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都是有錢人,現在看誰欠的多」
第54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揭曉時,周子陽還沒來得及準備獲獎感言,這位80後導演沒想到自己的電影處女作《老獸》會獲獎。一小時後,《老獸》主演塗們獲得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大多數媒體還弄不清「塗們」這個古怪的名字,其實是演員鄂溫克族名字發音的簡寫。電影宣傳公司將錯就錯,在發給記者的簡訊中標註「塗們,們=門」。參加金馬獎之前,《老獸》劇組在台北的一家麻辣小火鍋店訂了張桌子,打算典禮結束後去吃夜宵。獲獎後,夜宵變成慶功宴,周子陽和塗們接受輪番採訪,到達火鍋店時已經凌晨兩點。門口竟然還埋伏了一堆台北記者,剛剛卸任金馬獎執委會主席的張艾嘉也前來問候。電影《老獸》里的內蒙古,對中國觀眾來說非常陌生,因為以往大銀幕上的內蒙古,總是與草原上的歷史和英雄聯繫在一起。在各地點映交流時,周子陽被問到最多的問題是:在這部現實主義風格的電影里,為什麼突兀地出現一個行蹤詭異的白衣人?導演的回答是——那不過是當地民俗,當地人在野地里捉雞時,就從頭到腳罩一件白布袍。《老獸》的故事取材於盛產煤炭的鄂爾多斯,隨著過去十幾年來煤炭價格的大起大落,許多鄂爾多斯市民也經歷了從暴富到返貧的戲劇性人生。《老獸》的男主角老楊,就是這樣一個暴發戶。他落魄之後,兒女因為錢的問題跟他鬧翻,還把他綁了起來。由於資金有限,電影里用的配角都不是明星,許多人甚至初次拍電影。飾演大女兒的演員是大學老師,演小女兒的是新聞記者,演兩個女婿的則是民間相聲演員。他們看到劇本後,全都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專職投入這部電影的拍攝,而他們都不是鄂爾多斯人。「我覺得這是一個放在哪兒都可以立得住的故事,」周子陽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因為它交代的是當下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中出現的問題。」
「就像螞蟻的觸角一樣,一碰就知道」
對演員塗們來說,兩部草原題材電影是他之前演員生涯的亮點。1995年的電影《悲情布魯克》,塗們飾演草原王爺布魯克的部將巴賴;1998年的電影《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塗們飾演男一號成吉思汗。此後二十多年,這類角色成了塗們的標籤。「經常有朋友跟我打電話,說塗老師,這有個王爺,你最合適。」從8歲起就一直生活在城市裡的塗們,被草原王爺的角色框住了,「其實王公貴族不是我最熟悉的生活,我又沒過過那樣的生活。成吉思汗、王爺、可汗,這都是我想儘力擺脫的角色。」2015年,塗們終於從框框里跳出來,出演都市現實題材影片《告別》。《告別》是青年導演德格娜的處女作,拍的是她父親——蒙古族著名導演塞夫的臨終故事。塞夫曾執導《悲情布魯克》《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等影片,與塗們是至交。《告別》選角時,德格娜毅然地邀請她熟悉的塗們叔叔來演塞夫。「能出演自己的良師益友、好哥們兒,這種機遇真的太少。」整個拍攝過程中,塗們腦子裡每天都是塞夫的影子。塞夫得了肺癌,去世時只有52歲。「從他開始得那個病一直到最後的過程我都知道。他離開的時候,眉毛、頭髮全掉了。我去看他,他說:『好了以後咱們再喝。』」拍《告別》時,塗們剃掉了濃密的眉毛,還在電影里給自己剃了光頭。這是塗們入戲最深的一次,拍完後很長時間,他都沒能從戲裡跳出來。《告別》獲得了多個國內外電影獎項,塗們的片約也終於有了變化——忽然冒出許多癌症患者的角色,都想找他演。塗們苦笑著拒絕了這些角色,剩下的角色,則又是王公貴族。「有的人一輩子演一類角色、一種人物,甚至兩部片子接起來都不知道哪部是哪部。曾經我們崇尚的日本演員高倉健就是這樣,髮型都不變。」塗們不願意重走老路,他的理解是,「做演員要能拿得下多種人物。」這時,塗們收到一個叫《老混蛋》(後更名為《老獸》)的電影劇本,故事和人物都很新鮮,「作者所關注的問題同樣是我所關注的。」塗們約劇本作者周子陽見面。《老獸》是周子陽的處女作,為了實現電影夢想,他曾經拍了幾年廣告片攢錢。初次見面,周子陽毫無保留地說起自己的種種窘迫經歷。他找塗們時,劇本已經改到第16稿。在塗們看來,這顯然是主題先行的結果,「如果是個好故事,還用寫那麼多稿嗎?」不過在交談中,塗們感覺周子陽讀的書多,看片量很大,他相信這個只拍過廣告片的年輕人會是一位好導演。「一位著名導演說過,以後能拍出好片子的人一定是拍廣告出身的,這種例子也符合周子陽。」塗們事後回想,「他惜鏡頭,廣告就是在非常短的時間裡展現儘可能多的信息量。」兩人喝著茶,聊了兩三個小時,「就像螞蟻的觸角一樣,一碰就知道。當時就定了。」周子陽回憶。塗們推掉了同檔期一個演可汗的片約,「還傷了朋友感情,那是現在很有影響的一個電視劇」。當天晚上,兩人喝了一頓大酒,在塗們的印象里,喝完酒出來,漫天雪花……
「以前都是有錢人,現在看誰欠的多」
電影在鄂爾多斯拍攝,這裡有成吉思汗的衣冠冢。拍《老獸》時,塗們專門去鄂爾多斯東部的成吉思汗陵燒了盞神燈,磕了頭。《老獸》的故事,則取材於當代鄂爾多斯,這座城市在過去十幾年裡經歷了魔幻般的大起大落。2002年,周子陽高考復讀的時候,他的家鄉伊克昭盟剛剛改名叫鄂爾多斯,「說起伊盟的,都很瞧不起,是窮地方來的。」2003年,全國煤價迅速上漲,煤儲量佔全國六分之一的鄂爾多斯隨之暴富,內蒙古各地甚至其他省份的人都來鄂爾多斯打工。周子陽發現,同鄉提起鄂爾多斯變得理直氣壯,「即使去北京了,會說普通話也說方言。當然別人也知道,方言背後這幫人是非常有底氣的」。鄂爾多斯至今流傳著這些暴富群體的傳說。「一些富太太早上坐飛機去北京做頭髮,下午再坐飛機回來;還有些富太太開一台200萬的豪車,去大廈里打掃衛生,因為她們待在家裡太久了閑得發慌,又沒念過書,只會幹這個。」周子陽親身經歷的,則是一位鄂爾多斯朋友來北京找他,「我那會兒正落魄的時候,他請我吃飯,喝醉了說:『我兜里還有10萬塊錢,今天必須花完。』我真想花完,但是我喝得已經扶著牆走了。」周子陽來自一個教師家庭,沒能跟著煤市暴富,因此成了這輪財富浪潮的旁觀者。大學畢業後,周子陽到北京打拚。「回鄂爾多斯大家根本不問你做什麼工作,就問你今年掙了多少錢,」周子陽回憶,「你要是說一個特別不堪的數字,他們就說『你待那幹嗎呢,這麼大年齡的人了,那麼大的城市是你發展的嗎?』」於是周子陽編了一個大數字來嚇唬對方,「他們變得很驚訝:『還是在北京才有出息,我們這兒不行。』」2010年,周子陽據此寫了第一個關於鄂爾多斯的劇本:「一切都以錢為標準的價值觀,是很可悲的」。電影還沒拍,2012年,全國煤炭價格持續下跌,鄂爾多斯暴富群體的財富迅速縮水,更戲劇性的故事發生了。之前因為拆遷獲得巨額補償款而暴富的一些鄂爾多斯人在借貸資金鏈斷裂後,頓時陷入了生存困境: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自己又沒多大能力找工作。而一些上班族,當年為了跟這些拆遷戶攀比,拿房子抵押貸款,再用貸款去放貸,以此炫耀自己的「實力」。「結果這個款全沒了,他們以前就沒錢,現在還得每個月還貸款,還幾十萬的、幾百萬的都有。」周子陽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前都是有錢人,現在變成看誰欠的更多、看誰還的更多了。只要身上沒有貸款的,就很不錯了。」周子陽因此寫了《老獸》的劇本,主角老楊就是這樣一個突然破產的暴發戶,銀行存款不到三位數。電影在鄂爾多斯人最熟悉的東勝區和康巴什新區拍攝。後者在當地房地產泡沫破裂後,被媒體稱為「鬼城」。拍片時根本不需要清場,「想找人都找不著,忽然碰到一輛車還挺稀罕的」。為了暗示這個故事的普遍性,電影里始終不提鄂爾多斯,但片中人物說的話都是「鄂普」,即鄂爾多斯口音的普通話。這種曾經標誌著暴富的口音,在電影里聽起來樸實憨厚。
「沒有我,你不就是個討吃貨嗎?」
電影《老獸》一開場,塗們飾演的老楊就與子女爆發了衝突。子女們把老楊反鎖在家裡,要求他盡心照料癱瘓的老婆,老楊卻砸了鎖,溜出去打麻將。
這頭「老獸」正式出場。老楊的造型,是劇組細緻推敲出來的:戴墨鏡、梳背頭,暗示他暴富的時候經常開車,如今小轎車沒了,墨鏡仍然戴著,「騎電動車一般都不講究形象,他騎電動車跟騎哈雷或者騎一匹馬似的,眼鏡之下非常地自信」;老楊穿著皮夾克、西褲、皮鞋,這是當地有錢人的標配,「哪怕不貴也要穿」;老楊的手機,則是翻蓋的,「那種手機不便宜,十年前就是大幾千,一些老闆現在也用,手機『啪』地一合,氣勢才像老闆。」周子陽說。從麻將館出來,老楊遇到牧民老友盧布森,儘管銀行卡里的餘額不足三位數,他還是豪氣地請盧布森吃飯喝酒按摩。「仗義疏財、膽子大,這是好多發達的人的品質。」根據周子陽的設定,老楊這樣的性格,當年即便不開私窯,也能通過借錢放貸富起來。「他很窮,但是他還窮歡樂,跟他的老朋友盧布森去顯擺自己。」塗們演《老獸》時比平常重20斤,他覺得老楊不是苦中作樂,而是帶著一種不自知的喜感,這是他表演時最難的地方。「這個人智商不高,情商也低,和不相識路人起衝突,還惹人家售房的年輕人。」落魄之後,老楊的這些性格都成了旁人眼中的缺點。電影里,老楊把盧布森的病駱駝賣掉,用其中一些錢給孫子買玩具;他又挪用妻子做手術的錢,補給情人莉莉,引爆了家庭矛盾。「因為他之前是個老闆,覺得我眼前有個危機,錢先挪用一下,明天再給你從其他地方弄回來不就完了嗎?」周子陽寫這段劇情代入了自己的經歷,籌拍電影最窘迫的時候,他連開了四五張信用卡,用前一張還下一張的錢,直到所有的卡都刷爆了,天天被銀行打電話催債,他當時卻很坦然,覺得沒什麼解決不了的。老楊的子女可不這麼想,他們發現錢沒了,合謀把老楊綁了起來,並且不再讓老楊見孫子,老楊一怒之下,把子女告上法庭。子女綁架父親,是周子陽身邊真實發生過的事,衝突的核心也是錢。「我覺得非常震驚和刺痛,」周子陽說,「家庭關係是世界上非常牢不可破的,但是在這樣一個事件中,它完全被瓦解和撕碎了。」鬧到法院是電影的虛構。「中國人要隔代親。我爹和我水火不容,但是他對我兒子那是百依百順,」塗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所以老楊的觸動,就是他和孫子之間被隔離。」「當年你是個什麼東西,沒有我,你不就是個討吃貨嗎?」電影里,老楊沖著子女曆數自己當年的恩情。塗們相信,老楊作為父親和岳父是盡職的,而子女的「懲罰」,傷了老楊的心。由於老楊的起訴,他的兒子和大女婿將面臨半年的刑期。這時老楊又變得局促不安,他幾經周折,才把兒子女婿撈出來。在法院門口,兩家兒女一臉冷漠地離去,老楊獨立寒風,哭得很難看。「實際上他是非常自信的人,」周子陽感嘆,「但後來被這一切弄得絕望了。」金馬獎頒獎典禮結束第二天,塗們匆匆回到家鄉呼倫貝爾,去草原上趕拍雪景,他在拍自己的導演處女作《呼倫貝爾城》。拍了三天,雪化了,塗們回到自己在市區的家,這裡距離草原只有半小時車程。「老混蛋現在告一段落了,」塗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對城市人,你會重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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