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密語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這個地方是真正的中庸。中庸這本書,子思注,全書著述孔子的學問,道德,學術思想,建立這個中庸的名稱。中庸是天下之大本,中庸的道理,講的是形而上的道體,與發揮人格的行為真正的作用,道德的用,整個合起來叫中庸。實際上,這個道,體在哪裡?比如佛家講明心見性,本體叫真如,體在哪裡見?你去找一個體,不但一輩子找不到,學佛的人由凡夫到成佛要經三大阿僧衹劫,八大阿僧衹劫你也找不到。體在哪裡?體只有在用上見,體在萬有之相上見。換句話,這個道體在哪裡?萬有的相,就是道的相,萬有的用,就是道的用。體在相,用,中,離相用以外另外有個體,這個體也是相,也是用。 所以,孔子在《易經》上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上,不可知不可見,形而下者謂之器,哲學的名詞,形而上是出在易經的,孔子說的,西洋哲學翻過來叫形而上,就是孔子一句話。這個道的體在哪裡?君子之道,你要見道,明心見性,很容易,費而隱,道無處不在,拿佛家的話,盡虛空遍法界,你的頭髮到腳指頭,到你鞋底下面,地下的泥巴狗屎那裡都有,因為他無所不在。但是你要找他找不到。所以,在佛家叫如來藏性,無所不在。可是你要找一個如來藏性,你說我現在打坐,眼睛閉起來躲到如來藏性去,你正是在哪裡用,在忙碌,找不到。所以,君子之道費而隱,無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找到了當下就是道。子思在這個地方特別註明,可見他是悟了道,證了道。 道在哪裡?夫婦之愚,男女之間,可以與之焉,男女之間的心裡行為,各種行為,就是人與人之間,都是道。但是你說這個最普通,世界上有人,有人就有男人有女人,有男人女人就相愛,相愛並沒有離開道,可是愛的合不合於道就是個問題了。夫婦之愚可以與之,可是你說就那麼容易嗎?比如說夫婦之愚到達了人生人,多容易呀,我們都是人生出來的,到現在為止人生人究竟怎麼樣生的,在醫學上還是大問題,還沒研究完。所以,現在科學研究不靠人而生人,正在研究中,瓶子裡頭製造人,準備將來空氣裡頭還可以製造人呢,科學家的幻想。你說幻想會不會變成事實,就不會知道了。即使玻璃瓶子造出人,空氣裏手一指就造出一個人來,也沒有希奇。在中國文化看來,空氣裡頭本來就有人,君子之道費而隱,人本來在空氣里。 拿中國文化解釋,不做科學解釋很容易,君子之道費而隱,人也本在瓶子里呀。這是文學化,那就不是科學了。但是道理的確是這麼一個道理。你要知道,道無所不在,你說到處都在嗎?你要明心見性,你要見這個道,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到了他最高深,最奧妙,最真理的處,即使得道的聖人,還不能徹底了解。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 中國文化講聖人,乃之老子,釋伽牟尼佛都包括在內了。還有所不知,這兩句話就考死了人。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答得最好的,這兩句話。明朝末期禪宗的一位大師,密雲悟禪師,解答這兩句話透徹得很,只有他。所以,後世很多的儒家都認為,唯有研究了佛法,研究通了以後迴轉來讀儒家的書,整個是合然而慣通,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明朝的憨山大師都注有《大學》《中庸》,理由如此。 密雲悟禪師怎麼答的,密雲悟也叫天通悟,因為他也在天通寺主持過方丈的,那個時候的方丈都是政府聘請的,悟了道有道的高僧。密雲悟大師同六祖的故事幾乎是一樣,從小沒有讀過書,很苦,也是砍柴,後來出家了,出家學參禪,大徹大悟,一代禪師影響明朝末期的歷史,非常大的一個人物。後來他的歸依弟子,跟他學佛的非常多,有學問的很多,有一位大儒家就跑來問他,他悟道了以後什麼書,無書不通。他說:「你考功名都考取了,讀了一輩子書這個還不懂?」,「文字上我懂。這個道?師傅,我真是不懂」。他講這句話,震古爍今,古今以來沒有:「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聖人若知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聖人」。透徹明了。 道理我們如果看過《六祖壇經》你就知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那還是小悟,破初關而已。真正悟道是後來五祖再叫他三更入室,在講一次《金剛經》給他聽,又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時候,六祖才大徹大悟,他講了幾句話: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個本性里具足了天人的法,也具足了地獄惡鬼的法,本身里人可以為聖人,也立刻成魔鬼,也可以立刻入地獄,也可以立刻入天堂。所以,具足一切法。 密雲悟禪師答覆,夫婦之愚可以與之,這個東西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我們一世凡夫本來就有道,本來具足,我們凡夫不知道。但是同樣的,同凡夫相對是聖人,悟了道的,具足聖人法,聖人也不知。得了道的人還有個我得了道,像小孩子一樣,我這個道不能掉了,你不要動,我有道,碰都碰不得,你那個道不值錢的了。道是不生不變,無所不在。所以,他說:聖人若知,聖人如果還有個悟了,覺得我是悟了的,就不是聖人了。就是剩下來的剩人。聖人若知即是凡夫,聖人得了道還有那點味道,你不要理,並沒有道。沒有真正大徹大悟。凡夫若知即是聖人,凡夫如果知道了,我當下這個就是道,凡夫成聖人了,悟道了。悟了以後這個悟的境界是不會有的,還想保住,你不要碰我,吃飯,我不吃了,我有道喲,修道要緊喲,那不是。答覆的多透徹,古今以來再沒有人超過這個話。他也不是有意去註解《中庸》,人家做人學問好的很,讀不懂了,這樣一答出來,那一班讀書人都反對佛教的,統統兩個膝蓋頭就軟了,就跪下來了。高明到極點了。 所以,下面「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同樣的道理。一個是「知」一個是「行」。王陽明後來講「知行」,行就是菩薩修道,悟了道的人才能修道。但是修道的人,儒家來講就是聖人,聖人是非常平凡的,所謂行菩薩道,沒有什麼菩薩,做人應該做的事,愛人也是人應該做的事,救人都是人應該做的事。人做到了極點是佛,佛與人只不過是名稱不同而已。所以,你讀這裡不要連起來,夫婦這愚可以與之,男女之間笨到極點,男女之間本來是笨到極點,講戀愛就是最笨的事,最笨的事也是最高興的事,這是不可思議,叫做夫婦之道費而隱也。夫婦不肖呢,男女之間做的行為都是莫名其妙的。但是聖人的行為也莫名其妙,明明知道眾生渡不完,偏要渡眾生,渡也渡不完,地獄未空我不成佛,你看這個不肖呀,比夫婦之愚還要愚。一個是行,一個是知,密雲悟禪師這幾句話解釋了以後,《中庸》不必講了,就是他二句話解釋,悟道,大徹大悟,同行道,都講完了。凡夫若知即是聖人,聖人若知即是凡夫。聖人道貌岸然那個樣子,那個道一毛錢一個,都可以買得到。有道的人不會有有道的樣子,很平凡。凡夫知了本身就是聖人,就是佛,眾生即佛,真的悟道了以後還變成人。凡夫若知即是聖人,這一知禪宗叫做轉語,這樣一轉就把整個的道理搞清楚了。機鋒轉語就是這個道理。現在有些人學禪,打機鋒轉語,轉了半天轉不出去,那有什麼用? 密雲悟禪師給《中庸》下了一個轉語,大家統統看懂了,就悟了。講這個道體,道為什麼費而隱,無所不在,盡虛空遍法界?本來人在道中,可是我們找不到,為什麼找不到?大而無外,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他說這個天地,宇宙,是無限制的,無限量的擴充。莊子叫之大而無外,大到沒有外。你說大,這個叫大,天地大,宇宙更大,銀河系統外邊大,大,總有個邊吧,沒得邊。所以,沒得外,大的沒得外,就是最小。小而無內,小的沒得再小的了,沒得再小,就是空完了,那就是大。所以,大小是人為的假定,真正大小是沒有大小。 在《中庸》裡面的道理也同莊子一樣講法。講到大這個道,盡虛空遍法界,佛經的形容。這兩句話你想一想,多大呀,四方虛空,佛說的話越大越好,最好沒得影子可見,大到不可思議。不可說不可說有多大。所以,這以大來講,道之大,體大,佛經《大方廣說華嚴經》體大,形而上道體,大到宇宙所裝不下來,就是楞嚴經有一句話:虛空生汝心中,明心見性的人,你見到自己本性的,虛空生在你心裡,如片雲點太清里,等於一片雲在虛空里飄一樣。整個宇宙在你的心體上那麼的渺小,你看心性之體有多大。我們很多青年學佛的,要曉得這是佛說的話喲,也同中庸說的一樣,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可是大家打坐閉起眼睛就在那裡玩小的,閉起眼睛在裡頭玩,裡頭玩玩又玩不了,一個念頭都抓不住,在那裡按,然後靠呼吸來抓,呼吸一下來一下去的,你怎麼抓,這都是理不明,怎麼能夠學道。 儒家,道家,佛家都一樣的。所以,語大天下莫能哉也,語小呢,天下莫能破焉,小得沒得小,沒得一個小。學道,學佛的觀想,觀明點,觀亮光,觀到小到多小呀,我說小得沒得小。小大只是兩邊相對的話,去掉兩邊相對也沒有真正的絕對,這個才是中庸。有個絕對,絕對與相對兩個對起來的,「我這個是絕對的」「真的?」「絕對!」你看他已經相對了,因為絕對這個觀念是跟相對兩個對立的。等於說:「我這個絕對沒有主觀的」,「你沒有主觀?」「客觀」「你的很客觀?」「很客觀」已經主觀了,主觀的客觀,客觀的主觀,就是這個東西。所以,中無中可中,有一個中已經不中了。所以,語小天下莫能破焉,那麼把道體都告訴了我們。 這一下告訴我們很清楚,道在哪裡修呀,哪裡去見道,找個中庸,換句話用佛家說,你哪裡去明心見性,去找,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道在吃飯中。莊子更講的徹底,道在屎尿,大小便里都有道。但是不要把大便找來化驗。就是說那個行為,行在動嗎,念在動,就在這個裡頭去找。吃飯穿衣大小便,念佛跌倒都是道。 費而隱,所以,拿禪宗的公案,有許多人跌倒一下開悟了,有許多人頭碰一下開悟了。為什麼那麼快呢?君子之道費而隱嗎,無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所以,說這個原則告訴我們,你要去找呀,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我們大家修道就靠自己鬼聰明去找,去造一個道,所以,找不到。那真是費而隱,本來道很明白,到給你隱起來了,費起來了。 道在哪裡,他引用《詩經》我們上古文化: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鳥在空中飛,魚在水裡跳,這就是道。換句話生機天機是活潑潑的,道不是塊板子,你閉起眼睛坐在那裡盤起腿,那是給你修靜練習一下,把你心念習氣初步改變而已,不要認為這是道,這不是見道之道,這是學修道的一個姿態而已。道在哪裡,宇宙之間無所不在,盡虛空遍法界,無所不在。所以,禪宗祖師講: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李皋,韓愈的那個弟子來見葯山禪師,最後老和尚給他手一指,其實老和尚一定讀過中庸,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嗎,就是道,不過他沒有講出來。後來李皋就問,「師傅,我不懂呀,你就明白告訴我吧」葯山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李皋認為自己悟了,悟了以後馬上下山就做了一篇文章,叫《復性書》,恢複本性。 這一本書出了以後,宋朝理學家都在李皋的《復性書》裡面轉了。儒家,宋明理學的根源這樣來的,《復性書》影響最大。所以,中庸上這兩句話,也就是葯山禪師講的,言其上下察也,抬頭一看,低頭一看,無處不是道,哪裡都是道。明心見性,你把眼睛瞪死了,變鏡子了也見不到呀。眼睛在不開不閉中就是道嗎。他說道處處皆有。這一篇給我們結論,中庸這一篇是中心,傳道的,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他說中庸之道在哪裡,就在人生,男女夫婦之間,一陰一陽平常生活之間,就是極平常的生活,極樸素及低級的生活,普通,道德基本在這裡。 修道就跟人生打成兩邊,變成兩樣那不是道。修道非要入山不可,那不是道。山裡哪裡有道,山裡馬路都沒有一條,哪裡來的道。道就在那——馬路上,大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就是人生本位開始,人生本位你體悟夠了,了解了自己,也就是佛家說自己認識自己,也就是明心見性。察乎天地,最後通法界,整個就了解了。在你自己心念之間先了解起,這就是道。道的境界,真得了道境界,那個胸襟氣魄,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包含宇宙,那個胸襟就是宇宙,自己個人的胸襟就是宇宙,氣象萬千。一邊學道,坐在那裡打坐,愁眉苦臉,然後腦袋,牙齒,腿酸的,牙齒咬的眉頭痛,那不是道。 道是非常自在的,非常擴大,春風中,活潑潑的。道的境界,跟著下來引用孔子的話,深刻加以解說,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孔子說人的屬性,道就在你這裡。我們讀過《六祖壇經》,慧明禪師來追六祖,六祖給他趕得沒有辦法,把衣服一丟,就躲起來了,慧明禪師拿衣缽拿不動,大概那個時候六祖帶著強力膠,那個衣缽粘住了。衣缽,一件衣服一個碗他就端不動了,也許虛脫了,跑高山趴上去。然後他就叫了:他說我是為道而來,不為衣缽。六祖就出來,他說「真的」「請你傳我道」。所以,他叫他「不思善,不思惡,就在這個時候」,那一個是你的本來面目。所以,慧明禪師這樣開悟了。開悟了以後還有一點點懷疑,去問六祖,他說五祖傳給你除這個以外還有秘訣沒有呀?還有密法沒有?六祖說有呀,密密在你那裡,不在我這裡呀。 什麼叫密宗,個個有個密宗,密宗就在你那裡。告訴你,心就是佛,你找不到心,也就是孔子的話,道不遠人,道就在你那裡,人之為道而遠人,一般人學道,學聖人,一聽,第一反感,第二相信,就會找一個道,沒有事情找事情做,在那裡閉眉閉眼的,那真是很苦呀,咬起牙硬在那裡熬腿。他並不知道,道並不遠人,人之以為道而遠人,拚命去找這個道,越離開遠。所以,佛經上說:不增不減。自己把道理沒有搞清楚,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啊!因此一般人不是加了一點,就減少一點,以這種方法來認識這個道,修這個道——並不是在修道,錯了!道就在你那裡,這本來就是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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