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我爸是袁世凱，然並卵

袁克文又在「新民」借了檯子，唱那折《千忠戮》。

「裂肝腸。痛諸夷盈朝喪亡……嘆忠魂飄揚。羞煞我獨存一息泣斜陽。」

戲文里生生死死、愛恨情仇，總畫不出人間蒼涼模樣。

此時的人間是洪憲年，熱鬧得讓人心涼。

那時，袁克文還是北京城裡出了名的寒雲公子，天津青幫幫主，新民大劇院外描金大紅紙上寫著他的名字。

他也樂得來此捧場，《千忠戮》唱罷再加一場《牡丹亭》。

青衣小生站在高高的戲台上，看朱紅幔帳里煙氣繚繞，有一刻他覺得自己不是袁克文，而是曹子建，又或許是柳夢梅，遁入沉沉迷夢，不知今生幾何。

一折終了，滿堂喝彩。

唱戲的袁克文

走齣劇院時，大風吹得門口的紅燈籠一陣亂晃，老管家立在汽車前揉搓著衣角，見他出來，忙快步迎上去。

「老爺看了今天的報紙，讓二公子晚上回去呢。」頓了頓又說，「大公子也在。」

「知道了。」他神色未變，伸手摸了摸那枚隨身攜帶的印，冰涼如舊。

皇次子，多好的名字。幾天前他向父親請了這稱號，刻在新收的雞血石上，朱印陽文，古篆小字。

他是要讓大哥放心，他一輩子都是那個無欲無求的次子。

從前是，現在也是。

刺骨的北風吹得他猛然清醒過來，終於想到了什麼。

去年秋天時，他帶著雪姬到昆明湖去。

湖水碧藍，西山含翠，秋日的天空里到處是撲哧撲哧的振翅聲。

雪姬穿一件精緻的洋裝，那時他身邊有許多女子，她們愛他的才情、他的面容，或許更愛他二公子的身份。

他不是很在乎，只要快活就好。

晚間偕雪姬回家後，他一手懸腕，一手持盞，在宣紙上潑墨山河。

乍著微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著，雲起摩崖夢欲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明室轉明燈。

寫到這裡，他隱隱覺得不夠，於是頓了頓，添上最後一句：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他是名士，亦是逆流，只可憐名士生在了帝王家。

袁克文和父親袁世凱

轉過年來，是為洪憲。

家宴過後不久，他就不出門了，其實是不能出門。

那首詩觸怒了父親，唱戲也常為大哥不喜，新朝需要的是頌聖，不是他毫無顧忌地針砭時弊。

不過幽居的日子倒也好過，他時常發獃，倚在榻上，點一炷香，看陽光穿過梧桐葉，落下斑駁的影子，一閃一閃，恍如金燈的幻滅。

下雨的時候，就用那枚「皇次子」的章在手邊的古書上印下一個個章，雨聲潺潺，總有一種寂寞的尾音。

這年的夏天似乎格外長，等到他能從北海出去時，到處已掛滿了層層疊疊的白幔，真是人間已千年。

父親的葬禮辦得極奢華，只在位83天，如同每一次的《遊園驚夢》唱到了盡頭，所有奼紫嫣紅終歸要付與斷井頹垣。

這個詞曲他已經唱過太多遍，再唱的時候，覺得很不是滋味。

後來他拿到了自己的遺產，父親臨死前將自己託孤給老友。

知道這個消息時，他有一刻的失神，很快又釋然了。

遺產很多，但他花錢的速度更快，用大筆的錢淘換古玩，又隨隨便便賣出去。

在「新民」唱戲，日擲千金。

旁人說二公子果然風流，他只笑。

他想做真名士，到頭來不過成了個紈絝。

不久，報紙上就登出了袁克文「寒雲賣字」的廣告，「每尺二元，先潤後書，親友減半」。

他窮也窮得洒脫。

親友都給他拉生意，不認識的人也都來找他。

袁克文的字

他寫字「寧拙勿媚」，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只是看字的人少，看名的人多，到底是做過「皇子」的人呢。

他沒想到時至今日仍要沾那個人的光。此時突然想起父親來，他已經去世很久了吧。

這樣想著，他取來一壺酒，放任思緒流轉。

小時候父親親自教他寫字，後來換方地山來教，那時他們都在朝鮮，母親也在。

第一次去妓館還是大哥帶著去的，那時他們的關係還很不錯。

對了，還有梅真，這些年跟著他受窮，縱著他放浪，說到底是對不住她的……這樣想著想著，便任憑自己醉過去，清風月明，且好夢一場。

漸漸地，袁克文開始變賣一些收藏。

袁克文舊藏趙孟頫《滾塵馬圖》

那些說好了與身俱存亡的書最後通通留不住。

他向來不求永遠，於是也樂得放手，只可惜了多少年少心事……

「寒雲鑒賞之記」

「惟庚寅吾以降」

「克文與梅真夫人共賞」

袁克文和梅真

那些以為的刻骨銘心都隨之一塊兒溜走，也罷，也罷！

再見方地山時，是正月里的一個雪天。

那日陽光很好，他從斜暉里走來，手裡是一盞六安茶，還是往日愜意風流的樣子。

那天方地山試探他，是否還記得洪憲元年的事，說那年他在台下聽他唱《千忠戮》，幾至落淚，如今已經快民國二十年了，真快啊。

他大笑，說：「老師果真性情中人，我卻不記得那許多了。」

洪憲年，那是多久以前了呢。他不是曹植，大哥也做不成曹丕。

民國時的中國大地上，各路神魔紛繁登場，紅紅綠綠，讓人眼花，而今這場大戲終要散了。

一句韓元吉的詞從記憶里湧上喉頭：

「多少梨園聲在，總不堪華髮。」

詞里詞外都是凄涼言語。

袁克文終究沒有活到「生華髮」的那天，42歲那年便悄然離世。

賣字、賣畫、賣收藏，然後早早就讓人生收場。

好聚好散方是正理，他不是天下人眼裡的二公子，只是那孤山的一片寒雲——要往天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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