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與懷:她去了,一片紫色的煙霧……──悼念郁風老太太———天益:學習型社會領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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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與懷:她去了,一片紫色的煙霧……──悼念郁風老太太● 何與懷一2007年4月15日凌晨0點48分,郁風永遠離開了我們。她是個永遠樂觀的人,她一生崎嶇坎坷,但卻慷慨多姿,所以才有那麼多的朋友、永留在那麼廣大的人們心中。她是個總為別人操心、安排的人,但自己不願受人擺布,她最不喜歡別人為她哀傷。所以根據她的遺願,不再舉行任何追悼會或其他告別儀式。記住她的風度、愛心、藝術,這就夠了。她是個魅力永存的人!承中國美術館最近籌備她與我的書畫展覽,此展覽將於4月26日照常舉行,這應是對她最好的紀念。在她病重之中,許多親友不斷致意問候,我們在此隆重致謝! ( http://www.tecn.cn )噩耗自北京傳來,郁風老太太駕鶴西歸,這是她的夫君黃苗子老先生攜子女所作的〈辭世說明〉。她去了,一片紫色的煙霧……我在哀思中,突然感觸到這樣一種意境。這是郁風老太太所鍾愛的澳大利亞蘭花楹啊。1989年,郁風同丈夫黃苗子從發生了大事的中國移居澳大利亞,住在布里斯本。剛到不久,郁風發現了這種前所未見的花樹,便驚喜得不得了。在一封給朋友的信里,她描寫道: ( http://www.tecn.cn )「我第一次發現它是在博物館旁邊一片空地上孤零零一棵大樹。其他的樹在冬天也不落葉,而它卻姿態萬千地全部以粗細相間的黑線條枝椏顯示它的生命力。有一天我又經過那裡,突然它開出滿樹淡藍紫色的花!沒有任何綠葉和雜色的花。再過幾天越開越盛,枝椏全不見了,一片紫色的煙霧,地上落花也是一片煙霧……」 ( http://www.tecn.cn )蘭花楹,又叫紫楹或藍楹,英文名是Jacaranda,音譯成中文就是「捷卡倫達」。蘭花楹每年十月中旬──也就澳洲的春天──開花,花期一月有餘。那些時日,公園裡,街道兩旁,住家的前院後院,甚至山坡河谷野地中,幾公尺到十來公尺高的蘭花楹一樹都是花朵,而且只是花朵,好似一團團淡紫色的霧靄,如夢如幻,又純粹,又浪漫,讓人醉入心扉。這還是零星獨處的花樹。如果是一排排或者一叢叢的蘭花楹長在一起,成行成片,那更像紫霧繞天,氣象萬千,震撼心靈。那個輝煌的盛開的景象啊,可以說是旁若無人的盡情舒展,或者說得更好是傾盡全力的無私的奉獻。真是無私的奉獻!每天清晨,淡紫色的落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閃爍著晶瑩的露珠,鋪滿一地。但樹上,依然是滿滿的一樹的花朵,這美麗而又奇妙的紫藍花怒放著,飄散著,似是開不敗,散不盡…… ( http://www.tecn.cn )又過了許多年。郁風更喜愛她所稱之的「十月的春天」,而且衍及澳洲整片土地和它的自然環境、社會生態。在她的一幅水粉畫下,郁風深情地這樣寫道: ( http://www.tecn.cn )「紫色的Jacaranda代表南半球十月的春天。我曾居住在南極最近的澳大利亞十來年,那是如今地球上少有的沒經過戰爭蹂躪的土地。在這裡保持了比較原始的人的慾望,保持了人和土地、大海、動物、自然的關係。生活中需要有花草樹木,有鳥有魚,就和需要有水有空氣、有食物、有快樂、有友愛、有自由一樣地天經地義。」 ( http://www.tecn.cn )年過九十的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突然很多次跟她在北京的友人講起澳洲的Jacaranda。北京的去年秋天,她想到了,此時的澳洲,正是春天,是蘭花楹盛開的季節。去世前不久,有一天,她又說,真想再回一次澳洲,再看看盛開著的Jacaranda。那時,她剛做完一個療程的放射性治療。她心裡一定很清楚,今生今世,這個願望很難實現了。 ( http://www.tecn.cn )她去了,就像一片紫色的煙霧……按照郁風生前的遺言,喪事從簡,不設靈堂,黃老攜子女只給親朋好友發了以上幾百字的說明,附上郁風生前所作並非常喜歡的兩幅水粉畫:一幅是故鄉富春江邊的風光;另一幅就是澳大利亞的蘭花楹。 ( http://www.tecn.cn )二在布里斯本,不經不覺,郁風和黃苗子轉眼竟度過了十個春秋。就是那段日子,他們又找到心靈的安寧。不消說,郁風終於開筆作畫,特別畫了很多張蘭花楹的水粉畫。他們進行講學和書畫創作,撰寫文章,詩詞唱酬,舉辦展覽,周遊列國,日子過得既安樂又充實;他們的成就,更受到各方面的高度讚揚。 ( http://www.tecn.cn )對於澳洲華人文化界,黃苗子和郁風伉儷的到來,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喜事。這是一對遐邇馳名的中國當代文學藝術界中的」雙子星座」啊。 ( http://www.tecn.cn )有一次,這些文化人以《蝶戀花》詞牌作詞唱酬,便甚為熱鬧。是1995年9月吧,黃苗子和郁風雙雙來到悉尼,和梁羽生、趙大鈍等澳洲名家歡聚。回家之後,黃苗子作詞一首,題為:「一九九五年九月末悉尼歸來寄羽生兄暨諸友好」: ( http://www.tecn.cn )少年子弟江湖老,賣藝江湖轉眼成翁媼。潑墨塗鴉堪絕倒,可曾畫餅關饑飽。大俠健強兼善儔,佳話勖詞載遍悉尼報。客里相歡朋輩好,人生最是情誼寶。陳耀南「次韻敬和苗翁前輩布城惠示大作」云:鴛鴦翰苑同偕老,比翼江湖共羨雙翁媼。起鳳騰蛟任拜倒,藝林滋茂心靈飽。說法生公為眾禱,絕妙佳詞寰海爭傳報。共道南洲風物好,相濡相愛仁親寶。趙大鈍則言「苗子道兄寄示此調依韻奉酬並希正拍」:劫罅翻身成大老,七載牛棚苦煞閨中媼。魑魅擠排翁不倒,沉酣南史忘饑飽。庶境終嘗心默禱,挽臂雲遊轟動梨城報。藝苑文壇齊叫好,逍遙雙璧今瑰寶。黃苗子興發,又作一首,為「步前韻奉答大鈍耀南兩公並寄羽生俠者」:八十老頭顛到老,四處塗鴉見惱山陰媼。昔是牛蛇曾打倒,如今瞧著侏儒飽。半夜心香何所禱,大俠鴻篇再遍環球報。松雪迦陵詞句好,頻傳嘉什當家寶。梁羽生依韻奉和云:踏遍青山人未老,休笑相逢朋輩皆翁媼。風雨幾番曾起倒,關情憂樂忘饑飽。浪跡天涯惟默禱,夢繞神州只盼佳音報。更起樓薹前景好,省伊宮女談天寶。趙大鈍依韻再制一闋:八二阿翁刀未老,四顧躊躇並翼添賢媼。天下問誰能擊倒,頻干氣象毫酣飽。我向阿翁遙一禱,踐約重來介壽瓊琚報。願月長圓花永好,人生難得寶中寶。…………1997年,趙大鈍出版《聽雨樓詩草》,黃苗子欣然評論,指出:趙詩不藉典故的堆砌,純用白描去寫,這種千錘百鍊的濃縮文學語言,非有湛深的功底不能達致。聽雨樓的詩極似白樂天,但比白詩略多一些蘊藉。黃老見解中肯,深為眾人佩服。此詩集的封面為郁風所作的《聽雨樓圖》;黃苗子又調寄《點絳唇》,題曰: ( http://www.tecn.cn )浙瀝添寒,憑伊隔個窗兒訴,淋鈴羈旅,舊日天涯路;濕到梨花,廉卷西山暮,花約住,春知何處,深巷明朝去。南澳國學耆宿徐定戡和黃苗子原調原韻一闋:剩水殘山,黍離麥秀憑誰訴,圖南羈旅,目斷鄉關路;問到歸期,風雨重廉暮,春且住,相依同處,莫便匆匆去。悉尼女詩人高麗珍題:小樓連夜聽風雨,紅杏今朝絢野林,安得先生春睡穩,賣花聲里閉門深。墨爾本書法家廖蘊山題:一廛堪借老南瀛,到處隨緣聽雨聲,不管高樓與茅屋,滂沱浙瀝總關情。著名武俠小說家梁羽生題:一樓鐙火溯洄深,頭白江湖喜素心,莫訝騷翁不高卧,瀟瀟風雨作龍吟。博學多才的劉渭平教授則題:瘦菊疏篁又再生,小樓棲隱晚方晴,知翁得失渾無與,祗有關心風雨聲。趙大鈍自題云:風雨山河六十年,盡多危苦卻安然,垂垂老矣吾樓在,依舊聽風聽雨眠。這些絕妙詩詞勾畫出《聽雨樓詩草》一書的主旨,也表達了作者們各自的又相近的品性神態、心情志趣。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他們大多已是耄耋之年,其心可鑒,其情可嘆。 ( http://www.tecn.cn )黃苗子和郁風與青年才彥的交往也很多。兩老1999年3月來悉尼時,送書法家梁小萍一本散文集《陌上花》。這本書主要敘述他們兩人的人生桑滄和感懷,淡淡道來,不著痕迹,但可以讓人在笑中流出眼淚,或在流出眼淚的同時笑出來。梁小萍作了一首迴文詩──「讀前輩苗子郁風散文集《陌上花》感懷」: ( http://www.tecn.cn )陌上飛花動婉情,煙塵半紀逐空明。跡留藝海痴雲逸,英落凄風聽雨驚。奕奕文詩凝喜怒,緩緩韻律伴枯榮。碧蘿綠泛幽春夢,夕照萍蹤撫晚晴。(此詩倒讀則為:「晴晚撫蹤萍照夕,夢春幽泛綠蘿碧。榮枯伴律韻緩緩,怒喜凝詩文奕奕。驚雨聽風凄落英,逸雲痴海藝留跡。明空逐紀半塵煙,情婉動花飛上陌。」)詩中第一句「陌上飛花動婉情」嵌了書名《陌上花》,典出吳越王妃春天思歸臨安,王以書遺妃曰:「陌上花開,可以緩緩歸矣」。吳人用其語為歌,而苗子郁風兩老均喜其含思婉轉的歌詞,於是把「陌上花」摘為書名。該書問世時正值兩人五十年金婚,而今又安居澳洲,真可謂「夕照萍蹤撫晚晴」。 ( http://www.tecn.cn )三郁風早年入北平大學藝術學院及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習西洋畫,師從潘玉良。但她說她長久以來沒敢把自己當作畫家,最多是業餘畫家。她說,30年代、40年代在戰亂和其他工作的夾縫裡,畫過漫畫、插圖、水彩、油畫,「也就那麼一點點」;50年代、60年代作行政或編輯,一直是選畫、談畫、掛別人的畫。十年大難不死,猶如再生的人,她開始認真作畫了,並發現用水墨宣紙更適於表現自己心中的意象。她的畫作中西合璧,融會古今,多為文人小品畫,屬彩墨範疇,題材廣泛,筆墨簡練輕靈,明顯透出女性的細膩。她晚年更熱衷於現代中國畫的探索,作品構思更趨精巧,色調秀麗,意境清雅,富有濃郁的抒情意味,表現出現代中國人對於大自然的熱愛,也是她個人經歷的心靈感受,透出濃郁的人文情懷。這種心靈感受不知不覺地引發人們的共鳴。如論者所言,郁風畫品很高。據報道,在4月26日開幕的《白頭偕老之歌──黃苗子、郁風藝術展》上,很多觀眾第一次見到郁風這麼多傑作,都驚嘆不已,沒想到郁風的繪畫藝術已經達到了如此高深的境界。例如展覽中一幅《江南春雨》,畫出了煙雨朦朧中的江南稻田、油菜花、白房子等等的奇妙景象。尤其是雨的畫法,很多人覺得中國畫家中只有傅抱石在畫雨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但郁風這幅畫中的雨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其實,這是郁風一絕。她1997年為趙大鈍《聽雨樓詩草》所作的《聽雨樓圖》中的雨勢也是極其出神入化。 ( http://www.tecn.cn )郁風不但能畫,其散文也是精品。她少時受到叔父郁達夫的影響,一直愛好新文藝。她的散文也富於畫家的獨特敏感,體現獨特的個人風格──優雅,沉靜,明麗、清新、純凈。她早年寫過《我的故鄉》,後來增補修訂為《急轉的陀螺》,近年又出版《時間的切片》、《陌上花》、《美比歷史更真實》、《畫中游》、《故人.故鄉.故事》等,很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 http://www.tecn.cn )郁風一篇篇散文,也都是她個人經歷的心靈感受。1990年12月,她寫了〈芳草何愁在天涯〉。蘇東坡一首詞──「客里風光,又過清明節,小院黃昏人憶別」,很讓郁風感觸:自古以來不知多少詩家詞人寫盡人間的離愁別怨,惟獨蘇東坡雖一再被放逐,背井離鄉,到處為家,寫出詞來卻另有一番瀟洒,即使憶別,也不必哭哭啼啼,而是客里另有一番風光,盡可排遣。 ( http://www.tecn.cn )此篇美文最畫龍點睛之處是,郁風感悟了:「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話如果反過來說,更是──「芳草又何愁在天涯」?!當時,郁風和黃苗子剛移居澳洲不久,新鮮的客里風光吸引著他們新的傾心,喚起他們再一次搏鬥的生命活力。他們顯然以此自我激勵:「生命就應該在豐富的經歷和不斷有所奉獻的滿足中結束,而不管是在天涯,是在海角。」 ( http://www.tecn.cn )在澳洲,在一個似乎與世界隔離但卻頗為自由的天地里,在生平一段寧靜、舒坦、順心的異域生活中,郁風和黃苗子兩老對往事有許多回顧。郁風在寫出新作的同時,也整理她的舊作,一篇一篇地審視,一篇一篇地刪改。她的新書《時間的切片》就是這樣整理出來的。這樣,同時也就是對自己過去的回顧與審視。1993年5月22日,郁風為此書寫了一篇題為〈縫窮婆的志願〉的序。她透露出,她曾經有過一個很怪的志願,說出來也許無人相信,然而它是真真實實在她心中存在過──就是想用她的下半輩子做一個專門為人縫補破衣的縫窮婆。她這個「志願」發端於她文革時的獄中生活。1971年11月,她從半步橋普通監獄被解到秦城,從四、五人一間的破舊狹窄囚室換成一人一間的單獨的新式牢房。提審的次數越來越少,「階級鬥爭」的是非糾纏逐漸在情緒上放鬆,在長長的不見天日、不見親人的歲月里,郁風找到小小的「歡樂」,其中「最大的歡樂」就是每周一次發給針線縫補。她已經熟練得可以把任何難以彌合的破洞補得天衣無縫。「絕對的隔離能使人產生各種意想不到的生理、心理變化。」郁風因此就產生了這個作縫窮婆的志願。到1975年4月出獄回家後,她曾對黃苗子和兒子鄭重地說過。現在,郁風坦白說:「自然,成為一個志願,除了對縫補本身的興趣之外,也還有不願再當知識分子的意思在內。」 ( http://www.tecn.cn )郁風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很難體會他們這「較老的最複雜的」一代在當時的心情。事實上,連他們自己也難說得清。例如,在那場可怕的打砸搶、毀」四舊?的浪潮中,眼看著自己心愛的書籍文物藝術品要交出來,郁風說他們恐怕主要的還不是悲傷,根本來不及悲傷,在困惑中思考得最多的還是每天在耳邊轟響的「最高指示」,時刻告誡自己的是要聽從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話──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自己革別人的命,現在要革自己的命。志願做縫窮婆,也是革自己的命的「成果」之一。這背後的辛酸的無奈,郁風當時思想里不清晰並不奇怪。不是要求知識分子「脫胎換骨」嗎?當時,九死一生存活下來的一些知識分子,在凄風楚雨中的確改造得希望「重新做人」──但不要再做知識分子。 ( http://www.tecn.cn )1992年前後有一段時間,黃苗子在為台灣故宮博物院撰寫巨著《八大山人年表》;郁風和居住台北、從未謀面的林海音也建立了「特別的友情」,一封信就寫了兩千字。郁風看著一摞林海音寄給她的書,翻翻這本又讀讀那本,感到真是放不下手的一種享受,特別那本更像是她自己經歷的《城南舊事》。林海音2001年12月1日逝世後,郁風在一篇追思文章中說她敬慕林海音一生相夫教子寫作創業,說:「我不禁慚愧地想到,曾經被我青年時代自以為革命思想所鄙夷的『賢妻良母』這個詞兒,已由林海音賦予全新的意義」!論者認為,那是一個一生為家國多難發憤求強的舊時代閨秀的省悟。在這樣的意緒里,郁風的文字帶著一股異常節約的隱痛,讀來更像一頁痛史的謙卑的腳註。 ( http://www.tecn.cn )郁風為1996年11月出版的《郁達夫海外文集》寫的編後隨筆〈郁達夫──蓋棺論定的晚期〉,可能是她最重要、也最費時耗日的一篇文章了。她要為她三叔討回歷史的公正!大半個世紀以來,郁達夫都被冠以「頹廢作家」的頭銜──「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後來有一本流行的《郁達夫傳》,概括說他是「與世疏離」的天才,評價好了些但仍然不準確。郁風說,郁達夫就是這樣一個直到死後半個世紀仍被誤解的作家。她強調:郁達夫的一生再複雜,也淹沒不了那條始終一貫鮮明的主線,越到晚期越執著,直到最後他給「文人」下的定義是:「能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這話而實際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郁達夫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到了,還有比這更嚴肅的人生態度么? ( http://www.tecn.cn )在更廣闊的意義上,郁風何嘗不知道,真實的歷史可望而不可即。歷史往往由權力編織而成;歷史往往被意識形態所歪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是義大利哲學家克羅齊(B. Croce)說的。對芸芸眾生來說,討回歷史的公正何其難哉!不過,郁風以她非凡的氣質和感悟,已經大大超越了這一層面。1996年10月25日,郁風從布里斯本家裡給北京傳記作家李輝的一封信上說,她同意亞里士多德「美比歷史更真實」的見解。的確,美是容不得一點虛假的;美是真與善的體現。對郁風來說,美是如此的重要,她對美又是如此的敏感。她在信上說: ( http://www.tecn.cn )「我這個人算不算有點特別,從小到老,現在八十歲還是這樣,看著窗外一棵樹,路邊一種花,天上一塊雲,遠遠一幢房子,或是什麼別的,上帝或人工的操作,只要覺得美,都能使我著迷。哪怕是關在牢里的歲月,看著那肥皂盒裡的綠茸茸的青苔就舒服,美滋滋的享受,哪怕是片刻,也能完全忘記一切。至今坐飛機坐車我都願靠窗,只要不是黑夜,我總不想閉眼不看。」 ( http://www.tecn.cn )郁風與美同在;而美比歷史真實比歷史重要。美是永恆的。四郁風一生崎嶇坎坷。就像黃老攜子女所作的〈辭世說明〉所說的。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傷痛:上世紀四十年代,郁風的祖母因拒絕為日本人做飯凍餓而死;父親郁華為敵偽特務槍殺;三叔郁達夫在印尼被日軍害死;而自己的一生更是大起大落。特別是在文革。1967年「五一」前,一個晚上,她突然從美術館公開關「黑幫」的「牛棚」里被單獨拉出去秘密關黑房,並被打昏在地。1968年6月,她又一次不由分說地被綁架,秘密轉移到美院、戲劇學院和電影學院三處地方,然後到8月又被送回美術館,秘密單獨關在樓上,直到9月4日早上被逮捕入獄。這樣,到1975年4月出獄,她竟然坐了七年牢! ( http://www.tecn.cn )而郁風可是一位「老革命」呢,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就在上海參加救亡運動,抗戰開始追隨郭沫若、夏衍等人,從事革命文化工作。但壞就壞在郁風當年在上海工作時認識了江青並成了好朋友。1945年國共重慶談判時,江青秘密到重慶還住在黃苗子郁風夫婦的家裡。文革掀起後,位居中央要職當上「旗手」的江青,最怕自己在上海的不光彩的經歷被人知道,到處抓知情人。郁風卻遲鈍於政治的險惡,竟然在這當口,給江青寫了封信,敘敘舊。郁風這封信無疑給她提醒這裡還有個漏網的。 ( http://www.tecn.cn )郁風遭災也因受黃苗子「牽連」。他們兩個的社會背景相當不同。黃老1913年生於廣東省香山(今中山市)書香世家,本名黃祖耀。父親黃冷觀在香港辦中學,嶺南名家鄧爾雅跟黃冷觀是老同學,就經常來教這個小孩書法和古典詩文──開啟了黃苗子一生為學之門。1932年,黃苗子從香港跑到上海投筆從戎。黃冷觀緊急給曾同為同盟會員、時任上海市長的吳鐵城拍電報,拜託他關照兒子,結果拜吳之賜,黃苗子一直是拿鐵飯碗的國民黨政府高級公務員。黃苗子身在官場,心在藝壇,交遊甚廣,與許多革命左派文人藝術家成為至交。他利用特殊身份,為共產黨作了貢獻,但套用中國大陸過去一個術語,卻屬「政治背景複雜」,每當政治運動到來──這種運動又偏偏頻頻到來──便不無麻煩。 ( http://www.tecn.cn )郁風溫厚樂天爽朗,雖然命運坎坷,「但卻慷慨多姿」。黃苗子也一樣,且更幽默達觀,甚至調皮。他說他有個習慣,不因生死煩惱,坐監,倒酶,反正就是如此,所以不犯愁,甚至把苦難當作深刻體驗人生、鍛煉情操氣質的機會。他調侃自己「從小就是個沒正經的人」。十幾歲時,萌生了向報刊投畫稿之念,想起個筆名,便接受嶺南畫家黃般若的建議,把小名「貓仔」兩個偏旁去掉,成了「苗子」。後來大家都說這名字起對了,黃老始終像只活潑率真的「貓仔」,一生屢經打擊,本性不改。1988年12月4日,黃老在〈我的自傳〉中說,他1949年到北京,一住至今,恰是四十年整,合指一算,其間當「運動員」至少十五年,當「學習員」也有四、五年,「流光容易把人拋」,拋去一半了。然而,黃老對此不幸卻泰然處之,而且還能如此調侃: ( http://www.tecn.cn )父親參加過辛亥革命,坐過牢。我自己也繼承過這個光榮傳統岸岸坐過牢,不過不是為了革命,而是被十年浩劫中的反革命硬指為「反革命」。如果按照「否定之否定」定律,被反革命指為「反革命」就是革命的話,那我一生最革命的,就是這一次。 ( http://www.tecn.cn )對於死亡,黃老同樣是超然的。但是,一生風雨同舟、相濡以沫、攜手到白頭的愛妻的去世,對一個高齡九十五歲的老人來說,打擊畢竟是太大了。黃苗子所寫的「辭世說明」,文字透出一種異樣的平靜;而在這些平淡文字下面,相信翻騰著無限的悲痛。在這些悲痛的日子裡,相信黃老心中起伏的,是綿綿不絕的追思。 ( http://www.tecn.cn )他們結合,快六十三年了;而兩人相識相知,更是七十多年了。那是三十年代中期,才十七歲的郁風,到上海參加救亡活動,並在期刊發表畫作。黃苗子那時侯剛過二十,也在上海創作漫畫,編輯雜誌。兩人都喜歡藝術,彼此有共同語言,互相吸引,漸漸就走近了。黃老一定想起,他追求郁風時寫給她的詩: ( http://www.tecn.cn )乳香百合薦華縵,慈凈溫庄聖女顏,誰遣夢中猶見汝,不堪重憶相聚時。當黃苗子向郁風求婚時,有一次最關鍵的時刻,為黃苗子擔任說客的是夏衍。夏公把吳祖光拉上兩個人專程到重慶郊外盤溪徐悲鴻的美術學院找到了郁風。他主要得給郁風解開政治問題的疙瘩。結果,夏公玉成了黃苗子、郁風的「國共合作」。1944年5月,他們在郭沫若的家裡舉行訂婚儀式。當年11月,不同政黨的要員在重慶一同參加他們的婚禮。書法大家沈尹默做證婚人,柳亞子和郭沫若合詩: ( http://www.tecn.cn )躍冶祥金飛郁鳳,舞階干羽格黃苗。蘆笙今日調新調,連理枝頭瓜瓞標。黃老會想到文革中那個全國皆知的「二流堂」文化冤案。所謂「二流堂」,最初來源於1944年重慶一個名為「碧廬」的文化人的住所。當時,黃苗子和郁風剛結婚,在重慶定居,「碧廬」離黃公館不遠,所以常常過來。常聚的都是些文化名人,如革命家兼藝術家夏衍、漫畫家丁聰、劇作家吳祖光、畫家葉淺予、電影明星金山、翻譯家馮亦代、歌唱家盛家倫……等等。他們大多自由散漫,性情相投,喜歡聚會閑聊。剛好從延安來的秧歌劇《兄妹開荒》中有個陝北名詞「二流子」,他們便互相以此調侃。有一次,郭沫若來「碧廬?」聊天,興緻勃勃地要題匾「二流堂」,雖然並未題成,但「二流堂」的名號從此就叫開了。 ( http://www.tecn.cn )1949年後,黃苗子和郁風、吳祖光和新鳳霞、盛家倫、戴浩等人住在北京「棲鳳樓」,盛家倫稱這裡是北京「二流堂」。舊雨新知,在這裡談天說地,雖欠舊時風光,也可交流心得、互尋溫慰。豈料偉大領袖點燃「文革」,這些文化人就徹底倒酶了。1967年12月13日,在洶湧恐怖的黑風惡浪中,《人民日報》赫然刊登了一篇檄文,題為〈粉碎中國的裴多菲俱樂部「二流堂」〉,罪名大得怕人。受害的除了一批熟知的堂友之外,還有陽翰笙、葉淺予、丁聰、馮亦代、潘漢年、趙丹、華君武、聶紺弩等人。黃苗子和郁風自然名列其中。這對夫婦雙雙含冤入獄七年,曾經關押在同一個監獄,卻相互不知下落。 ( http://www.tecn.cn )近三十年間,黃苗子和郁風夫婦兩人聲名日隆。說到雙方都是藝術大家的夫婦,中國二十世紀很少,論者數得出的,大概只是錢鍾書和楊絳,吳作人和蕭淑芳,張伯駒和潘素等不多的幾對。黃苗子和郁風書畫合璧,均工文字,被譽為中國文藝界少有的才子佳人、「雙子星座」。但他們說他們不敢比,他們根本沒有成為什麼「家」,而是「行走在藝術世界裡的小票友」。黃老就調侃自己從外形到內在始終都很矮小,一輩子都沒有「日高千丈」的希望。他一定想到他們拍攝結婚照的趣事。是葉淺予想的辦法,拍照之前,在黃苗子腳下墊了兩塊磚頭。為此,夏衍還寫過一幅字,叫做「此風不可長」。 ( http://www.tecn.cn )黃老不會忘記,他們先後在澳大利亞生活了十年,這裡地大人稀,住的房子很大,他們有一個很大的工作室,三個工作台,中間有一個大桌子。郁風老太太畫完以後的顏料都不用收起來,黃老寫完了字就「偷用」太太的顏料畫畫。郁風經常是丈夫的第一個批評者,從直覺、構圖等方面,最不客氣地評價。黃老有時候聽,有時候也不聽。妻子的畫,黃老也批評。在他們北京家中,有一題為「安晚書屋」的書房,既可會客,也是兩老朝夕閑坐的地方。房門兩邊,各掛一幅古木,上面是黃老篆書對聯,右為「春蚓爬成字」,左為「秋油打入詩」,其調侃自趣,躍然字中。而黃老手書的「安晚」二字,正是他們自狀和自求的心態。兩老志同道合,互相影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直到最後。 ( http://www.tecn.cn )多少年來,這兩個「小票友」朝夕相對、相互切磋琢磨藝術的情景,是多麼溫馨難忘啊。而現在,從此卻人去房空。但願黃老節哀。五她去了,就像一陣輕盈的風,一團熱烈的火,一片紫色的煙霧……郁風的逝世,牽動了中國國內國外許多人士的哀思。包括澳大利亞。郁風與黃苗子曾在這裡生活了十年,這裡有他們許多新老朋友。活躍在悉尼中西藝術領域的Mike Harty (何大笨)先生,就是其中一位。這位西方奇人,雖然不會說漢語,卻善中文書法與印章雕刻,曾與黃苗子、郁風結有深厚情誼。他極其欽佩郁風的風度與學養。為了悼念郁風,他特意雕刻了一方印章:「苔蘚籀勇且仁」。 這位西方人記得郁風那段非凡的人生經歷──郁風文革坐牢時,一天放風發現地面上的青苔,於是挖起並秘密帶回監房,置養在肥皂盒中。對於酷愛大自然的郁風說來,這一小撮青苔,在那暗無天日的鐵窗歲月,是一種生命的希望和象徵。 ( http://www.tecn.cn )梁小萍想到八年前兩老在悉尼給她贈送散文集《陌上花》的情景,想到郁風的畫作《落葉盡隨溪雨去》,想到黃老為亡妻所作的〈辭世說明〉──「她一生崎嶇坎坷,但卻慷慨多姿」,便哀思綿綿,無法壓抑。她為郁風前輩寫了兩首悼念律詩: ( http://www.tecn.cn )其一細雨輕敲陌上花,天愴莽莽失嬌霞。誰書俊逸搴豐色,孰繪風騷挹彩華。裊裊鮮荷還滴夢,凄凄淡月正搖葭。緩緩歸去仙山閣,問訊清魂幾訪家。其二漫若繽紛日歲紅,一生洒脫一如風。一生優雅傳奇色,半百滄桑自在功。西暢無崖游奧渺,東瞰目盡寫蘢蔥。吟成落葉隨溪去,騎鶴翩然逝遠穹。澳洲的朋友們懷念郁風老太太。大家都知道她喜愛這裡的蘭花楹。郁風老太太今生今世,已不可能再回到澳大利亞,已不可能再見到她如此喜愛的蘭花楹了。然而,蘭花楹是有信的。一年一度,蘭花楹花開花落,從不耽誤。而芳華退後,枝頭上便漸長嫩葉,由淺翠轉為深綠,又是另一番景象。生命不息,美的力量不滅,不過是表現為另一種形態吧。 ( http://www.tecn.cn )澳洲的朋友們知道郁風老太太有個英文名Wendy。Wendy的一個異體字是Windy——「風(有風的)」,或據她自己箋釋,倒過來是她的「風」衍生出Wendy。而Wendy的意思是「朋友,友好」,音譯為「溫蒂」,從音義推想,都有溫和之意,這也是郁風的為人。讓我們記住這位溫和友好樂天爽朗的老太太,記住她的風度、愛心、藝術。 ( http://www.tecn.cn )行雲流水,歲月匆匆,這些年來,長壽的郁風和黃苗子曾經送走一個又一個老朋友。記得1995年夏衍去世時,兩老送了這樣一幅輓聯: ( http://www.tecn.cn )舊夢懶尋翻手作雲覆手雨;平生師友一流人物二流堂。此幅輓聯,也如論者評論郁風的文字一樣,「帶著一股異常節約的隱痛,讀來更像一頁痛史的謙卑的腳註」,不但點出長長歲月中的經歷與交情,也道盡此生的辛酸。不但是夏衍一人的辛酸,更是他們那一代受盡折磨的知識分子的辛酸。而這些都是「一流人物」啊。 ( http://www.tecn.cn )又記得2005年10月25日,巴金去世後八天,黃苗子郁風夫婦,和丁聰沈峻夫婦、邵燕祥、陳思和、李輝等人,來到嘉興圖書館,參加「奔騰的激流──巴金生平活動大型圖片展」開展儀式。巴金去世前兩年,郁風畫了一幅《巴金在沉思》,現在展覽中有一幅郁風在她的畫前的留影,下面是黃苗子抄錄的巴金的言論:「建立文革博物館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惟有不忘過去才能做未來的主人。」黃苗子在他的書法作品前留影。他書寫道:「對我的祖國和同胞,我有無限的愛。我用我的作品,來表達我的感情。我提倡講真話。2003年錄巴金一封信的話。」 ( http://www.tecn.cn )這些就是中華民族的知識分子。他們終生堅守的文化精神浸透著中華文化的精華。讓這些精神得以流傳並在所有人的心中開花結果吧。 ( http://www.tecn.cn )或者,此時此刻,我們不僅悼念郁風老太太,也應懷念所有同一命運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大都亦已經去世了…… ( http://www.tecn.cn )
「何與懷與郁風、黃苗子攝於悉尼名人楊雪峰(右)組織的書畫精藏展覽會上(1999年)」。作者供圖。(2007年4月25日於澳洲悉尼。)文章來源:作者授權天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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