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奇香」是何香？

作者：落筆升蝶

紅樓夢第十九回，寶玉擔心她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都不是保養之法。倆人兩小無猜共卧一床，因聞得黛玉身有奇香，反而引發黛玉說自己有的是俗香，並無無羅漢真人給的香。又說奇香、暖香、冷香的話。又因這「奇香」令人醉魂酥骨，所以寶玉杜撰出來一個「香芋」的典故來打趣黛玉。

「香芋」的故事內容生動活潑，讀者耳聞能誦，筆者毋庸贅述，我們只說這寶玉所說黛玉的「奇香」究竟是什麼香。脂硯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筆者認為這是說黛玉之香是骨肉中自帶之香，並非柜子裡頭的香氣、也非衣服上熏染及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那既然是她自帶之香，為何她自己卻不知道呢？「美人忘容，花則忘香」就是最明白無誤的解釋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真正的美人常常不在意自己的容顏，芬芳的花兒也不在意自己的清香。

那麼黛玉這自帶之香是什麼香呢？

讀者要在文中尋本挖源並不是難事，大家請看第五回原文：

警幻仙子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

——對於文中所提之香，脂批提示:「群芳髓」要與「冷香丸」對看，且需「細玩此句」。文中「冷香丸」歸誰所屬？能與「冷香丸」的主人相對看的人物又是誰？究其如何細玩？不容置否，大有以香對看人物之意。

再看第八回原文：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

——此處脂批再點「冷香丸」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以脂硯齋對作者對文意的理解深度，這種暗示是不容忽視的，何況是一再重申需要把「冷香丸」和「群芳髓」對比來看，既是對兩個人物的對比之寫，也是對塵世之香和天外之香的對比描寫。

縱觀全書，十二釵判詞中林黛玉和薛寶釵共用一闕，並用一圖，且文中無論才情還是學問等各個方面，能和薛寶釵雙峰對峙平分秋色的人也唯有林黛玉。所以作者奇思妙想另闢蹊徑，以「香」對看二人這種非常獨到的寫作手法極其深刻寓意，不知讀者是否能夠悟解一二，不過好在有脂批提示，只要認真的閱讀文本還是能夠窺知一二的。據上所述可知，與「冷香丸」對看的「群芳髓」必然是黛玉所帶之奇香。

為什麼這麼斷定呢？

書中林黛玉和警幻仙子有何密切關聯？首先林黛玉的前世絳珠仙草和警幻仙子同住在離恨天上；其次絳珠仙草下世還淚也是警幻仙子的提議；再則，第五回賈寶玉進入太虛幻境實是警幻仙子迎請絳珠妹子（林黛玉）的生魂重遊太虛幻境時偶遇寧榮二公促成的，以上三條足以說明林黛玉和警幻仙子的交情頗深。

再看文中對黛玉「奇香」的描寫和「群芳髓」的描寫有何玄妙之處。

群芳髓之香是「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恰恰林黛玉前世本是一顆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的仙草，後既首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修成女體，由此可知絳珠仙草即「初生異卉」。且她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便遂他下世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淚償還他的甘露之惠。此處警幻仙子主動問及絳珠仙草如何償情，又在絳珠仙草轉世之後還邀請她的生魂回太虛幻境遊玩，可見修成女體後的絳珠仙草和警幻仙子經常交往，另外幾位仙女的話語也證明絳珠仙草本就是太虛幻境的一員。所以林黛玉來自仙界轉而下世為人，自帶太虛幻境的「奇香」（即群芳髓）也就不足為怪了。

再看文中對「群芳髓」之香的描寫用詞和黛玉「奇香」的描寫用詞怎樣如出一轍。

全書共有三次：

1、第五回，警幻仙子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2、第十九回，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3、第二十六回，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綜上所述，曹公對「群芳髓」的描寫用詞黛玉「奇香」黛玉的描寫都用到了「一縷幽香」和「一股幽香」。

「一股」，常用於氣味、神態、風氣等，有連綿不斷的的意思。「一縷」，猶言一絲，雖然纖細卻有連綿不絕之意。可以參看蘇軾的《和蔡准郎中見邀游西湖》之三：「船頭斫鮮細縷縷，船尾炊玉香浮浮」。「幽香」即深遠幽微的清香。這倆形容詞表明黛玉所帶「奇香」和「群芳髓」之香同是一種由內而外自然散發，且連綿不絕的天外之香。

曹公善用不寫之寫一擊兩鳴之法，且摜會虛敲實應自難自法，「群芳髓」之香在第五回已經正面透露，所以後文對黛玉「奇香」只提不寫，實是運用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法，讓讀者自己來發現感知。讀者需要對文本熟爛於心，做到前後呼應，且有脂硯齋點評指路，才能真正明白林黛玉之「奇香」正是可以和薛寶釵之「冷香丸」遙相呼應錯綜對看的太虛幻境「群芳髓」也。

那麼，會有讀者質疑了，明明和林黛玉「奇香」（即群芳髓）對看的薛寶釵之「冷香」即「冷香丸」之香，作者也是用了「幽香」二字來描寫的。確實同用「幽香」二字，但細細品味給人的感覺還是有天淵之別的。

紅樓夢第八回寫道: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

作者如何用「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來形容「冷香丸」給寶玉的感覺？「一陣陣」是忽隱忽現，連續而有間斷。這跟黛玉之「奇香」（即「群芳髓」之香）是有著本質區別的。第七回寫到「冷香丸」是用「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於次年春分晒乾，和在葯末子一處研好。還要雨水這日的雨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最後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葯，再加蜂蜜、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黃柏煎湯送下」。由此可見，「冷香丸」之香是凡間之物調製而成，且加了「雨水、露水、霜、雪」和四季花蕊等物，自然是「涼森森甜絲絲」的。

另外，書中對其他香味的描寫各自不同，如第五回寫可卿卧房是「一股細細的甜香【甲戌側批：此香名「引夢香」。】」；第八十回寫香菱所說：「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都是有一股清香的」。這些都是作者對不同香氣的描寫用不同手法的最好例子.

也因如此，以曹公筆力，倘若林黛玉的「奇香」與「群芳髓」毫無瓜葛，完全可以另有筆觸，文中卻恰恰用同一種寫法寫兩種香，實在是曹公本就有將二香合二為一之意。只是曹公惜字如金，對所要表達的意向不會坦白明言，總是通過烘雲托月金針暗渡的手法讓讀者自己發現，不得不讚歎紅樓夢之新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把一種天外之香和一種塵世之香並寫之法也只有曹公才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轉載請註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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