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上」 ——從魯迅到蔣一談 (載於《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1期)
一
酒與不「好」的意義
魯迅喜歡喝酒。在魯迅同時代人的印象中,他的形象並不總是「橫眉」或者「俯首」,而往往是醉態可掬的。不信請看,愛他的郁達夫說他醉里乾坤大:「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吶喊兩悠悠。群盲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贈魯迅》)憎他的葉靈鳳也拿他的嗜酒來敗壞他:「陰陽臉的老人,掛著以往的戰績,躲在酒缸的後面。」(漫畫《魯迅先生》題圖)2在他與許廣平交往的初期,兩人就他喝酒一事多次「交鋒」。她先是婉諷他「縱酒」,他辯稱自己深知喝酒之害,「並不很喝酒」,「現在也還是不喝的時候多,只要沒有人勸喝」,她不依不饒:「『勸喝』酒的人是隨時都有的,下酒物也隨處皆是的。」他南下廈門,她最擔心的還是他也許依舊「縱酒」,於是話就說得重了一些:「不敢勸戒酒,但祈自愛節飲。」3酒到酣處,難免要發一點酒瘋,1925年端午,他母親宴請許羨蘇、許廣平和俞家姐妹等,他以拳擊俞家姐妹,嚇得一乾女生狼狽而逃。經年累月地喝,身體當然吃不消,1925年9月間,他抱恙數日,醫生經過全面檢查,「終於決定是喝酒太多,吸煙太多,睡覺太少之故」4。
不能喝,不讓喝,還是忍不住要喝,酒之於魯迅到底有什麼魔力?太過遼遠的古希臘酒神姑且不說,僅就中國歷史而言,名留青史的聖賢、豪傑大抵都是一些飲者,因為現世逼仄如牢籠,乾枯如荒漠,酒鄉才是中國人,特別是中國文人真正的精神故園,就像白居易詩云:「生計拋來詩是業,家園忘卻酒為鄉。」(《送蕭處士游黔南》)也像秦觀在詞里吟唱:「覺健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添春色·醉鄉春》)酒的無遠弗屆的魔力還在於,它對於秉持游世、淑世、超世等不同生命態度的人們各有針對性的作用,或者叫療效:「或為麻醉享樂的工具,或為促人上進的動力,或為引渡詩人進入逍遙超越境界的舟楫。」5不過,這些道理都是泛而言之的,具體到魯迅本人,他喝酒的由頭則一般是在現實中嚴重受挫,急需用酒來澆平心中恨恨難平的塊壘。在廈門時,他致信李秉中說:「去年夏間,我因為各處碰釘子,也很大喝了一通酒……」6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他也說:「我在北京,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7太高興要喝酒,正如那次端午之會,可高興之時太少,憤懣之日苦多,他更多時候還是酒入愁腸,意欲於醉鄉里尋找一絲半點的慰藉:「我向來是不喝酒的,數年之前,帶些自暴自棄的氣味地喝起酒來了,當時倒也覺得有點舒服。」8他當然知道,在外部世界碰了釘子,就以酒為媒介向內心深處轉,這樣的做法多多少少是軟弱的,所以,他對許廣平剖明:「然而世人之裝醉發瘋,大半又由於倚賴性,因為一切過失,可以歸罪於醉,自己不負責任,所以雖醒而裝起來。」9他甚至以阮籍為例,闡發凡飲者必「敷衍」的道理:「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10——「敷衍」是一種極沉重的宣判,因為它意味著收回投向俗世的審視、逼問的目光,與之共浮沉,這樣的「敷衍」也就是他在哀悼范愛農時所說的「沉淪」:「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哀范君三章·之三》)不過,就算再軟弱、再「敷衍」,喝酒畢竟還是意味著自己與俗世之間存在不容混淆的區隔,意味著孤獨,意味著不甘,意味著再一次梳理來路的渴望——這樣的喝酒說到底不就是「彷徨」?
在魯迅那裡,喝酒既是精神「彷徨」的外在流露,狂飆突進中的他和他的友人就不會有喝酒的興緻和閑暇,關於這一點,最好的例證就是魯迅眼中的范愛農。辛亥前夕,落魄中的范愛農愛喝酒,醉後常說一些愚不可及的瘋話。紹興光復的次日,他上得城來,臉上卻是從未見過的笑容,一改往常地說:「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做了師範學校監學的他更是意氣風發,穿的雖然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11。革命很快風流雲散,他又沉湎於酒精,並在醉後「獨沉清冽水」。「吶喊」不喝「彷徨」喝,這就導致一個有趣的後果:為「聽將令」而作的《吶喊》中的啟蒙知識分子當然是決不喝酒的,哪怕在類似於《故鄉》中「我」還鄉搬家,免不了要觥籌交錯的重要時刻。好一口杯中物且酒後總是「飄飄然」的人們,無一例外都是庸眾,不過,在庸眾那裡,酒不再是抗俗、解憂的利器,而是愚蠢到空空蕩蕩,或者是從鄉土社會脫序、淪為二流子的觸目標籤。於是,我們看到,被打斷腿的孔乙己就算用手走,也要到咸亨酒店喝上一碗黃酒;《明天》開篇就是紅鼻子老拱和藍皮老五深夜還賴在咸亨酒店喝酒(「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那麼,深更半夜還在喝酒的他們不就是鄉土社會的遊魂?);《風波》里的七斤兩年前正是因為喝醉了酒,才敢罵趙七爺是「賤胎」;阿Q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他所有落魄和輝煌的時刻都一定與酒相關,不算太長的小說中,他「飄飄然」竟達九次之多;《端午節》中的方玄綽既是官員亦是教員,算是知識分子了吧,但他的畏葸和狡黠令他只有被鞭打的資格,而他兜里沒錢還敢賒上一瓶蓮花白的「智慧」更標明他與阿Q等庸眾無異:「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賬,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寫作《彷徨》的1924、25年,正是魯迅「自暴自棄」地「很大喝了一通酒」的時期,在「酒徒」魯迅的筆下,「飄飄然」的庸眾悉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醉醺醺的(前?)啟蒙知識分子。在首篇《祝福》中,「我」雖然被祥林嫂的追詰——「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窘得如芒在背,但此一追詰還不足以從根本上瓦解「我」作為一位啟蒙知識分子的自信,「我」決計明天回城,城裡讓我掛心的還是福興樓一元一大盤的清燉魚翅,而不是那裡的酒。到了第二篇《在酒樓上》,羈留S城的「我」為了「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徑直來到狹小陰濕的一石居,跨上走熟的扶梯,到了二樓,點一斤紹酒,十個油豆腐,自斟自飲起來。這段描寫的信息量非常大。首先,「我」喝酒的地方一定是一石居空無一人的二樓這種幽獨的空間,而不會是敞開的、人來人往的咸亨酒店,因為只有前者可供「荷戟獨彷徨」的戰士獨自舔傷口,後者則是庸眾打發時間乃至酗酒、起鬨的腌臢所在。其次,略過清燉魚翅之類美食,只點油豆腐,說明「我」的意之所在只在於酒,酒才是「我」此刻的忘憂國。最後,這裡第一次說到「無聊」,其後還要陸續提及六次,如此高頻率出現的「無聊」毫無疑問是《在酒樓上》的關鍵詞,是打開「我」、呂緯甫以及魯迅本人心扉的一把鑰匙。汪暉在精讀《阿Q正傳》時,早已拈出「無聊」一詞,作出極透闢的論述:
「無聊」不是對失敗的直接承認,而是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所經歷的事情的意義的徹底懷疑。那個能夠產生《吶喊》的「寂寞」就是以「無聊」為前提或底色的……寂寞是創造的動力,而無聊是寂寞的根源,無聊的否定性因此蘊含著某種創造性的潛能。12
汪暉之論述的危險在於,彷彿存在著一個抽象的、一成不變的「無聊」,能夠被阿Q和魯迅共通感受到,可是,阿Q「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與魯迅「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13,這兩個「無聊」怎麼可能是同一個東西?阿Q如何有意願和能力來「徹底懷疑」自己的意義,意義一詞之於他不是太重、太遙遠了么?汪暉的忽略還在於,魯迅因為《新生》的流產而感到「無聊」,「無聊」給他帶來的是漫長的「鈔古碑」生涯,只是到了「吶喊」之聲四方涌動,連他都「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的大時代,他才有了振臂一呼的衝動,所以,「無聊」蘊含創造性的判斷也是有問題的。對汪暉的理論進行過一番辯證之後,我可以認定,魯迅(而不是阿Q)的「無聊」就是「徹底懷疑」,就是連根拔起的自我否定,就是自我認同的無可挽回的崩裂,正是在此意義上,1925年重又深味著「無聊」的魯迅才會說:「人到無聊,便比什麼都可怕,因為這是從自己發生的,不大有葯可救。」14即使在《野草》中,魯迅也未必能夠直視自己的無藥可救,因為那是一系列「自言自語」,寫作和閱讀它們時有一個基本的體裁預設:不管是「我」還是「他」,都只是寫作者的一個分身而已。所以,《野草》在取消希望的同時一定要取消絕望,哪怕面對「無物之陣」也不得不執拗地舉起投槍,因為他必須給讀者、更為自己留下一絲哪怕是虛幻的得救的可能。相反,在《彷徨》里,由於小說體裁本身的隔離性,讀者和寫作者不會輕易把人物與寫作者本人划上等號,於是,他才有可能罩著看起來無關乎自身的「他」的面具,傾吐出所有因為「無聊」而引發的切己的寂寞、頹唐和絕望。這樣一來,《彷徨》中的篇什就大多比《野草》還要冰凍、寂靜,冰凍得成了硬邦邦、寒閃閃的冰碴的時候,就有了「以送殮始,以送殮終」的《孤獨者》——《孤獨者》的另一個關鍵詞是「靜」,「死一般」的「靜」,「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的「靜」。
既要傾吐極可怕的「無聊」感,又要在自己與「無聊」之間作出一定程度的區隔,魯迅就在《在酒樓上》與《孤獨者》中設置了同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框架:一個與故事主體並不發生本質關聯的遊離的「我」,在聽(止於聽,決不走進,因為「無聊」是如此的不詳)「他」一次抑或多次訴說自己就像一隻蜂子或蠅子飛了出去,只一個小圈,又停回到原點的可笑和可憐,或者是躬行先前所憎惡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的一切的失敗的勝利。需要點出的是,在魏連殳致「我」的唯一的長信結尾,他說他現在已經「好」了。「好」就是與世界握手言和,就是「敷衍」到不覺「敷衍」、「沉淪」到不知伊於何底,而還有寫信訴說的衝動則表明,他到底不甘於「好」,還想重新不「好」起來,從而再一次把捉到早已「沉淪」、迷失的自己。由「好」到不「好」的靈媒,正是喝酒。《在酒樓上》里,「我」和呂緯甫一共喝了五斤紹酒,只有在一斤多紹酒下肚以後(「總不很吃菜」地不停喝),他才活潑起來,「漸近於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先前那個拔神像鬍子、議論改革乃至於動手的呂緯甫多麼不「好」啊。就在這一以酒為舟穿渡而去的幻境里,他痛悟到自身的「無聊」,他還要用「敷敷衍衍」、「模模胡胡」、「隨隨便便」之類的近義詞一再地訴說和宣洩這一太過沉痛的絕望感,並由此再一次與世界格格不入起來——他又不「好」了,他贏獲了淪喪太久的精彩。不過,這樣的不「好」畢竟只是幻境,當他「滿臉已經通紅,似乎很有些醉」時,剛剛明亮起來的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也就是說,只有在介於醉與清醒之間的精神性微醺中,「無聊」者才能暫時性擺脫自身的「無聊」,重新不「好」起來,不「好」才是真正的醒,而肉身之醉則是最徹底的「沉淪」。可是,微醺是如此的短暫和脆弱,它的下一步要麼是醒來(「好」回去),要麼是大醉(還是「沉淪」),魯迅的絕望真是沉重。而《孤獨者》兩次寫到喝酒。第一次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後」,魏連殳因為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而「微露悲哀」,第二次則是「我」在舊書攤驚見他的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引》,便買上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去看他,他「一意」喝酒,微醺中細細說起自己就像「冬天的公園」一樣的孤寂和悲哀。其實,喝酒並不止兩次,他那封長信難道不可以看作一次微醺中的傾訴?大雪的長夜就像雪後的寂寞的酒樓,吐了兩口血「使我清醒起來」則是不「好」的真正的醒,一種只能在精神性微醺中才能抵達的醒,他就在既醉且醒的神奇狀態中唯一一次對「我」娓娓說起他的如同呂緯甫去教「子曰詩云」的「好」以及「沉淪」於「好」的不甘。臨終前三天,他啞了喉嚨,「說不出一句話」。我想,這一也許「裝出來」的啞,正是《野草·題辭》中的「沉默」:「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15——能說,但不說,因為說過,說過很多,你們還是不懂,這便是他、也是魯迅本人對於世界的終極的恨意,他們說到底還是不「好」的。不「好」的最經典姿態,就是死後的魏連殳連躺在棺材裡都「很不妥帖」。
二另一種酒與一定要「好」起來
奇怪的是,到了新世紀的《魯迅的鬍子》,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愚夫愚婦,基本都不再喝酒,就連《在酒樓上》都與酒無緣,這是因為我們的時代不需要酒了,還是酒以另一種難以覺察的方式滲透開來?
先看《枯樹會說話》(以下簡稱《枯》)。《枯》從視角安排到人物和情節設置,都在模仿《祝福》,是最典範的魯迅文本之後文本。不過,它最早收在蔣一談的首部短篇小說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直至第二本短篇小說集《魯迅的鬍子》第三次印刷時,他才把它與《公羊》、《坐禪入門》這三篇「比較喜歡」的作品一道增補了進去。16這一版本變遷以及變遷的緣起,說明蔣一談對於《枯》作為魯迅文本之後文本的性質並無明確認知。與《祝福》一樣,《枯》也是寫「我」還鄉遇上一個跟祥林嫂一樣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可憐女人阿霞,阿霞也來到「我」家做起了待遇還不如祥林嫂的短工,因為她不要錢,不留宿,只吃飯。不過,相距近百年的兩次還鄉存在著巨大差異,這些差異既是由時代外鑠,也是從作家自身內發的。首先,《祝福》中的「我」只是一雙審視的眼睛,看到魯鎮的衰朽,看透魯鎮人的愚昧,並在祥林嫂如「怨鬼」一樣的追詰之下反過來看穿啟蒙理性本身的限度。到了《枯》,「我」不再是一雙眼睛,而是一具肉身,一個老婆還鄉待產的常人,常人之於故鄉不是居高臨下的審視,故鄉甚至會因為它迥異於城市之「污糟」的與生俱來的「純潔」從而在道義上凌駕於常人,於是,常人還鄉就不再是一次發現鄉土之窳敗的旅程,而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再教育——當「我」得知阿霞身份時,對母親瞪大眼睛:「萬一喜事被……」母親有些激動:「虧你還在北京工作!」一句「虧你還在北京工作!」徹底翻轉了魯迅筆下的「我」與鄉土中人的關係,「我」不再是「衷悲」和「疾視」的主語,而是賓語。其次,《祝福》的還鄉只是一個作為套子的大故事,大故事裡面的小故事——祥林嫂的遭遇——才是主體故事,也就是說,魯迅是要用祥林嫂的遭遇來逼視出鄉土中人乃至「我」本人的精神痼疾,毫不留情的批判和自我批判才是他的用心之所在。而《枯》中的小故事——阿霞的兒子土豆上樹掏鳥窩,就像春天有狼進村覓食一樣不可思議,突然就打雷下雨了,丈夫黑頭趕緊救他,兩人一同被雷電擊死,樹也成了枯樹——被蔣一談潦草帶過,他無意於用這個近乎玩笑的小故事去逼視什麼,他的重心只是在於,在「我」還鄉的日子裡,什麼樣的契機能夠療救阿霞心中近兩年的時光都無法稍稍平復的巨大創痛,同時又治癒「我」從城市**得的冷漠和乾枯。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同於魯迅「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7的創作旨歸,蔣一談的小說屬於「治癒系」。接下來的問題是,拿什麼來治癒?蔣一談精心設計了一棵會說話的枯樹,阿霞在滿天月光下(多麼通靈的時刻)抱著枯樹,與黑頭、土豆聊起了家常,他們一家人好像從來都在一起,何曾有過一丁點的喪失?蔣一談還要讓阿霞立誓:「黑頭,別再勸我找個人家。我不會找的……」女性的無條件的貞潔從來都是終極圓滿的重要一環。我想,要是眼見祥林嫂居然從了賀老六,蔣一談一定也會像柳媽一樣發出質問吧:「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門檻不單對於阿霞是通靈的,在「我」也是一種靈物,「我」只有在花了三百塊為阿霞買下原本要拆除、焚毀的枯樹之後,才能看得見「遠處的枯樹披了一身的月光」(枯樹之於之前的「我」只是一塊「死木頭」而已),才能在小說結尾有了幸福到快落淚的體悟:鐵蛋(懷孕的狗)你快當媽媽,「我也快當爸爸了……」——這真是一個物我無間、萬化為一的靈境。我猜測,蔣一談的治癒法如果落實到《祝福》,結果就應該是祥林嫂用十二元鷹洋捐門檻,免去了死後被鋸成兩截的苦難,從此一直「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地活下去吧,這樣推測的理由在於,他一定會相信(在一個祛魅的時代,說不定是假裝相信?)門檻是通靈的,就像枯樹也會說話一樣。當一個作家相信起通靈術,當一個時代只須付出三百塊或者十二元鷹洋就能想像性地蠲除(其實是閃避)自身所有的磨難,魯迅的「心狠手辣」就顯多事和「無聊」了,因為他竟然在冬至祭祖時節,祥林嫂「坦然」去拿酒杯和筷子的時候,讓四嬸慌忙把她喝止:「你放著罷,祥林嫂!」蔣一談自然想不到,四嬸的一聲斷喝,可能才是最慘淡、真實的人生。
更意味深長的是,小說明明寫到拆遷,阿霞明明對冥冥中的黑頭說,拆遷出了人命,「還有人被逼無奈,往自己身上倒汽油,把自己點著了……」可蔣一談決不會讓阿霞的苦難與拆遷之類最**裸的現實發生任何關聯,他決不去觸碰時代在人們身心撕裂開來的一丁點傷痕,哪怕這樣的傷痕早已累累,他只能想像他的人物死於一場空**來風一樣的雷雨,他一定要把所有的悲哀指認為出自造物主的偶然播弄。就這樣,在這個既盛大又衰頹的時代面前,他果斷地閉上了雙眼,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那一聲悠遠卻雷霆萬鈞的「吶喊」:「睜了眼看。」18不僅不睜眼,他還要在想像的世界裡越走越遠,越舞越歡恣,於是,從來都是戰無不勝的拆遷隊在阿霞面前竟成了「十足的敗將」,原因只是她擁有著枯樹,她已經被注入了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的偉力,蔣一談實在是通靈有術。祈望於靈,現實也就成了塵埃,可以輕易地忽略乃至擯棄,這一看似溫暖實則冷酷的邏輯,蔣一談在《魯迅的鬍子》的扉頁上借用葉芝的話作出過表達:「講故事的人吶,讓我們大膽向前,儘管去抓住心靈需要的任何獵物吧,不要害怕。這一切都存在,都是真的,人間,只是我們腳下的一片塵土而已。」
其實,何止枯樹會說話,蔣一談信手就能拈來一個靈物。在小說集《魯迅的鬍子》里的同名小說中,畢業於中文系、夢想做一個詩人或小說家的「我」為了留在北京,只能進中學,開始了「周而復始」的無關乎文學夢的教書匠生涯。《在酒樓上》中的「我」則是一位近現代史博士,導師「對我未來的學術研究寄予厚望」,也是為了北京戶口,「我」做了中學老師,沒過幾年,就成為「那個情緒鬱悶的中學歷史老師,那個三十好幾了前途依舊茫然無措的異鄉男人」。請注意,蔣一談為兩個「我」所設置的同一個起點——中學老師——非常重要,因為在他的語境中,中學老師就意味著機械、單調、無聊,於是,「我們」所面臨的頭等大事就是如何走出無聊。需要辨析的是,此無聊非彼「無聊」,「無聊」是自我認同的崩裂,崩裂的「我」再也無法維繫自身的同一性,無聊中的「我」卻十分肯定地把握著自身,只要逃離現實強加於自身的無聊之境,「我」就能作為「我」而存在。《魯迅的鬍子》的逃離策略是「我」和老婆雙雙辭職,開了家足療店,當足療店生意慘淡的時候,「我」又有希望成為飾演魯迅的特型演員,後來演出無望,「我」似乎再一次陷入無聊的困境。可是,如果無聊只是意味著機械和單調的話,那麼,「我」的每一次折騰不都證明自己不再無聊,「我」折騰故「我」已在嗎?更何況蔣一談怎麼可能讓「我」真的走投無路,他安排「我」化妝成魯迅出現在一個因成果得不到承認而精神分裂且患了肺癌將不久於人世的魯迅研究專家面前,給他以堅實(其實是虛妄)的肯定,奇妙的是,這一肯定反過來又使困境中的「我」自己有了領悟,「我」對妻子說:「我想實實在在地生活……」請注意,這是一次極關鍵的理論認定,因為它以折騰為虛,以無聊為實,「我」與無聊終於握手言和,「我」又「好」起來了,而為「我」帶來這一領悟的靈物竟是魯迅——在蔣一談這裡,魯迅與門檻、枯樹無異。《在酒樓上》的完滿方式則是「我」「走異路,逃異地」,來到紹興接掌身患絕症的姑姑的酒樓和財產,同時擔負起照顧弱智表哥阿明的重任。此一完滿方式的危險在於,紹興在讓「我」掙脫無聊的同時,又用一個弱智縛住了「我」,於是「我」的生活可能只是另一種「周而復始」而已。不過,蔣一談不會讓他的人物真的無路可走,他讓一直在指責「我」怯懦和糾結的女友適時出現,紹興的夜色如此溫柔,更溫柔的她堅定地對「我」說:「為什麼要選擇呢?」是啊,為什麼要選擇,選擇不是比它所要逃離的無聊更加虛妄,就像姑姑「留下該留下的,帶走該帶走的」,可她的選擇怎麼可能通往自由?於是,最好的選擇就是放棄選擇,接受造物主派定的一切,這樣的話,一切都會重新「好」起來的,而點化出這一領悟的靈物,正是那座無比沉重的酒樓、酒樓上那個更沉重的弱智以及由他們所表徵著的沉重到無法承受的無聊本身。由此看來,蔣一談的通靈術一點都不神秘,只是以對無聊甘之若飴的方式一勞永逸地取消無聊本身,在他那裡,也許只有恐懼無聊才是最無聊的事。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發現,在蔣一談的小說中,什麼樣的創痛都能癒合,不管多有夢想的人都應該「實實在在」起來,因為無論如何,世界是一定要「好」起來的。我想,他的人物就是躺進棺材裡,也會很「妥帖」的吧!從這個角度說,蔣一談的創作本身就是在營造一座酒樓,讀者於其中被目不暇接的靈物所致幻,沉醉不知、也不要歸路,成了魯迅所說的「醉蝦」,於是,世界無非就是「酩酊」的「大圜」——「酩酊」有什麼不好呢?而且,你自己知道你別無選擇,不是嗎?
只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從魯迅的終究還是不「好」到蔣一談的一定要「好」,真的很好嗎?作家的天職在於直面並書寫下一個時代的創痛,還是用一張自以為通靈的膏藥把創口溫柔地蓋上,讓它潰爛、流膿?
1楊慶祥、劉濤、徐剛:《「二十一世紀的先鋒派作家」——蔣一談短篇小說三人談》,《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1期。
2參見何寶民的《〈戈壁〉上葉靈鳳的漫畫》,《文化學刊》2014年第3期。
3分別見《兩地書》之二五、二六、二七、四五,《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3、84—85、87、127頁。
4魯迅:《250930致許欽文》,《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6頁。
5孫明君:《酒與魏晉詠懷詩》,《清華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
6魯迅:《260617致李秉中》,《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頁。
7魯迅:《261015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6頁。
8魯迅:《這是這麼一個意思》,《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4頁。
9魯迅:《250628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0頁。
10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2—533頁。
11魯迅:《范愛農》,《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5頁。
12汪暉:《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紀念作為開端的辛亥革命》,《現代中文學刊》2011年第3期。
13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頁。
14魯迅:《兩地書·二九》,《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頁。
15魯迅:《野草·題辭》,《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頁。
16蔣一談:《煙花是墜落的星星》,《魯迅的鬍子》,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頁。
17魯迅:《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頁。
18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1—2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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