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海派書法的淺見——兼論《任體書法》-renshunhua
我對海派書法的淺見——兼論《任體書法》
任舜華
海派書法,如同近現代中國畫,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海派書法和海派繪畫一樣,是近現代文化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自晚清至民國的百年間,中國社會經歷了狂風暴雨的洗禮,發生了巨變。一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書畫家聚集於中西經濟文化交融的大都市——上海。他們以開放的觀念關注社會、大膽創造和追求功利,演繹了自己人生藝術的情和事。可以說,中國近現代文化史幾乎所有的精英都在這裡留下了足跡和身影,人才之盛有全國半壁江山。
海派書畫是一個難以分割的整體概念,滬上巨子大家莫不多才多藝,集金石書畫詩文、甚至音樂、西畫於一身,只是各有強項,或書或畫。 本文雖然側重於書法,仍會注意到對海派書畫的整體解讀。
中國書法源遠流長,字體眾多,流派紛繁。書法是以文字為創作依據的造型藝術,與同屬造型藝術的繪畫相比,並不直接反映現實形象,而是在漢字書法特定的抽象性、表意性、哲理性的基礎上,依照美的法則進行創作的積澱。如今我們在觀摩海派宗師優秀作品的時候,之所以感到賞心悅目、百看不厭,就是因為這是他們在傳統本質基礎上,進行創作的成果。這種創造,正體現了書法的生命力和延續性。同時,可以說凡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書法作品,都沒有背離書法藝術的基本精神,必定與傳統的命脈有關,並且有著時代的烙印和氣息。
鴉片戰爭之後,上海成了對外開放的商埠碼頭,各類商賈雲集。隨著經濟重心的轉移,文化的趨向也發生了變化。 上海吸引了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書畫家,蜂擁而至,都想在「十里洋場」施展自己的身手。 他們的書畫活動,包括結社、出版、展覽及市場開發,互相合作地謀求生存。可謂十分活躍,引領時尚,輻射全國。
早期海派書家精英有:
何紹基(1799~1873)湖南道縣人、趙之謙(1829~1884)浙江紹興人,吳昌碩1844~1927)浙江安吉人、沈曾植(1850~1922)浙江嘉興人、康有為(1858~1927)廣東南海人、李瑞清(1867~1920)江西撫州人、曾熙(1861~1930)湖南衡陽人、鄭孝胥(1860~1930)福建閩侯人、 李叔同(1880~1942)浙江平湖人、王一亭(1867~1938)浙江湖州人、王福廠1880~1960)浙江杭縣人等。
還有不少海派畫家,他們的書法作品也十分精湛。這些大師的共同之處,就是他們的作品都符合海派書法的藝術特點。正如董之一先生所說:「能破格創新、流派自由、個性鮮明、借鑒吸收外來藝術;能倡導市民化、通俗化、職業化;能從保守衰微中突圍出來並尋找出一條貼近社會大眾的發展道路。」
同時,我們從海派書法發展的歷史、大師們的蹤跡和作品、以及在近現代的影響,就能清晰地看出海派書法海納百川的寬容精神、強烈的創新意識和書法與商品的結合。
直至近現代,海上書壇頗有影響的海派書家也為數不少。
他們是: 堪稱「千年草聖」的於右仁(1897~1964)、筆法如行雲流水的沈尹默(1883~1971)、藝苑全才,筆力渾厚的馬公愚(1893~1969)、被譽為「一代草聖」的鄧散木1898~1963)、文學修養高雅的潘伯鷹(1898~1966)、用筆洒脫的白蕉(1907~1969)、被譽為「江南三鐵」之一的錢瘦鐵(1897~1967)、隸書古拙的來楚生(1903~1975)、平生刻印三萬方的陳巨來(1904~1984)、吳昌碩晚年得意門生王個移(1896~1988)、以章草獨步書壇的王遽常(1900~1989)集詩書畫鑒賞於一身的謝稚柳(1910~1997)、以典雅精緻之「任體書法」至今風靡海內外的任政(1916~1999)。
在本文中要兼論一下對當代海上書壇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任體書法」。
任政潛心書藝、伴食筆墨的一生,以其堅韌執著的治藝精神、雍容端穆的華美書風、推己及人的教育方式以及親和的人格魅力,成為二十世紀中後期最受上海人民群眾喜愛的海派書家。
2009年8月,上海市文史館和上海市書法家協會為紀念任政逝世十周年,主辦了《海上已故名家任政先生書法展》,在書展《前言》寫道:「任政先生早年便蜚聲藝壇,六十餘年耕耘不掇,形成其生動細膩,典雅高華的獨特的風格。自上世紀六十年代起,先生書法便是海上書壇極具影響的一大流派。三十餘年間教育了一代人,影響了一代人,為後期海派書法的發展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先生所書的行書字模七千餘字至今被廣泛使用,『任體書法』影響之大鮮有其匹。」
王琪森先生曾說過:「作為一個藝術流派的形成,並不是個別人主觀隨意性選擇或是捕風捉影式的信口開河所定,而是一種群體性的藝術取向、審美抉擇和社會性的認定追求。」
真正的書法家無不在其筆墨點畫中融入其生命的性靈,由此才使相同的漢字在不同書家的筆下千姿百態、萬種風情。古人說:書如其人。讀任政的書法就如見其人,來龍去脈、點畫章法皆交代得清清楚楚。任政的楷書秀麗動人、行草風神洒脫。任政書法,顯得不溫不火,不浮不躁,寓蒼勁於秀潤,融大度入平和。任政五體皆擅,其傳統功力在於他件件作品,都能做到一絲不苟、神完氣足、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因有南派情調、富親和力,既有書卷氣,又具『人民性』,被書畫界尊為『任體書法』。許多不懂書法的人,也非常喜歡任政的字,這是任體書法的勝人之處、命脈所在。
在中華書法園地里,任政孜孜不倦地耕耘了半個多世紀,真可謂生命不息,揮毫不止。 任政在他整個學書和創作過程中,確實做到了秉承中華優秀的主流書體,不斷開拓創新,從而達到了「平和簡靜,文人雅緻」的中國書法的最高境界。作為獨樹一幟的優秀的書法家,不是靠吹捧出來的,人民大眾心裡自有一桿秤。
任政早在三十歲,已經成名於海上書壇。1947年,他的個人傳略和作品已被收錄於《中國美術年鑒》(中國首部美術年鑒)。《年鑒》上的評語是:「任政擅長書法,各體俱精,行草宗二王,極剛健婀娜之致; 楷法初唐四家,平和簡靜,
最得永興廟堂碑之神韻;隸書於史晨、禮器、曹全、華山諸碑,得力最深,故清剛精密,渾厚無倫。尤擅小隸書,遒麗天成;篆以石鼓為基,溯源古籀,旁及斯冰,肅穆雍容,不失古雅。嘗請益永嘉馬公愚及杭縣王福廠,推為青年書家之有
希望者。其藏碑帖,及富且精。乃祖任少謙,書法得誠懸之秘,青箱家學,淵源有自。供職郵局,公暇臨池,分陰不輟,其藝術造詣,更將有不可限量之前途。
任政不但生活儉樸,粗茶淡飯,煙酒不沾,一年365天,無論嚴冬還是酷暑,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讀書寫字的。少年時代的任永正(原名)已遍臨了顏魯公的《元次山碑》、王右軍的《聖教序》、漢《史晨碑》等,甚至將清石樑編的真偽雜糅的《草字彙》逐字逐頁臨摹。 這些草字結構變化,早已似刀刻印在他腦海里,他寫起來已是滾瓜爛熟。同時,任政隨他老叔祖任心尹公研習詩文,早就能背誦《三字經》、《道德經》、《弟子規》和許多古詩詞。 到了青年時代的他,學習非常刻苦,不僅熟讀《論語》、《古文觀止》、《文心雕龍》等大量經典著作,還能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已打下很好的古典文學基礎。
1938年,任政離別了故鄉——浙江黃岩,隻身來到十里洋場的大上海。為求生存,進了一家曹家渡的隆章染織廠當練習生,干著與童工一樣的重活。受歧視和冷落,讓他深深感到寄人籬下的痛苦。但是,任政明白:行進在坎坷之路,更需要韌性和毅力。於是,在染織廠的一年多時間裡,他抱著「即使是在石縫中,也要拚盡全力鑽出苗來」的決心和勇氣,每天起早摸黑,補習英語、研讀詩文以及有關課程,終於百里挑一的考進了位於四川路橋堍的上海郵政局。
在生活稍稍安定一些後,出於對書藝如饑似渴的追求,任政的尋師拜教之情更為迫切。經郵局的一位高級職員的介紹,他被馬公愚破格接納為徒。馬老的器重,使他非常感激和興奮,更增加了學好書藝的決心。 師生情深三十載,直至1969年馬老臨終前,還特意將一捆自己的毛筆遺贈給任政。
任政既不驕不躁,又善於虛心求教於同時代的長者、能者。他還曾求教於海派書家王福廠、沈尹默。任政與眾多海派書畫家交好誼深,有:陳巨來、鄧散木、吳朴堂、童大年、葉路淵、高石農、錢君陶、黃幻吾,吳野洲、來楚生、程十發、喬木、曹簡樓、趙冷月、顏梅華等。
人品不高,藝難免俗;名心不除,境界難高。海派大家們相聚時,不但談論技法、鑒賞碑帖,涉及更多的卻是讀書。 任政是浙江黃岩人,沈尹默是浙江吳興人,見是同鄉,沈老的話就更多了,他曾對任政說:「浙江有個傳統,遠在元代趙子昂、明代徐青藤、清代趙之謙,以至近代諸家,他們的造詣都紮根在學問的基礎上。」
沈尹默還曾這樣評論中國書法藝術說:「無色而俱圖畫的燦爛,無聲而有音樂的和諧,引入欣賞,心暢神怡。」 書法確實是一門深奧的藝術,如果不是學問淵博,有志於書法的人,是難以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的。 要知道:書法不是寫字,如果書法是寫字並靠時間的積累,那將來的成就就是書匠。自古以來,凡書法大家都不是一個純寫字匠。 從王羲之、張旭、顏真卿、到歐陽詢、柳公權、趙松雪、董其昌、祝枝山、文徵明等等, 在中華傳統文化領域中,他們還是鑒賞和學問大家。像近現代的郭沫若、沈尹默、趙朴初、啟功、林散之等等,他們絕不是寫字匠,從傳承上、市場上肯定是被認定為書法大家的。
常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讀書多,積理則富,氣質自雅。
讀書功夫不足,即使技法再熟練,仍會感到通篇都缺乏一種韻味,這種韻味即字外趣味,使人有百看不厭,咀嚼橄欖的回味。但是,一個人思想境界高,學問根底深,而手上功夫不足,那麼再好的藝術構思也難以表達。「手」和「心」是緊密相關的,就是說:「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 「功」是指法功夫,此「性」乃學問修養。
戴小京先生為《任政書法集》(2006年出版)作序中說:「任政先生之書雅健雄深,秀潤空靈,具有豐富的審美內涵,積澱著優秀遺產精華。 其書道以學思相輔,重在領悟。 他每觀歷代名跡,於其變化之機、自然之妙最為會心。他以為書之妙道固然以神採為上,但在營構安排上,點、線、面三者的對立統一關係,關乎死生。」
戴先生還在《序》中強調說:「任政先生的書風曾影響了一個時代,衣被了一代人。特別是沈尹默罹難浩劫之後,先生接過了沈老的薪火,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傳播書學,使在『文革』風暴洗劫過的書法園林中桃李不絕,有幾許青年學子正是藉助先生的舟楫,上窺大匠之門,馳入書法藝術殿堂的。先生之學雖精深宏大,但從不自秘,而是公諸社會,傳之青衿。……如果我們結合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社會背景和改革開放後書法界是怎樣一種狀態下走出低谷的情況看,先生之蓽路蘭縷開啟書學之功應當在當代書法史上大書而特書上一筆。」
自七十年代後期起,任政的書法在繼承傳統書法藝術基礎上創新,注重審美與實用,受到社會的普遍重視,任政成為最享盛譽的海派書家。更值得慶幸的是,任政正處在老當益壯的藝術巔峰之時,趕上了中國改革開放、科技大進步的年代,任政的書法得到了空前的傳播。
1977年,上海字模一廠首開了請當代海派書家書寫報刊書籍印刷字模的先河。
當時請了海上書家任政、胡問遂、單孝天、劉小晴、周志高、張曉明等,各寫同樣的內容、代表自己風格的行書字樣,進行投票打分評選。最終雅俗共賞的任政行書得票最高,理所當然被廠方選中了。眾所周知,在方塊字中寫出既能直排又能橫排,字字呼應,行氣連貫的標準書體是有相當難度的。任政花費了整整兩年時間,夜夜伏案書寫,完成了6196個通用印刷字表的行楷字模體(後又增補了繁體字一套)。
這套任政體行楷字模問世後,就非常成功,先是在《人民日報》、《深圳特區報》、《解放日報》、《文匯報》用作文章的標題,後來全國的報刊書籍都廣泛使用了。隨著中國使用電腦的開啟,這套任政行楷字模字體不久就被北京某軟體公司擅自輸入了全國規範電腦漢字行楷常用字型檔。從此,任政的行楷書法,作為中國書法代表性書體為全世界華人所免費共享。如今,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人們隨時可以從電腦、影視、報刊雜誌、書籍、廣告、店招等,看到飄逸秀麗的任體書法。儘管任政自己連個冠名權都沒得到,但他還是感到慶幸,他在世時親眼見到了自己的書法受到千千萬萬民眾的喜愛。
由於科技的進步,一位海派書家的書跡能如此在全球廣泛而永久的流傳,可謂古今中外,絕無僅有。而且,我們不難發現,電腦字型檔中的「任體行楷」已容入尋常百姓的生活之中,人們會不約而同地將它用在一些重要的地方,美化城市,美化生活,足見受歡迎的程度,任體書法的魅力!其實,稍有見地者,就會意識到:在當今電腦漢字字型檔中的這一套任體行楷七千餘字,正是書法愛好者隨手可得,免費享用而正宗的中國書法的範本,尤其是給青少年學習,走的一定是正路和捷徑。
記得管繼平先生載文說道:「時下的社會,虛名日甚,看似名家輩出,大師雲集,然大多皆『水』也。造成如今這樣虛胖浮誇的狀況,也非一朝一夕之過,說沉重點,這是數十年來不重視文化以及藐視傳統所帶來的後果。」
對此,恐怕許多人也是有感觸的,只是感到無奈罷了。
不同的時代對書法作品有不同的追求,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清尚態,可謂其氣息千變萬化。但是,畢竟是不離其宗——中華傳統的書法藝術。
當今,處在電腦書寫的普及、無紙化辦公的推行,就一定要摒棄中國書法嗎?其實應該知道,練字的過程,也是修身養性的過程。它可以錘鍊人的耐心、恆心和意志力,也陶冶人的性情,提升審美欣賞的能力。
張汝倫先生最近在他《當代中國的文化命運》一文中認為:「這三十年,中國只是解決了一個問題,就是肚皮的問題,但並沒有解決心靈的問題。經濟發展很快,卻缺乏文化底蘊的支撐。」
在當今社會裡,確實存在著上述的問題。中國書法碰上了藝術的商品化和西方流行的藝術思潮,書法藝術品竟成了「跟著感覺走」的產物,甚至書法變為「文化的卡拉Ok」。幾位名演員拿起毛筆來,揮揮毫,竟也很快進了書法家的隊伍了。在媒體的操作鼓吹之下,什麼足書、口書、拖把書等,居然成了書壇佳事。明明是畫符的「張天師」,卻被譽為「大師級的書家」!
近年來,「以丑為美」的傾向越發明顯,那些「拖泥帶水」和「犟頭倔腦」的造型書法竟能受寵。其實,造丑不需要太大功夫,營造美卻需要深厚的功夫。所謂「創意書法」、「原創意象」、「後現代海派書法」,那是有些人對西方藝術只是道聽途說的浮面了解,採用西方抽象手法西化中國書法罷了。可想而知,自古以來書法宗師的作品,如果隱了姓名,送去當今的全市全省全國書展參賽的話,十有八九會被淘汰的。
上述現象的產生,是與我國藝術家行政化、官員化和藝術平民化、娛樂化,有著很大關係的。加上某些本身就是見識欠缺的媒體和一些當今名人為追求自身收益,在不負責任地推波助瀾。
好在歷史是無情的,時間是醫治創傷的良藥。大浪淘沙沙去盡,沙盡之時見真金。再過百年,後人自會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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