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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顏淵第十二)上

到了這一章,就不能不詳解孔子思想核心「仁」了。翻遍一切講儒學的書。關於「仁」的解釋,大半沒有出了朱子的一句話:「仁,本心之全德。」

既然一切唯心造,本心又便是「仁」的全德,那麼,人的一切行為,何言有「私」呢?若無「私可言,孔子為什麼要說「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呢?這裡真正的秘密在哪裡呢?

我看還是要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中找。前面我已借釋迦牟尼佛之言,講了「仁」的至境,估計同意的人不多,從「不亦說乎?」到「滅度一切眾生」,實在是太遙遠太遙遠了嗎?

此章不透,想真明白中國文化,中國國學,中國心學,怕是難過九天攬月五洋捉鱉。

論語(顏淵第十二)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顏回問如何做到仁。孔子說:完成自己合乎禮的運動,那就是仁了。果真有一天你能做到這樣,天下的人也都歸仁了。為仁與否完全在自己,不是靠別人啊!顏回說:請問老師實行仁的條目有哪些?孔子回答說:凡是不完成自我又合於禮的運動的東西不要看,不完成自我又合於禮的運動的語言不要聽,不完成自我合於禮的運動的話不要講,不完成自我又合於禮的事不要做。顏回聽了說:我雖然不夠聰明,請老師放心,我願意遵照老師這些話努力去奉行。

【張居正講解】仁,是本心之全德。克,是勝。己,是人心之私慾。禮,是天理之節文。歸字,解作與字。昔孔門之學,以求仁為要,故顏淵問於孔子說:「如何可以為仁?」孔子教之說:「仁,心德也。心德在人,本無不具,就中件件都有個天理當然之則。所謂禮也,人惟累於己私,不能自克,把這禮喪失了,故流於不仁耳。為仁者,必須從心上做工夫,但有一些己私,便都著力克去,務使一私不存,而念念事事,依舊復還乎天理當然之則,則本心之全德,而仁不外是矣。然這個道理,乃天下人心所同具的,果能於一日之間,己無不克,禮無不復,而先得乎人心之所同然,則天下莫不翕然稱許其仁。蓋秉彝好德,其理固有然者,有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如此。然事之由己者易,由人者難。今己,是自家的私慾,禮,是自家的天理,其克其復,皆由於我,亦為之而已,而豈由人乎哉?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如此。」孔子以是告顏淵,所以勉之者至矣。然要之堯舜相傳心法,亦不過如此。蓋所謂人心惟危,即是己也;所謂道心惟微,即是禮也;所謂精一執中,即是克複為仁之功,初無二理也。然則欲純全乎堯舜之仁者,可不服膺於孔子之訓哉!

張居正,明萬曆時的宰相。在他生活的年代,他把全國講「私學」的書院全禁了。這些「私學」皆是以「心學」為名講授一己之學的。不僅如此,他還殺了當時傳授心學的大家何心隱,並把著名心學家李贄囚送到了雲南邊陲之地。當時許多知識分子都認為張居正剿滅心學,張居正冷笑道,誰說我不懂心學,我以半部《論語》治天下。

如果就文字解文字,我以為上面張居正的解釋應該是很不錯的。僅以此文看,說張居正懂「心學」也不為過。他說:「務使一私不存,而念念事事,依舊復還乎天理當然之則,則本心德全,而仁即是矣」。

關鍵在於,這裡所說的「天理」是什麼?

牟宗三說是「道德主體」,明顯是照抄了康德所謂的人人本具的「先天道德律令」。如果天理是道德,那麼個體的自由審美就應該消失。

李澤厚則認為,天理是人人本具的審美創造性。

王陽明則提出了「致良知」。也就是說沒有抽象的「天理」,只有具體事件中的「天理」。

這三家都說得有道理。

仁,何謂心之全德?

「心」,「知」,「明德」,「阿彌陀」,這是生命根本的根本。

「知之一字,眾妙之門。」

「知」,生命的全體運動,是非、對錯、善惡、美醜、利與不利、成與不成;酸甜苦辣麻、喜怒哀樂愁、殺盜淫妄酒、坑蒙拐騙偷;驚天偉業,卑鄙齷齪……無非一個「知」,無非一個「阿彌陀」。

「阿彌陀」本身就是全知全能,同時裂變為一切生命,他當然便是全德之「仁」。

僅此並不能完全說明問題,說「知」,說「心」,說「阿彌陀」,說「明德」,是「仁」,是「全德」,最最重要的關鍵是: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阿彌陀要成佛,必成佛,定成佛,已成佛,阿彌陀本身便是大光明。佛光必然普照,已經普照。

阿彌陀佛也就是無障礙光如來,無量光佛、無量壽佛。

這一切皆是隨順古印度文化的宗教語言,按現代人的中文意思是,「知」的終極便是「知知」,「阿彌陀」必成為「阿彌陀佛」,「明德」必「明明德」。

在這裡沒有什麼可說,是生命就非得如此,想不成佛也不行,想不「明明德」也不行,想不「止於至善」也不行。

用現代人熟悉的哲學語言講,這便是最根本的,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生命總規律。

不要管今天的世界多麼混亂,多麼齷齪,多麼不堪,也必然全是一切生命明明德,必定成佛的必然軌跡。

如果說生命的全德,心的全德是道德,這個道德和康德的「先天道德律令」完全沒有關係。康德的「先天道德律令」莫過是他從他那個時代的優雅貴族行為中提煉出來的,完全是非歷史的,非生命的「觀念」。

仁,如果要作為道德,最根本的特點是包容「不道德」,可以表現為道德,也可以表現為不道德,非道德。而生活中更廣泛是不道德和非道德。如果依新儒家的道德主體論說「仁」,這些東西一條也合不上。從這個角度說,我們認為,孔子這個「仁」,反而是合於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精神。

依我看新儒家的道德主體論,正是在和孔子的「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唱反調。

什麼是「禮」?一切生命必然走在「明明德」的大道上,一切「阿彌陀」都走在即將要成為「阿彌陀佛」的大道上。這個大道的運行條理就是「禮」,王陽明把「禮」稱之為「條理」,就是這個意思。這是「禮」的本質、本體。人間的道德、法律只是這個「禮」的節文,表面文章,表面包裝。

「仁」,「仁」即是「道」本身的品格,正如莊子所言:「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如果還可以加一句,它利一切「生」,覺一切「生」。所以,可以把他稱之為「仁」。而這個「仁」,又必須以「禮」的形式表現出來。「禮」的過程,也就必然是利於「生」,覺於「生」的,這便是「德」。「德」者「得」也。「仁之德」轉換為具體生命活動,便是「生之得」。

這裡的問題出在哪?當「知」、「阿彌陀」、「明德」裂變為個體之「知」,尤其是個體具體之「知」時,個體不明白「知」、「阿彌陀」的整體運動的真相,以為呈現於眼前的「相」莫過一相。人類依這個盲目之「知」虛幻的性質,因相辨量,因相生情,因相生意,因相生用,因相定「名」。這一切是應該的,必然的,也是偏頗的。生命之知之所以產生這種「無明緣行」的錯訛,最最根本的是在「知」的過程中,能知與被知必然分裂,也必須分裂。不分裂無所謂「知」與「不知」。但是,就是這麼一分裂,「能知」中便產生了一個固定的相續的「我」的「觀念」。這個觀念大大妨礙了我們對生命真相的體認。例如人類如今死認的這個所謂的「大自然」,就明顯是個錯判。哪裡有完全脫離了生命之「知」的獨立且孤立的「大自然」呢?

「能知」一旦與「被知」完全永久割裂,對「被知」的錯判就是必然。因相生情情錯,因相生意意盲,因相生用用亂,因相定名名混。這一切便是孔子所謂的「己」之「私見」。

克己復禮的「克己」,便是指的克服這種「私見」、「己見」。這「克己」,實是認識真自我,完成真自我,完成一個不被偏見遮擋的真自我。

千百年來,有如上的見解者並非只是我一個人。除卻五四時代的哲學家,中國前清以往的許多文化人都明白上述的道理,這些道理的失傳只是在五四以後,什麼胡適,什麼馮友蘭及其他人,完全是依西方哲學的邏輯體系曲解中國古代的這種偉大的文化。因此,近百年來,這些在古人看來十分簡單的道理反而失傳了。

對於這些先生,他們雖然可能在具體歷史的訓詁考證中,作出了前人未有的成績,但對於「知」、「心」、「阿彌陀」的上述基本特性幾乎完全不了解。

這一切我們便不去說了,只說古代的那些自命懂得上述心學道理的先生們。他們雖然明白上述道理,但頭腦十分僵化。最明顯的例子是,絕大多的心學家、理學家認為只要努力克服自己的「私見」,就可以「復禮」了。但是用什麼標準來判斷,自己因相所生之量、情、意、用、名便是錯誤的呢?「克己」之後要「復」於什麼「禮」呢?

在他們看來,只要依人類頭腦固有的道德觀念要求自己就行了。在中國文化史上這類書如汗牛充棟。

這便是「神聖道德論」在中國產生的思想史原因。

是的,在中國古代的聖賢作品中,你可以提煉出無窮無盡的道德格言,尤其是儒家著作,其最基本的表述符號系統就是一個道德文化符號系統。

更重要的是,中國的心學是一個強調「實踐理性」的文化體系。孔子、孟子依照當時的歷史條件,大力提倡以「人倫血親」為中心的人本主義文化體系,這個文化體系大到天下,小到人倫,幾乎方方面面都有無數的道德實例。

其實,如果你不以歷史的眼光去看問題,只能是把這些只適應於一時的「道德」判斷作為人類通用的「天理」。

如果說在孔、孟時代,把這些當成「天理」,還有充分的歷史的積極意義的話,到了宋代還要把孔、孟著作中表述的「德行」當成「天理」,那就是歷史的大倒退了。

這個時代和孔、孟時代最大的不同是,原始巫術已經披上這一件金光四射的「道德」外衣,產生了一個又一個堂而皇之的「通天教主」。數千年來一直統治著整個中國。中國,這個世界上開悟最早的民族完全淪為了皇權通天教主的順民。中國的心學也就被改頭換面成了通天教主束縛人心的思想工具。基本手段是,把孔孟語言的道德提示完全固化成道德教條。這種做法,成一條強化通天教主統治的必然捷徑。中國曆朝歷代的皇帝,沒有一個不是「道德至上」主義者。「道德文化」幾乎成了中國文化的主幹,社會的發展至此也就完全停止了。

這也就是說,孔孟時代具有充分的歷史積極意義的,以「人倫血親」為中心的道德,起碼在宋代以後就已經成為了歷史的反動。

宋以後,許多文人儒士完全不具備孔孟具有歷史眼光,他們把國家的衰敗,國力的衰弱,完全說成是「時運」,是封建帝王及輔佐之臣個人的品質不好!似乎只要再出現堯、舜、禹之類的明君,尹伊、周公這樣的賢臣,中國社會就會重新振興。

中國傳統的士大夫雖然大半是飽學之士,但絕對缺乏孔、孟、荀時代人的歷史眼光。孔孟之道在他們那裡全變了道德教條,並且還只是封建倫理教條。這個傳統如果不是被五四運動強力摧毀,今天的中國還不知是什麼樣子。

這個問題不詳究了。

李澤厚先生關於「仁」,主張情理交融高揚人在生命活動中的審美創造性,明顯是一個大創造,也大致符合孔孟本意。但作為當代哲學家,他卻對孔孟的「明明德」、「知天命」的思想就不甚了了。

我們不能苛責於人,像李澤厚這樣以西方哲學思想為底蘊的哲學家,對古人的思維不甚了了,不是什麼錯誤,大半是時代本有的局限性。所以,我們充分肯定李澤厚對孔子思想的新發現,最起碼也是對新儒家思想的有力糾偏。

「明明德」、「知天命」說到底是一種生命的全面覺悟。而中國文化所主張的這種生命覺悟,完全不能靠西方的邏輯推理,只能是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實踐中體認真自我,從而實現對生命的大超越。這種超越的根本起點就是要人們對眼前利益的超越。如果沒有一定的審美自覺,審美創造性的發揮,是不可能實現這種超越的。

所謂審美,審美主體如果不能跳出自以為「自我」本實有的狹隘境界,是不能實現審美超越的。審美本身恰恰具有這種非功利的特質。

「明明德」、「知天命」正需要這樣一種非功利的精神狀態。

孔子一再強調詩化教育,在整個孔子思想中有大量的篇幅強調「禮樂」的作用,其關鍵也正在李澤厚先生所提示的「審美創造性」。

審美的詩化教育是中國心學的入門處。

這樣看來,李澤厚較之牟宗三就是巨大的飛躍;也是對清末至民國時期中國國學諸大家的超越。

從另一個角度說,任何審美永遠是具體的、當下的、現實的,有具體對象的。這樣,李澤厚就和王陽明提倡的「致良知」大方向一致了。沒有審美的致良知是不可思議的,但致良知又不止是審美。

孔子的「仁」,就是「天命」,這個天命簡括的講分為三個方面:

第一,使一切生命之成為生命。

第二,使一切生命都能覺悟自己是生命主宰。

第三,透過「致良知」、「知天命」可以具體的了知生命整體的真實運動。

通過「實踐」的,「審美」的理性活動,使一切生命「止於至善」,也即佛家的皆成為「阿彌陀佛」,這便是中國儒、道、釋三家文化的主軸的「仁」。

孔子的偉大,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找到了如何在撲朔迷離、千變萬化的生命實踐活動中,體認「天命」並主宰「天命」的入門通途。他自己一生為此努力,也教育弟子為此而努力。

這條道路在孔子那裡便稱之為「禮」,即是「仁」的具體變現,在王陽明那裡稱之為「條理」。「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保合太和」四字最清楚描繪了孔子所謂「禮」的特徵。「御天」二字的正解就是孔子的「知天命」。

儒家的天命觀認為,天命運行的「保合太和」之「禮」,不是高懸在一切生命之上、之外的,某種神秘的存在,而是人人可以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中,通過實踐的、審美的、理性認知加以體認把握的。這便是孔子所謂的「克己復禮」。這個「克己復禮」,《周易》中有六個層次的描繪,人人可以乘此「六龍」以御天。

潛龍勿用,陽在下也。

見龍在田,德施普也。

終日乾乾,反覆道也。

或躍在淵,進無咎也。

飛龍在天,大人造也。

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

最後達到「用九」「以見天則」。

《周易》非常明確地說,「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

這便是「克己復禮」的最具體表述,什麼是「克己復禮」?「體仁」為先,嘉會隨之,利物、幹事。這四層說到底是每個生命要在實踐中、審美中理性的完成自我。這自然便是「復禮」了。

孔子的「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並不止於此。其最深刻處在於,只要一個人一件事「克己復禮」了,天下便自然「歸仁」了。孔子在《論語》中講:「慎終追遠,民德歸厚」也是這個意思。

牟宗三的「內聖外王」說,本身就是一個笑話。我們前面已經反覆說過,真有「內聖」自然是「外王」,完全不需要擺一個「外王」的架子。我們同時還引了《老子》的觀點為證。

當然,也不排除自己可以去充「外王」。正因為如此,孔子才會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為仁由己,豈由人乎哉?」

把你自己的「心」管住,用好,天下自然歸「仁」。這只是自己如何用心的事,而不是非要去為「外王」之事。每當我讀新儒家的著作看到他們對所謂「外王」的設計,實際上是西方人那種所謂的政治哲學而設計,便會不由得啞然失笑。幾乎全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

把這些道理講清楚了,孔子對顏回講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四勿」,便合上了孔子在另一個地方所講的「勿意、勿必、勿固、勿我」。

這是由於,孔子此處之「禮」,不只是禮節、禮貌、禮儀、禮樂,即道德之類,而是要人們在天地宇宙的「雲行雨施,品位流行」中與「天德」嘉會,不破壞「禮」本身的「保合太和」。

其具體的操作便是《大學》、《中庸》所講的用心方法與內容。

我想至此,孔子思想的大概便大致貫通了。

我想:看懂了我們上述分析的人們,對於孔子的如下語錄,應該是十分親切好懂了。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子絕四:「勿意、勿必、勿固、勿我。」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正如錢穆先生言:本章與上章意義相發。李澤厚先生譯註道:

冉雍問如何是仁?孔子說:「出去工作如同會見重要外賓,治理百姓好像承擔重大祭典。自己所不想要的,便不要強加於人。在國家工作中沒有怨恨,在家族生活中沒有怨恨。」冉雍說:「我雖然不夠勤勉,但一定照這話去做。」

又是對「仁」的另一種具體回答,都有關具體實踐行為。《論語》中學生問仁甚多,可見「仁」乃孔子之重點和新說。所答各不相同,大都涉及實在。「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至今仍為慣用成語,與《聖經》己所欲,施於人,交相對映。《聖經》乃情愛的宗教觀,主動、熱情、捨己救人,而較難做到。《論語》乃實用理性的人性觀,節制、冷靜,而較易遵循。可惜以前只將它作為個人修養用,其實它正可作為現代社會某種公共道德的傳統資源,即個體均生活在一個平等、獨立、以契約關係為原則的群體環境中,尊重別人即尊重自己,這甚至可以無關個人的修養,而只是一種社會規約,此即社會性道德之由來。

為什麼「承事如祭」?謹慎敬畏,對待百姓的事務有如對待神靈的事務。宗教性道德轉向社會,亦理性化之途徑,宗教、政治合而為一,使政治具有宗教之神聖、嚴重義也。

董註:這裡的真正秘密是,儒家認為人是可以知天命掌天命的,從宗教的人的「被知」「被控」,到孔子的人自己的「能知」「能控」,這是多麼偉大的飛躍呀!這也是中國文化優於世界上一切文化的關鍵點。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仞。」

曰:「其言也仞,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仞乎?」

李澤厚先生注道:

司馬牛問如何是仁?孔子說:「一個有仁德的人,他講話緩慢遲鈍。」「難道說話慢就是仁嗎?」孔子說:「做起來很難,說起來怎能不慢?」

上[注]說因為司馬牛「多言而躁」,所以孔子特別針對這一缺點而言。但「君子欲訥於言」、「剛毅木訥,近仁」是孔子一貫主張。

「言」在儒門即是行動本身,所以《論語》一書多次強調慎言、訥於言等等。而語言之所以即是行動,在於它直接引起嚴重後果,它之所以具有此種嚴重性甚至神聖性,其源又仍出於巫術。巫術之咒語(word-magic)即如是也。否則較難解釋為何如此重語言。它與西方語言只是描述或引發行動,並非行動本身,頗不相同。此點A.C.Graham、Chad Hanson、Roger Ames等人言之甚詳,參見David Hall &Roger Ames的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Anticipating China等著作。

董註:神是我,我是神,神與我一體兩面,是中國釋、道、儒三家文化的精髓。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

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司馬牛問怎麼才是君子?孔子說:「君子不憂愁、不恐懼。」「不憂愁、不恐懼就是君子嗎?」孔子說:「問心無愧,有什麼可憂愁,恐懼的呢?」

關於這一點,我們便不完全照抄錢、李二先生了。錢、李二先生講「內省不疚」都沒有脫離道德領域。恕我直言,這仍是在「意、必、固、我」中言說。李先生忘了自己提出的「內時空」嗎?孔子的「知天命」,進而達到「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就是一種「內時空」的自我審美狀態。

關於這個狀態,我引一位僧人的話為譬:

「我一口吞盡十方,十方眾生我已度盡」。這大概是天台祖師慧思說的。這實質上說的就是一個「內時空」的體驗。

光靠看書讀書,沒有明眼人指導,想明白這一點,確實是不容易。當你真體會到「內時空」的存在,這並不排除一切外在的時空諸相運動。只對於這些外時空的運動,你都要納入自己內心時空的世界圖景(天之曆數)之中。

這樣,我對於外界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行為,不再強調它們的是非、善惡、對錯、美醜,只看它們如何影響自己的內時空的世界圖景(天之曆數)的變化,這便是在「知天命」中「明明德」。孔子的「明明德」不是如今天的教科書一樣光去明白「明德」、「知」的基本特徵,而是要通過知我自己明明德的實踐歷史過程,達於「知天命」。明白我只能這樣「明明德」。

這時,只有這時,外在時空所必然產生的喜、怒、哀、樂、悲、恐、驚,莫過如同圍棋中的對手下的黑子,我只是應以白子而已。我「內時空」的世界圖景(天之曆數)雖千變萬化,但莫過是一切審美,雖千姿萬態,但也莫過只是一個「覺悟」。我知道,不管他們是如何變化都會是: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用老子的話說:「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諸君請品味老子此番言語,與堯曰「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何其相似乃爾!

在這樣的「內時空」境界之中何憂何懼?只問一件事,當外時空的「黑子」下下來之後,我的「白子」回應得正確嗎?這樣,生命的運動到這裡也就只剩下這一個「內省不疚」了。

心外無人,心外無物!

但是,又是「四海之內皆兄弟!」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好了,好了,《論語》已經回答了,我們的上述議論應是無大錯的。

錢先生解道:

今按:《左傳》桓魋諸兄弟為亂而敗,魋奔衛,牛致邑與珪而適齊。魋後奔齊,牛復致邑而適吳。吳人惡之而返。趙簡子召之,陳成子亦召之,因過魯而卒於魯郭門之外。牛之諸兄弟,全是戾氣,惟牛凄然孤立,流離無歸,憂可知矣。讀此三章,孔子子夏當時師友誨導之情,千載之下,宛然可見。然則本章四海皆兄弟之語,乃是當時一番極真摯懇切之慰藉。子夏之言此,復何病?

司馬牛很憂愁地說:「人人皆有兄弟,獨我沒有呀!」子夏說:「商曾聽先生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只要能敬,做事沒有差失,對人能恭,有禮,那就四海之內都是你的兄弟呀!』君子哪怕沒兄弟呢?」

對於這條語錄,李澤厚先生有大段的議論,照抄於後:

「聽說過」,注者多注聽老師孔子說過。「失」應作「佚」。「四海之內」,古以為中國之外就是沒人居住的環繞著的四個海。「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則至今仍為中國人的口頭語,但「命」常作「命中注定」即宿命解。本讀強調「命」是偶然性,前面已講,只是由於難以知曉,不能掌握,而歸之於上天所賜、所定,即所謂「天」和「天命」。這樣,「命」和「天命」就由難以知曉、不可掌握的偶然性變而為主宰、控制甚至統治自己的必然性、規律性等等了。人在它面前由於束手無策從而服從、屈從、認同甚至心甘情願地歸依於它(如朱注)。尼採的強者、「超人」是反上帝,中國現代強者、「超人」便應該反天命。這似乎與孔子「教義」恰好相反了。於是徐復觀將「命」與「天命」區分開來,認為「命」是宿命,「天命」不是。徐強調反宿命,強調孔子和儒學的根本精神是自強不息,並不任命運擺布(見徐著《中國人性論史》,前面已講)。古代的「畏天命」是由於當時落後的生產、科技難以抵禦天災人禍(如戰爭)以至全體毀滅,所以告誡人們「畏天命」和「敬德修業」以「俟天命」,即盡量努力以求得到「天佑」、「天福」和好的命運。據說周就是如此,既是小國,又受強鄰殷王朝的欺辱,卻終於經過人為努力而能「受命」有天下。這也就是孔子講的「畏天命」的意思。但孔子很少講「命」,因為「命」不好講,只能講「仁」。講「仁」也就是講人的努力。前面已講。

自《中庸》「天命之謂性」起,「命」與「性」(人性)被聯在一起。「命」成了先驗的(即普遍必然的)準則,這也就是現代新儒學特別是牟宗三所愛講的「既超越又內在」的道德的形而上學。就是說,道德秩序即宇宙秩序,宇宙秩序即道德秩序。「命」(「天」)與「性」(「人」)相聯繫而承續。從而道德律令在天為「命」,在人為「性」。我雖贊成「人性善」來自「天行健」,但第一,我認為這是儒家泛情感化的一種設定,並非宇宙或道德自身即如此,那樣就會走上「道德的神學」。我不贊成「道德的神學」,那仍是西方基督教兩個世界的深遠背景,而非中國一個人生一個世界的設定。第二,「天行健」並不等於「命」,也不要把「命」與「天命」完全混同起來。對個體對社會來說,都沒有被「天」規定好了的「命運」(或稱「歷史必然性」),只有難以預測的偶然性。它誠可畏懼,但不是對「天命」或「必然」性的屈從或退讓。而事在人為,可和「命運」搏鬥,雖敗猶榮。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人事以聽天命」,「知其不可而為之」等等,既強調人的主觀努力,同時也尊重偶然性的存在,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儒學精神和對孔子「畏天命」的真正解釋。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本勸慰之詞,後儒引申為「民吾同胞」的情愛,亦解釋學也。

李先生與牟宗三諸新儒家的爭論,我當然是傾向李先生的。

正如李先生所指出的,新儒家貌似宏揚中國文化,但是它否定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特質,從價值觀到思維方法到宗教文化觀念,基本是西方那一套的改頭換面。關於這方面的問題,李先生已經批得很透了。

在這裡我只強調四點。

所謂「天行健」和「人性善」的關係,根本不是牟宗三所說的「宇宙秩序」,更不是什麼「道德秩序」。

「天行健」的核心是兩個字:「覺悟」,對生命本體的「覺悟」。

生命的本體只是一個「知」,這個「知」的能量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以統天」。「乾」,「明」也,「知」也,「明德」也,「阿彌陀」也。

「萬物」都是從這裡產生的,所以是它「統天」。「道」產生的這個「知」,這個「阿彌陀」,這個「明德」,如莊子所說:「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如果說他本身有什麼秩序,只有一個「知知」,「明明德」,或人人皆要成為「阿彌陀佛」。

從「知」到「知知」,從「明德」到「明明德」,從「阿彌陀」到「阿彌陀佛」,有秩序也無秩序。

說是有秩序,是說不管什麼樣的活動,終極必須趨向「明明德」、「阿彌陀佛」,任何生命也逃脫不了這個規律。這即是孔子所謂的「天命」。

說無秩序,是說每個個體生命的「明明德」的「成佛」,沒有定律,沒有條件,沒有定式,各成各的佛,各明各的明德。無常、無常還是一個無常。

但是,「知」、「明」、「乾元」、「阿彌陀」的運動是穿透三世的。肉身存在只是可憐的一剎。這一剎可是非有「命定」的特點不可。這個「命定」並不是外在什麼神靈定的,而是個體生命對自己過往生命活動的回應,自己享受自己過往種下的因果。你的過往生命活動局限在什麼級層,今天非再一次迴光返照不可。這便是佛家所說的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沒有命運卻有因果律。

這裡可以簡單的舉一例子來說明,「電」是有自己的規律的,因它而創造的電器,到底有多少,那是沒有盡頭的,基本也可以說是無規律的。但是具體到一個成形的電器,如洗衣機、電視機,一旦成了這個機器,他就有自己的命運了。洗衣機永遠變不成電視機、電冰箱。

「知」、「明德」、「阿彌陀」一旦成了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只能是沿著這些電器的特點所規定的軌跡去「明明德」,去成為「阿彌陀佛」。中國文化說的戰勝命運,和現代人所說的戰勝命運完全不一樣。中國人說的戰勝命運是「超越於……」「凌駕於……」。這種「超越」,這種「凌駕」,看來什麼也沒有變,其實是命運的整體全變了。

說有命運無命運,都不能簡單定論。像今天人類流行的文化,實質上是以古希臘文化為底蘊的文化,這個文化基本還是屬於人類的兒童期的文明。在這個文明中討論人、人類,有命運還是沒有命運,是很難說得清的。

子夏應該說是初步了解了孔子學說的佳弟子,他勸司馬牛的話,可不是如現代漢語翻譯的那麼簡單。他的話實是三個層次。

第一,(我聽老師孔子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是說的每個個體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從現象界說,這是不可更移動的,個人因緣,個人享受,任何人替不了你。

第二,儒家並沒停留在這種命運決定論中。在儒家看來,這種鐵定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但這種改變只能因勢利導的借力打力,而不是如現代人所講的,「我就是不相信有什麼命運」。所謂「借力打力」就是子夏說的:「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也便是上文孔子說的「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看似變不了什麼,恰是全變了。關鍵是要先恭敬命運,才能改變命運。恭敬命運也就是改變命運,因為能知「恭敬」就少了對命運的盲目性。這不就改變了命運了嗎?

在自己的意識活動中,時時尊敬、尊重「天德」在其中的運行,不使「有失」。這便是《中庸》所講的「存養」之功,這也是《大學》所講的在重要的事件中的「致良知」之功。關於這方面的用心,我們已經反覆講了,這裡不重複。

「與人恭而有禮」,這可不是一般的有禮貌、有道德。正解是孔子的「無友不如己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說,一切外在的變化不可輕易以對錯、是非、善惡、美醜論。這也便是王陽明所謂的「相無善惡」論。這與其說是「恭」外人,不如說是恭天德,恭天道,恭己心,因為任何「外相」能呈現在你的眼、耳、鼻、舌、身、意之中,不僅是你命運的因緣,也是你必然也必須「明明德」的因緣。你不能不「恭」。這便是孔子所謂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最後一句實在是證明了子夏的偉大。子夏這裡的「四海之內皆兄弟」,和法國大革命時代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以及後來從馬賽曲推導出「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有天淵之別。

法國啟蒙主義的這些口號的背後,並沒有逃出現代文明的「叢林法則」,只不過是「叢林法則」中某一個階級、階層,脆弱的訴求希望得到支持的嘶喊。

子夏這裡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來源於孔子:「仁者泛愛眾」,「仁者愛人」,「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無友不如己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識了「明德」本性的悟後語。

這個問題不深入破析了,因為儒家理論在這個問題上不是十分明晰,遠不如佛、道兩家。這不是孔子孟子在理論上有什麼失誤,而是和儒家「述而不作」的學風是緊密相連的。這學風最重的是在「明明德」、「達天德」的「實踐理性」歷史過程。一旦你自己真的達到了「天之曆數在爾躬」的境界,「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在你的「知」中,「明德」中,哪一個生命不是兄弟呢?不是自己本身呢?

也正是《論語·堯曰》所言:「帝臣不敝,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這便是子夏說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儒家正解。

我們之所以在這裡大量引用儒家文字,是怕人們誤認為我們是以佛以道解儒。

如果要深究,真正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徹底解答在《金剛經》。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數無量無邊眾生,實無眾生被滅度者。」

細思,細思,董某人是否牽強?

子夏又實是說:「為政以德,譬如北斗,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德」者是何?絕不是先天道德秩序,是什麼?細思細思!

唯「明明德」!生者同心,心者同理(禮)。一旦「明明德」,就一切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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