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敗時間 | 亂世里的「亂世佳人」

編者按:

在藝術學院讀電影時,許多人喜歡李道新先生的一門影史課——申報與中國電影史——因為在為寫論文打開報紙後不久,你很可能就沉浸於紙上民國,為那些綺麗的故事、傳奇的江湖、飄零的人生而銷魂,在過刊閱覽室里一泡一下午,出不來,也不想出來。

槃槃將這種興趣延伸到了碩士階段,並在蒙特利爾電影研究年會上把這些故事講給了Linda Williams等一眾外國專家。因為故事太有趣,北窗又將她的英文論稿變為如今的小文,希望與你一起拉亮一盞民國來的燈。

文 | 楊槃槃

如果你也曾就著舊時燕大的翡翠綠罩拉線燈,在昏昏的燈光下打量過《申報》上密密麻麻的電影小廣告,你就知道,談論當今的大片,尤其是管大片叫「大片」是多麼地不夠豪氣:當年廣告上可是稱「巨片」或者「鉅片」的。我相信這樣的掌燈時分,最適合說一段影史故事。故事的開端是一部「米高梅五彩巨片」,喚做《亂世佳人》。

亂世佳人演春秋

《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維克多·弗萊明導演,費雯麗主演,1939)大抵是一九三九這個好萊塢最耀眼的年份里最耀眼的片子了,四小時的片長也顯得氣度不凡。等這「廿四大本」電影拷貝飄洋過海,《亂世佳人》在上海英租界倫敦道真光電影院開演,已是一九四零年春天的事了。那時候頭輪影院上映的片子,大多一個禮拜後就不得不跌破身價轉到次一些的小影院去,《亂世佳人》卻連映了好幾個月,更不必說,那四小時的片長著實幫著銷售了許多糖果和冰激凌。一時間形形色色的電影雜誌的封面內頁,鋪天蓋地的都是費雯麗的照片。在香港,她有一個更好聽的譯名:李慧雲。

費雯麗在《沙漠畫報》封面上,一九四零年

那些擠進影院看《亂世佳人》的著水獺皮毛領大衣的婦人或者穿黑白格子連身裙的女學生,大半在看這電影前已經熟悉了電影的情節。她們雖看不來瑪格麗特·米切爾的英文小說原著《飄》,好歹也看過刪了節的中文譯本,或至少是,電影雜誌里輕易能找到的劇情梗概。如同九十年代以來想自我顯示文化修養或者小資修養的女子都恨不得把「張愛玲」的標籤貼在前額上,四十年代初想自我顯示文化修養或者小資修養的女子都恨不得抱一本《飄》到照相館裡照個相。巨片《亂世佳人》在當年的中國電影市場達到的標誌性高度,可以從其他片子的廣告看出來,譬如「《紅杏出牆記》媲美《亂世佳人》!」(《大眾影訊》)「與《亂世佳人》可對抗的巨片:《再生緣》攝製的珍聞!」(《三六九畫報》)

當我有意無意地把《亂世佳人》書寫成「孤島繁榮」的證據,並欲蓋彌彰地完滿著當代人的「民國想像」,我並不想刻意迴避那不可迴避的歷史背景——「這是亂世」(語出張愛玲《我看蘇青》)。

歷史教科書告訴我們,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軍偷襲珍珠港。次日凌晨四時,上海日軍採取攻擊行動,停泊在黃埔江中的英國炮艇「海燕號」自沉,美國炮艇「威克號」投降,日本海軍從外灘上岸,佔領公共租界。於是冠冕堂皇的歷史敘事拿了一把剪子,一刀從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剪開,再一刀從四五年剪開,「咔嚓咔嚓」——這是淪陷時期,孤島不再。

然而,歷史從來不是可以一刀剪斷的。哪怕剪了,歷史也會有深深的傷口,久久不愈。事實上,在日軍全面侵佔上海的當日,日軍下令上海影院按正常時間營業,播放好萊塢和中國影片,拐彎抹角地暗示在一個新的統治秩序下,上海應該繼續維持孤島時期的繁榮。也的確,在風雨飄搖的孤島,在國破家亡的嘶聲叫喊中,還有什麼比躲進黑暗的電影院,消費那些泊來的譯名香艷的電影,更能給傷痕纍纍的內心以片刻的麻醉呢?但事態很快發生改變,為了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自一九四二年下半年至一九四五年,好萊塢電影在上海被禁。

我想說的是,即便在這段「沒有好萊塢的日子裡」,好萊塢並不曾真正地離中國觀眾遠去,上海通俗文化也並沒有變成一個中空地帶。我游移的目光停落在好萊塢被禁前後。費雯麗主演《亂世佳人》,前後出現了若干中國翻拍或同名影片。不能不提的是一九四零年華成公司版本——由陳雲裳主演、張善琨執導的《亂世佳人》。華成公司版本的劇情與一九三九好萊塢版本無甚關聯,故事的背景設定是在宋朝靖康年間,金兵入侵中原。儘管不無鴕鳥姿態地躲進天地昏黃的古代中國,也未嘗不可作指桑罵槐之讀解。

女明星陳雲裳及《亂世佳人》的報紙廣告

香港華電公司《亂世佳人》由梅凌霄導演,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在南洋片場開鏡,有「異樣格調」,在整個兒華南影壇喧騰一時。《每月漫畫》中的一幅卡通,似乎暗示著還存在著另一個由胡蝶主演的版本《亂世佳人》,或者至少是,一個腹死胎中的拍攝計劃。

圖5,胡蝶新作為《亂世佳人》,《每月漫畫》

更為忠實原著的中國改編,卻是柯靈編劇的苦幹劇團的話劇版本《飄》。或者更準確地講,話劇《飄》是更忠實於傅東華的全譯本的,劇中漢化了的人名地名也是從傅東華哪兒直接抄了來,例如,郝思嘉(Scarlet O』hara), 白瑞德(Rhett Butler), 陶樂場(Tara)。故事背景設定在一九二七到三七年間的國共內戰,而非時下的中日戰爭,明顯地是為了躲過日本人的審查。一九四三年金秋時節,苦幹劇團的《飄》在巴黎大戲院上演了一個月,像一團小火焰,嘩栗剝落燒紅了當年的上海文化圈。

話劇《飄》不僅輕巧地越過了影與劇的界限,也輕巧地越過了孤島時期與淪陷時期的歷史分界。從電影銀幕上消失的亂世佳人Scarlet,變身話劇觀眾眼前活蹦亂跳的郝家大小姐。我們看到,切不斷的孤島血脈,延續到戰時上海的話劇文化之中。進一步講,或許正是好萊塢的缺席,讓話劇不得不站出來「支撐局面」。好萊塢是缺席的,亦是在場的。

日本投降之後,好萊塢電影解禁。一九四六年《時代電影》表達了對《亂世佳人》重歸銀幕的無限期盼:「亂世佳人來何遲,飄飄蓉無確期:六月來蓉,票價要加。」隨後又刊出:「影迷的好消息!亂世佳人抵滬:全部自帶中文字幕,較舊拷貝尤屬可貴。」

談論《亂世佳人》,就不能不談論另一部費雯麗主演的電影《魂斷藍橋》(Waterloo Bridge,1940)。有趣的是,《魂斷藍橋》這部在中國幾乎無人不曉的、當年曾引出「三看魂斷藍橋少女自殺」(《東南風》)新聞的情艷巨片,在美國本土並不多為人知。試想若是當年此片被直譯為《滑鐵盧大橋》,恐怕早已被淹滅在歷史的風塵之中。四十年代好萊塢片名的中文譯者,都似乎得了鴛鴦蝴蝶派的真傳,有將片名「香艷刺激傳奇化」的本事。把《飄》(Gone with the Wind)翻譯為《亂世佳人》就是第一個例子。「亂世佳人」四字,有一種俗氣到骨子裡的美感。在中國文學傳統的投影里,「亂世佳人」四字背後躲著《桃花扇》里的李香君,《西廂記》里的崔鶯鶯,《恨海》里的棣華……那些被戰亂推向前景的、撕裂在戀情、尊嚴和社會認可之間的女子。無獨有偶,「魂斷藍橋」四字,借戰國時魯人尾生與女子約會於橋下,女子未來,河水上漲,尾生抱柱淹死的傳說,暗示了一個破碎的愛情誓言,也不期然地扣著蘇軾《南歌子》里「藍橋何處覓雲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的句子。

《魂斷藍橋》於一九四零年十一月登陸中國,又是在真光首映。彼時的影院打出的廣告也香艷無比:「山盟海誓玉人憔悴,月缺花殘終天長恨!」,「藍橋鐵血不勝情,萬古香消遺孤潔!」更饒有意味的是,同《亂世佳人》一樣,講述又一個「佳人在亂世」的無可奈何故事的《魂斷藍橋》,在植入中國市場之後,也誘發了一輪紅紅火火的翻拍。其中最耀眼的莫過於藝華影業公司出品、梅阡導演、李麗華主演的一九四一年版電影《魂斷藍橋》(圖6)。此片在四五年曾一度被列入「敵偽影片」而被禁,四六年查明此片為四一年所作,終於開禁。四一年也見證了越劇版的《魂斷藍橋》。有趣的是,「電影化之越劇」被當作了一種讚美。越劇《魂斷藍橋》也將其新式的立體布景介紹給觀眾。在一九四五年的《申報》里,我們還能讀到一個話劇版本的《魂斷藍橋》及其在當年的上海廣播電台轉播的報道。

越劇版《魂斷藍橋》的報紙廣告

一曲唱盡浮世歡

當我神經質地細數這些早已拷貝無存的老片子,我覺得我像一個挖墳的人——將雙手扎進血跡斑斑的歷史,到頭來,卻發現屍骨無存。所幸的是,一些電影里的歌曲沒有死去,從一片嘴唇飛到另一片嘴唇。

一九四一李麗華版《魂斷藍橋》沿用了好萊塢版本用作Farewell Waltz的蘇格蘭曲子Auld Lang Syne,作詞的,演唱的,不是別人,正分別是本片導演梅阡和女明星李麗華。其詞為:

恨今朝,相逢已太遲,今朝又別離,流水嗚咽,花落如雨,無限惜別離

白石為憑,明月作證,我心早相許,今後天涯,願常相憶,愛心永不移

為君斷腸,為君斷魂,諒君早知矣,恨重如山,命薄如絮,白首更難期

白石為憑,明月作證,我心早相許,天上人間,願常相憶,愛心永不移

Auld Lang Syne,魂斷藍橋插曲唱片

或許真的只有這些黑色膠盤老唱片了!唱針划過的黑色臉頰,影沉沉地躲著妖魔。她們咿咿呀呀地唱著,略微沙啞略微磁化的聲音,唱不盡浮世悲歡。在這樣的時分,時光也像老唱片機一樣,緩緩又不失節奏地悄悄溜走。

這些借了外國曲調又填上脂粉氣濃重的中文歌詞的歌曲,這些借了好萊塢片名並篡改了故事的中國電影,好比改良了的新式旗袍,或是用奶油擠出繁體「壽」字的生日蛋糕,泄漏了中國觀眾的雙重口味,或曰,雙重迷戀。一方面,它們是好萊塢、外國、西方、摩登的化身,另一方面,它們是鴛鴦蝴蝶、中國、本土、古雅的固戀。

還有些曲子,僅能以「案頭」的形式存活下來。在一九四一出版的《歌曲精華·銀花集合刊》里,我驚喜地發現華成公司影片《亂世佳人》由陳雲裳演唱的插曲。兩眼一瞪,竟是柳永的《雨霖鈴》。這古紙堆中薄薄的一片紙,不僅是我所言說的「雙重迷戀」的又一鐵證,也低低地訴說著由聲而影地復原老電影的一種微弱的可能。

僅僅是可能,也足以令我們欣喜。

《雨霖鈴》,《亂世佳人》插曲

亂世佳人書亂世

黃心村的書《亂世書寫:張愛玲與淪陷時期上海文學及通俗文化》也是借了電影《亂世佳人》作了序言的。黃心村執筆書寫的,是一群執筆書寫的真正的亂世佳人:淪陷時期的女作家張愛玲、蘇青、施濟美、潘柳黛和關露……在黃看來,正是這些蒸文煮字的年輕女子,為曾以《飄》為代表的魔都的韌性驚人的中層文化注入嶄新的生命力。

出自一種細膩的清晰的照鏡式的自我體認,在前文稍稍提及的《我看蘇青》一文里,張愛玲戲稱自己「甘心情願」與之相提並論的女作家蘇青為「亂世佳人」;出自一種倉倉皇皇的亂世體認,這群如野地荊棘般在戰爭夾縫中頑強生長的女作家,迫不及待心機費盡地想在一個倉促的破壞中的時代在一個轉眼間就可能消失的文化景觀中佔據一個自己的位置;出自思想背景里「惘惘的威脅」,張愛玲說出了:「呵,出名要趁早呀!……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亂世里命薄如紙,何況搭在紙上的姓名?

說不清在何種程度上,是《飄》餵養了這群年輕女作家的文采詩情,或許因果關係不過是論述者功利主義的認定。施濟美的小說《野草》里倒是寫了一個整天抱著一本《飄》的女主角。那種抱著書的小姑娘的自以為是的又不乏真誠的神氣,想起來讓人抿嘴一笑。

「亂世佳人」的故事,註定是動人的。斷壁殘垣的蒼涼背景上有女人鮮活的面容、明麗的服飾,和俯首可拾的玲瓏剔透。因為亂世,兩碗糖湯渥雞蛋就可以有千斤情分;因為亂世,四目交會便可以是一整個世界;因為亂世,一對俗世男女的片刻歡娛就可以被指認為千瘡百孔的愛情;因為亂世,打開半生支騰,就可以看見歷史褶皺;因為亂世,按住那一支禿筆的,是命運背後的翻雲覆雨手。

當我們把影戲、歌曲和文字在綠罩拉線燈下一一攤開來,我們發現不同藝術門類之間是如此膠著。如果歷史是一種敘事,敘事的時空也註定斑駁錯亂。我所理解的歷史時空,是面對面的兩面巨大的鏡,二生萬物,看不盡的疊影重重。這是歷史的迷人之處,也是我在故紙堆里不斷自尋煩擾的不二理由。每一次對著綠罩燈翻舊報紙,總猜疑這燈是一個民國女子變過來的,著蘋果綠軟緞長旗袍的那種。我擔心我腦洞太大。於是我拉了一下線。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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