找需要鞋帶的廠商。Auburn Leather工廠里做好的鞋帶總是在每周四晚上裝艙發運，這樣周日就能飛抵香港，從而確保客戶工廠在之後的一周時間裡有充足的供貨。

進入2000年以後，豪利特的銷售一直穩步上升，年均增幅達到13%。但之後牛皮危機開始打擊市場。隨著奶牛價格上漲，食用牛的均價過去十年也上漲了近90%。食用牛牛皮的價格則像坐了過山車一般急劇震蕩，2008年是每張64美元，第二年猛跌到28美元，到2014年則飆升到120美元的歷史最高價。

對於那些超高檔品牌比如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來說，這並不是很大的問題，因為這些品牌的皮件已經被視為奢侈品，而且，它們的毛利潤可能已接近零售價的80%。不過，豪利特的買家大多是中低端廠商。她可不希望她的5000萬副鞋帶被視為奢侈品、並按奢侈品來定價，那樣的話就沒有廠家想要她的鞋帶了。

豪利特的解決方案是，生產更多的皮製品，同時，減少每件產品的牛皮用量。這一戰略或許對整個行業都有啟發。「我們已經跟Sperry Top-Side等主要客戶打招呼說，『你看，如果按現在的產品規格要求，我們的成本將變成一個龐大的數字，』」豪利特說，「如果我們將規格調整0.2毫米，並不會影響鞋帶的質量或者結實度，這樣我們就能克服牛皮市場漲價的影響。他們對此表示贊同。」

豪利特還在考慮那些每張12美元的肩部牛皮應如何挖掘價值。如今，Polo Ralph Lauren銷售的皮夾至少有一部分是用豪利特公司的牛皮余料做的。為生產這類用於製作配件的皮料，豪利特投入大筆資金，購置了一種採用噴塗操作的製革機用於表面處理，生產出各種不同風格的皮。

從短期效果看，這種增加產品、減少用量的戰略似乎已初見成效。就在豪利特在工廠倉庫里檢查藍濕牛皮的那一天，她公司手頭的配件用皮訂單總量已達數千平方英尺；而且，儘管船型鞋市場開始疲軟，但她的公司一直保持盈利。她一向把自己看作是無足輕重的小公司，不過，她的公司跟世界上那些最大的製造商用同樣的生產工具，也受同樣的原材料市場的影響，而她還有解決問題的決心。「我們要讓每平方英寸的牛皮都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她說，「昨天我跟別人說，『我用了29年時間才認識到這一點，是不是太難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