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真誠的奴才韓非(中續)

荀子一向被認為是儒家,他本人也聲稱尊崇孔子,但他對孔子以後的儒家都有些看不慣,比如大儒孟子,就被他看成是敗壞了孔門的叛逆。荀子和孟子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宣稱「性惡」,而孟子主張「性善」。

遠古人類時代,按照部落生活,部落中每個成年人都有權利選擇他們的首領。因為面對惡劣的大自然環境,單靠孤立的個人是沒法生存的。但每個人都想生活得更好,對其它人就有天然的排斥性。中國古代發展到戰國,往常「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被轟轟烈烈的征戰屠殺所代替,這讓那時的人感到震驚。春秋前雖然也有戰爭,但各諸侯國貴族之間大多有親戚關係,發生衝突,也不過是象徵性的。戰爭的雙方都以禮儀為約束,很少發生大規模屠殺事件(有些戰事比較慘烈,死人數和後來比也不值一提)。雙方的兵馬也不會太多,在春秋早期,一千輛兵車的國家就算大國。雙方打仗,戰敗方只要投降,很多都不會遭到滅國的下場。到了戰國,萬乘之國有七個。打仗的目的就是為了爭城奪地,全都以滅亡對方為目的。雙方經常採取大規模的會戰,殺傷人數動輒幾萬,甚至幾十萬。種種殘酷的現實,也開始促使那時的學者進行思考:文明,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就像一戰後,歐洲學者陷入同樣的惶惑一樣。往常由官吏掌管的學問,也早已隨著禮崩樂壞的現實流落到民間,有文化的百姓逐漸增多。這些,在客觀上都使這種思考有了強大的社會基礎。

關於人性的善、惡,是當時首當其衝的思考對象。

荀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發展出他的性惡論的,他這樣向門徒宣傳自己的學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對門徒們來說,這句話簡直是振聾發聵。他們沒想到這位號稱尊崇孔子的大師,會發出這樣恐怖的言論。因為上一位儒家大師孟子才死了不到五十年,他的流風余沫還沾染在人們的心中。關於人性,孟子堅定不移地宣稱「人性本善」,他的證據是人看見同類甚至牲畜受苦,就會有惻隱之心。人在生活中應該發揮這樣的善性,互相友愛,互相幫助;君王也應該發揮這樣的善性,以仁政對待百姓,就會統一天下。

應該說,孟子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人沒有天然的善性,又怎麼會看見同類或者牲畜受苦,就有惻隱之心呢?據科學家研究,剛生下來的嬰兒,天然的喜歡長相漂亮的人,然而一旦他發現這長相漂亮的人對他人沒有善意,就會逐漸對其厭惡。既然嬰兒也知排斥惡人,喜歡善人。那麼從生物本性上來講,人的天性中含有善良的因子,似乎是可能的。只是在社會生活中,確實有一些人心底邪惡,殺人如麻,不惜把自己的快樂加諸別人的痛苦之上,他們天性中的善良到底去了哪裡?是什麼時候,什麼原因那些可貴的善性被邪惡取而代之了?就像三代時候的和諧社會,怎麼會被眼前這個弱肉強食的戰國所取代?這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難以避免的一個重大命題。

公元1995年,在湖北荊門郭店一號墓出土了竹簡《性情論》,也探討了人性的問題。這些也是儒家子思學派的觀點,他認為,人的天性有善有惡,最後這個人到底發展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要看外界環境對他的影響。

比孟子晚生六七十年的荀況,對這個問題的探討無疑會更加激烈。因為他所處的時代,已經是戰國晚期,諸侯國之間的火併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戰爭的殘酷遠比孟子所能見到的殘酷。尤其是公元前260年,秦將白起一次就坑殺40萬趙國降卒,這種恐怖的戰爭殺戮,必定深深讓接受過儒家仁義傳統滋養荀況吃驚,他怎麼能不對此進行深思?

在這種情況下,他思考的結果是:「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也就毫不奇怪了。

「偽」的本來意思不是「虛偽」,之前這個字並不附帶任何的道德因子,它的意思只是「人為」,而有別於「天然」。《廣雅·釋詁》:「偽,為也。」所謂「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意思也不過是人做善事,並不是發自天然的善,而是有目的的作為。這種有目的的作為,引申起來,就發展出了「虛偽」的意思。

「什麼是人的天性,眼睛生下來就能看到光明,耳朵生下來就能聽到聲音,這些不需要學習而會的功能,就是天性。它是不會改變的,生下來是這樣,死而後已。如果人性是善的,它應該也像眼睛和耳朵一樣,是一種天然的不需要學習的功能,一生也不會改變。可為什麼後來會有惡人存在呢?這說明孟子的性善論是靠不住的。」對著學生,荀子這樣論證。

韓非的身體一陣顫慄,這或許是他一直思考而不得結果的問題,或許是他已經思考出來了的問題,這次得到了老師的印證。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老師,希望老師一直講下去。

荀子繼續道:「人生下來就是喜歡吃好的,穿好的,玩漂亮的女人。但是好吃的東西,華麗的衣服,美貌的女人畢竟是少數,如果大家都欲得到,就會產生爭鬥。爭鬥的結果就是這個世界永無寧日,大家都活不下去。最後聖人出來,為大家制定了禮義之道,讓大家懂得謙讓,懂得廉恥,從此世界才有了秩序,文明才能發展。」

韓非頻頻點頭,老師的話一個字不漏地被他收進了耳朵里。「現在的人,見了好吃的不敢先吃,而要讓給年長者;自己累了不敢休息,是想讓年長者得到安逸,這並非他們天性如此,而是受到了禮樂教化的緣故。」

但是韓非的疑惑又來了,既然人的本性是惡的,為什麼他們要接受禮樂教化呢?為什麼不一直弘揚自己的本性呢?

老師回答他說:「因為人總想追求沒有的東西。就像一個富家女,如果由她自己來挑選丈夫,她可能更看重男人的相貌、才華等東西,男人有沒有錢,她可能不是很在乎;倘若一個貧家女子,從小缺衣少食,她就會把男人有錢沒錢放在第一位。同理,貴族當官,並不在乎薪水,因為他有自己的采邑,當官對他是一種榮譽;窮人一旦當了官,則可能極為貪婪,老百姓在他們這種人的治下,只怕會傾家蕩產。」

「老師,你的意思是,因為人性是惡的,所以他要追求善良,因為他缺乏善良?」韓非追問道。

荀子點了點頭。韓非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似乎不能類比。何況並非所有出身貴族的人都不愛財,也不是所有富家女都願意嫁給貧窮的美男子,又怎麼可能所有性惡的人因此願意接受禮樂呢?」

荀子道:「正因為不是所有性惡的人都追求善性,所以這世上才保留了這麼多惡人。」

從邏輯上,荀子的這句回答似乎無法辯駁,但韓非心知其不對,覺得這是牽強附會。不過他認為,也沒必要跟老師這樣辯下去,他躲在一邊默默思考。至少,老師的「性惡論」這種看法他是贊同的,他從中得到了很大的啟發,以這個理論為基礎,可以想通以前沒有想通的許多事情。

但是或許會有學生提出孟子的觀點進行質疑:如果人性是惡的,為什麼人看見殺人殺豬會起惻隱之心。荀子反駁道:「這很好解釋。因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多少都受到了禮樂的教化,完全天生的野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有這種野人,他看見殺豬可能不會有絲毫惻隱之心;看見殺人,或者有。就像動物看見自己的同類被殺一樣。」

「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他看見同類被殺,害怕自己也遭致同樣的命運。關鍵還是為了自己。你想,如果人天性善良,大家就都能和睦相處,又何需擁立君王來統治我們呢?」

荀子的這番話,對論證他自己的觀點無疑是有力的,人們設立君王,起初是為了維持秩序,是人和人不致於相攻,最後卻不得不受君王的奴役。設立君王,本來是「必要的惡」,結果卻被這個惡加諸於自身,這難道不是上天對人類自身惡性之懲罰嗎?

但荀子仍是個沒有完全擺脫儒家仁義思想的人,有一天他講到打仗,舉了個例子。說他到趙國的時候,曾在趙孝成王面前和臨武君辯論。孝成王問臨武君:「請問打仗的要訣是什麼?」

臨武君回答:「上得天時,下得地利,密切注視敵人的變動,後發先至,找准機會迅速攻擊。」

荀子當即提出反對意見:「臣以為用兵之道,貴在好好調理百姓,使他們合而為一,親附君上。好比弓矢不調,就算讓后羿來射也射不到什麼;六馬不和,就算讓造父來駕馭也無能為力。士民不親附君王,就算讓湯、武來統帥也不能勝利。所以說,善於打仗的人,一定善於調教百姓。」

「這就是說,政治比軍事重要。」學生中有人提問。

荀子點點頭:「但是臨武君不同意,他說,兵之所貴,在於鋒銳不可擋;主將的任務,在於善於出奇計。擅長用兵的人,深微不可測,疾速不可度,孫吳、吳起就是這樣做的,何必要讓百姓親附才能用兵呢?」

「您又是怎麼反駁他的呢?」旁邊的李斯估計也有些迷惑。

荀子回答:「我告訴他,用謀詐統兵,對付暴君的軍隊還可以,對付堯舜的軍隊註定會失敗。仁人統帥軍隊,軍隊的士兵都愛戴他,保護他就像手臂保護臉和肚子一樣,要對付這樣的軍隊,是很難討好的。你想想看,暴君的軍隊,也不過是他的百姓,但是他的百姓和我仁義的軍隊交戰,一定會嚮往我們,視我們親如父母,好我們香若椒蘭,對他們的君主,反而視若烈火,視若仇讎。人之常情,誰肯聽討厭的人去殺喜歡的人呢?」

學生們一起迷惑起來,他們發現老師雖然反對孟子,但這段話和孟子卻同出一轍。都是說君王行仁義,則將王天下,反對霸道統一天下。百姓只會擁護仁義的君王,從道理上這是無懈可擊,但這是一種理想的狀態。前提是百姓一旦被仁義的君王統治,碰到殘暴的軍隊時,就一定會奮勇向前。當年中山國橫行一時,他的國君反而追慕仁義,結果很快滅亡。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296年,離荀子說這番話的時代並不太遠。這又說明了什麼呢?

其實荀子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當今軍力最強的美國,正是因為實施的是仁義之道,才使得天下歸心。世界各國的才智之士,無不向慕,千方百計移居彼地;那些落後國家,花費大量的錢財,辛辛苦苦培養出了一些過得去的人才,但因為本身制度惡劣,人才不斷流失,最後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棗,把國家搞得每況愈下。所以,千萬不要相信這世上有任何國家能趕上美國,能和美國抗衡,因為它是一塊吸納人才的磁石。那些支持川普的腦殘美國人,一個勁排外,其實是坐井觀天。如果荀子活到今天,訪問美國,他一定會連聲讚歎:「這就是我想像中的堯舜之治。」只是荀子想不到,那真正能克服人類惡的辦法,不是出個堯舜之君,而是採用憲政。因為堯舜也是人,他的本性也惡,以惡人來治國,而沒有力量制衡,如何能行成仁政?荀子的思考,最終沒有達到亞里斯多德那一步,他想像不到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民主的東西。

荀子只到過秦國,對於秦國的政治,他寫下了這樣一段評語:

觀其風俗,其百姓朴,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夫,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私事也。不朋黨,不比周,倜然莫不通陰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間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治之至矣,秦類之矣。

飽含讚揚的熱情。但當年我看到秦國百姓「甚畏有司而順」這句,不寒而慄,這算什麼好事?分明就是幾十年前中國人的翻版。學者高華談及延安整風,曾經概括說:「……交替使用思想感化和暴力震懾的手段,大力培育集忠順與戰鬥精神為一體的新人」,我對現代史不熟,不知其概括精確與否,倘若精確,則當時的培養目標真不算進步,因為兩千多年前的秦國人已是如此。所以,「甚畏有司而順」的秦國人,竟然會得到荀子的讚頌,可見其思力究竟不高。至於不朋黨,不比周,沒有私謁,互相無私交的秦國官吏們,也不過方便於秦王獨裁,沒有什麼可值得誇耀的。否則,短命的秦國也就不會成為千古笑柄了。

蘇東坡是很厭惡秦政的,所以他對司馬遷對秦政「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這類描寫抱著不信任的態度,認為是不切實際的虛美。但這倒未必,一個朝代的好壞,有時從外面是看不出的。比如希特勒的德國,有的史家描寫也非常好,更不用提蘇聯。無孔不入的國家專制,用鐵和血將一切五色斑斕的思想消滅掉,於是市面顯得一切井然有序,司馬遷又怎能知曉。

大概是秦國在軍事上的節節勝利,蒙蔽了荀子的雙眼,他或許會想,秦國人打仗老能勝,一定有他的原因。因為戰爭,總該是文明的一部分。在「王者之師無敵」之概念先行的前提下,秦國或許還真有其偉大之處?

但其實在冷兵器時代,各國生產力相差無幾,反而是那些更野蠻的國家能笑到最後,因為它能集中一切人力物力辦大事。但在火器時代,國家的自由度之差異,會讓兩個不同制度的國家生產力相懸天壤,還不提那些自由國家因為自由度所帶來的巨大的創造力。而說到底,戰爭就是國家和國家之間生產力的比拼,也就是荀子說的「政治比軍事重要」。假設秦國當時和六國相比,生產力略低,但通過厚斂,把一切生產力都轉換為軍事力量,那他的勝出,簡直是必然的。

中國的軍事家,多集中於軍事本身,其實軍事本身並不複雜,那些共同特徵也容易掌握,比如對兵好。《史記》記載,齊國大軍事家司馬穰苴,「士卒次舍井灶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羸弱者」。意思是,親自視察士兵宿舍,親切慰問,把分給自己的高級食品都散給士兵分享,卻去吃士兵食堂,而且打最便宜的菜。果然效果顯著,「三日後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為之赴戰」,不但沒裝病的,連真病的,都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要為司馬穰苴賣命。把晉國、燕國軍隊嚇得夠嗆,未交鋒就拔營而逃。

另一軍事大師吳起也是這樣,「起之為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意思是,吳起做將軍,和最低級的列兵吃一樣的食物,也不騎高頭大馬,乾糧都自己背。士卒有生病長瘡的,吳起親自為他吸吮膿瘡,效果也很好,「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士卒們都以為他死為樂,這仗不打贏很難。

漢朝有個叫魏尚的,同樣深知這種辦法。他做雲中太守,「其軍市租盡以饗士卒,出私養錢,五日一椎牛,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意思是他把太守所應該享受的福利待遇,都分給士卒(軍市租應該數目不少,按慣例稅錢歸太守)。五天殺一次牛,分給中層幹部,所以匈奴人嚇得遠避,根本不敢靠近他的轄區。

這些都很好,都很有效果,但是商鞅同志肯定對之不屑一顧:「這樣當將軍,太苦太累,難道人一輩子奮鬥,就為了吃苦受罪?」他的同志韓非曾講過一個故事,發生火災,如果給救火的人賞賜,那還會有不稀罕的,再說官府也沒這麼多錢。但如果換一種思維,凡是不救火的,全部判刑,就沒人敢不救火。因此,商鞅肯定會認為,通過私恩來激勵將士賣力,不如以嚴刑峻法讓他們不得不賣力。秦國的成功,其實就在於把普通百姓都訓練成了惡狼。這就是政治。那些只著眼于軍事的國家,一定是最後的失敗者。

漢代被封冠軍侯的青年將軍霍去病,就從來不幹與士卒共勞苦的事,在他的軍中,狗馬可以吃粱肉,士卒卻會饑寒而死,但沒妨礙他無戰不勝,至今成為網上少女花痴的夢中情人。為什麼因為漢朝領土夠大,人力物力夠豐富。但若碰到1840年的英軍,也不過是炮灰的命。

秦國的勝利,說到底就是火器時代以前野蠻的勝利,因為戰爭本身就是一種野蠻的行徑,只有足量的現代文明,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其野蠻。

「老師還和臨武君談了些什麼?」又有學生向荀子提問。

荀子道:「他們問我用什麼方法來訓練軍隊才能無敵於天下,我給他們做了個比較。我告訴他們,齊國人崇尚技擊,國家大力選拔擅長技擊之士,戰場上斬首者就發給賞賜;魏國人更注重選拔士兵,他們的士兵要求穿上三綴的甲,操十二石的強弩,背五十枝箭矢,懷三天的乾糧,半天可以跑一百里路,一旦中選,就免除他們全家的徭役和賦稅;秦國人則不選拔,要求每個百姓都必須學習打仗,不聽從者就致以刑罰。幹什麼都是旁門左道,只有打仗立功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秦國百姓一旦斬獲了敵人五個首級,就可以把鄉里的五戶人家劃歸自己門下當成奴僕。相比齊國和魏國,秦國是全民皆兵。齊國人選拔的技擊之士,因為立功得到的賞賜沒有魏國人多,所以不如魏國武卒勇猛,體力也趕不上魏國武卒;但是魏國武卒雖然強悍,這種強悍只能維持幾年,之後就體力銳減。再要選拔新的,一則不好選,二則原先的武卒淘汰的話,也不好意思取消對他們的優厚待遇。而秦國人戰場斬獲之後,得到的賞賜不但優厚,而且他們除此之外別無出路,只有練習打仗。所以秦國從孝公以來,經歷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四世都威行天下,這不是偶然的幸運,而是政策好。不過,它的政策再好,本質上和齊國、魏國是一樣的,都是用財利去引誘百姓賣命,就像菜市場買菜似的,相互之間討價還價,是純粹利益的結合,註定不能長久。一旦碰上湯武那樣的仁義之士,軍隊就會瞬間土崩瓦解。」

這下連李斯也提出異議了:「秦國四世稱霸,現在已經無敵於天下了,秦國的成功並不靠仁義之道,仁義之道有什麼用,只要便於從事,能打勝仗,管它什麼道;只要能抓老鼠,又管它白貓黑貓呢?」

荀子不高興了:「你說的便於從事,是目光短淺的做法。用威權和財利去逼迫引誘百姓打仗,是不會讓百姓心服口服的,不會讓他們心甘情願送死的。只有政治清明,百姓愛戴他們的君王,才肯心甘情願為保護他而犧牲。秦國雖然一時成功,但註定不能長久,李斯,你要相信我的話。」

李斯默然不語,韓非卻插了一句:「那我請問老師,秦國已經吞併大半個天下了,您說的那個無敵於天下的仁義之師又在哪裡?」

荀子啞口無言。

在課堂下面,韓非、李斯、浮丘伯這三個得意的學生經常會互相討論,但是有關打仗這個話題,浮丘伯沒有興趣,他說:「老師的說法是有矛盾,不過既然連他老人家都說不清楚的話題,我們何必去討論呢。我想,不過湯武當政還是桀紂當政,文化總是需要的,我還是好好研讀我的《詩經》吧。」

他退出了,生下韓非、李斯兩人繼續討論。李斯說:「我覺得老師的性惡論很好,但是他講到兵事的時候,完全偏離了他的基礎理論。每個人都是豺狼,而秦國是把這種豺狼馴服得最好的國家。我想在秦國實現自己當倉鼠的理想,當了倉鼠,我就可以吃得肥肥胖胖,還可以統治別人。」

韓非默然了,他是韓國宗室,和李斯的地位不同,假如在韓國能夠實現自己的理想,把韓國按照自己的意願改造,又何必跑到秦國呢。

李斯走了,他先是回到上蔡家鄉,也收徒講學,傳授法律,帶出了一個很有名的學生――吳公,這個人是漢朝最有名的才子賈誼的老師。之後李斯再去了秦國。荀子聽到他去秦國的消息之後,飯也不想吃了,說:「這個人心術不正,將我的學說斷章取義地輔佐帝王,或許能邀一時之寵,最終卻會自蹈滅亡。殷鑒不遠,當年商鞅、吳起何嘗不是如此?」

絕頂聰明的韓非,對師父預告李斯的結局也深信不疑,只是並不贊同老師說的原因。他認為李斯將來滅亡,絕不是因為斷章取義發展了老師的學說,而是作為真理的掌握者,一定會遭到小人的陷害。回到韓國之後,他屢屢向韓王上書,希望韓王採取自己的富國強兵之道,卻被置之不理。在他看來,自己的遭遇尤其證實了這一點。

終於,在時隔十幾年後,他終於獲得韓王安的信任,出使秦國,為韓國乞命。而他的師弟,這個當初水平不如他的人,現在已經成為了秦王身邊的紅人了,此時的韓非,不知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依他的性格,或許會感到高興,師弟出息了,或許會幫自己一把,在秦王面前為自己進進美言。可是,他卻忘記了,李斯秉持的理論是性惡,每個人都以他人作為地獄,他有什麼理由幫韓非呢?推薦這個比他有才華的師兄給秦王,難道讓他壓過自己的風頭嗎?

然而李斯又為什麼要向秦王推薦韓非呢,要騙韓非到親過來殺掉?或許他還沒有想得那麼遠。或者他只是想,主子都讚不絕口的人,和自己同出師門,自己多少有點「與有榮焉」;也會讓主子相信良師手下無差生,自己更加的飛黃騰達,指日可望。或者李斯也確實是懷了良好的願望,想幫自己的師兄一把。人性複雜,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其實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先例,龐涓和孫臏,不就是同樣的師兄弟,不就是同樣的視同水火嗎?這兩個人都是兵家,兵法家向來是放在一起,唇齒相依的,他們都有果斷冷酷的性格,才能當好將軍。同樣,對待師弟也絕不能留情。

韓非這次的出使就因為為自己帶來了災難。一方面是李斯的原因,一方面也在於他自己。

曾經,他想過遊說秦王,讓秦王的鐵肩承擔起統一天下的大命。然而現在他的想法變了,他不可能像商鞅那麼決絕,商鞅的母國衛國國小地狹,春秋時就差點亡滅,是爛泥扶不上牆。韓國卻不同,它再弱小,也有萬乘兵車,他符合韓非心目中的理念,他曾講過:「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只要韓王能夠真正重用他韓非,韓國或許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是,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只要秦國不攻打韓國,韓國就能夠和平崛起。將近花甲之年的韓非,懷著激動的心情,坐著傳車,來到了他最景仰的秦國。


推薦閱讀:

你我的真誠
社交場:既要真誠又得奉承
對自己保持一種徹底的坦誠,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星雲大師真誠的告白:我最後的遺囑
我要的是你的真誠

TAG:真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