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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們的年味特輯(之十七)|曾一果:田園將蕪胡不歸?

  田園將蕪胡不歸?

  曾一果| 蘇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系《探索與爭鳴》微信公號獨家稿件,發自江蘇

  文中圖片由作者提供

  題記:

雖然路途有點遠,每年我還是要帶著妻子和女兒回蘇北老家過年。比起江南,在我的故鄉小鎮,年味還是很濃的。當然,近鄉情更怯,每次回鄉過年,所見所聞,既讓我快樂,有時也讓我心情複雜。

  一、幸福,有時真的不好說

故鄉H鎮是個革命老區,陳毅、張雲逸當年都在這個地方打仗,小鎮的街頭還有一條路名字就叫雲逸路,新四軍紀念館在這個鎮的不遠處。不過,H鎮很小,一個轉盤路加四條街道構成了整個小鎮。即便是這樣,近些年來,由於鎮子轄區內的各個村莊不再批准建宅基地,村民都被迫搬到了鎮上,鎮區的面積還是擴大了許多。

小鎮雲逸路

過年了,小鎮很熱鬧,商家將各種年貨都搬出來賣。在異鄉他地工作的、打工的和上學的人陸續返鄉,街上的人流和車輛明顯多起來,小鎮有時也會像大城市一樣堵車。我們回來那天,在大哥家店鋪的門口轉悠了半天才停好車。我跟大哥開玩笑說:「再過兩年,小鎮也應該劃車位了。」彷彿一夜之間,小鎮上家家戶戶都有了車輛。小鎮的人們常常感嘆,「時代變化真大,誰會想到,每個人家都能開上車子呢!」不過,小鎮規劃卻趕不上變化,攤點胡亂擺放、行人隨意亂竄、車輛橫衝直撞,凌亂不堪的景象也讓人記憶深刻。

「在哪裡工作,這些年賺了不少錢吧?」「沒有沒有,就在崑山一家廠里混日子,哪賺到什麼錢。」「你現在多好,當大老闆,賺大錢。」「小生意,小生意。」打工返鄉的人們邊買東西邊聊天。多數時候,我是聽眾。而所見所聞,常常令我沉思。誰在外面賺了大錢,誰在南京、蘇州買了房子。在一個物質主義盛行的時代,人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鈔票、房子和車子,許多家庭的困惑矛盾也由此引發引起。「現在,沒有房子、車子,哪個姑娘願意嫁到你家?」閑聊時,一位正在為兒子婚事發愁的親戚對我說。舅舅也在為表妹的婚事發愁,親事還沒有敲定,雙方家庭便為第二個孩子跟誰姓產生了意見分歧。男方家一開始答應,若是結婚生子,第一個孩子跟男方家姓,第二個孩子跟女方家姓,不過,後來又改口要求兩個孩子都跟男方家姓,舅舅正在為此事發愁。

每家都開上車了,一些傳統的觀念卻依舊根深蒂固。

大家聚在舅舅家討論表妹的親事

  掙錢買房買車,這不僅是推動鄉村社會變化的動力,其實也成了許多家庭的負擔。為了掙更多的錢,在這個並不富裕的蘇北小鎮,一個經常的現象是,男人被迫到蘇南或者更遠的地方打工,有的一年半載方回家一趟,留守在家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這引發了一系列新問題,男人在外時間長了,久而久之,心思變了,甚至有了別的女人,新年回來就要鬧離婚;守在家裡的女人,不僅要忍受孤獨的折磨,還時刻擔心自己的丈夫拋妻別子,遠走高飛。

沒有出去找工的人為了體面地生活,也都努力工作。我留心觀察了一下,大哥家門前的滷菜店開到晚上十一點鐘才歇工,早上我們還沒有起來,他們已經擺開攤子做生意。隔壁韓老闆家開的是煙酒批發零售店,生意很好,據說一個年關就能賺十幾萬,他兒子也很優秀,是鎮上為數不多的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現已在北京安家立業。過年是他家生意最好的時刻,韓老闆忙上忙下,也要到半夜才關門。為了吸引顧客,他將年貨一直堆到了馬路邊。

韓老闆家的攤點一直堆到馬路邊

各家生意當然有好有壞,但對小鎮上做生意的人來說,新興的商業力量超市和淘寶等對他們的衝擊還是很大的,使他們更不敢懈怠。沒事時,我拉著三哥在鎮子上溜達。在一些牆上,「農村淘寶:美的加點,一站購齊。」之類的廣告標語隨處可見。韓老闆家生意雖然興隆,新開的幾家超市還是吸引了一些客源。對賣家電產品的大哥來說,因為淘寶網,他的生意過年有點冷清。在淮安市裡工作的三哥曾建議大哥到外面闖闖,但大哥不敢冒這個風險,「你小侄兒還在上學,手裡一點積蓄還要供他上學,出去闖,失敗了怎麼辦?再說,你們回來也都要有地方住。錢,夠用就行了。」大哥認為有點老生意也夠了,人生最重要的是安安穩穩,過得舒服自在就行。

淘寶來了

大哥的想法其實也不錯,賺錢並不是人生唯一目標。大侄兒兩口子都在市裡工作,小侄兒還上著學。他和大嫂守著店鋪,平日里買買貨,早上到鎮西河岸上的健身步道晨練,沒生意時,約幾個朋友打打麻將撲克,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什麼是幸福,有時真的不好說。

  二、年夜飯和紅包

像中國許多地方一樣,貼對聯、吃年夜飯,大年初一初二直到初九初十走親戚,這是過年的習俗。年夜飯通常是在晚上,全家人邊吃年夜飯邊看電視。但今年,大哥家的年夜飯放在了中午,下午要到鄉間上墳祭祖。因此,母親和大嫂一大早就開始動手做年夜飯,大侄兒和他媳婦忙著貼對聯。我們家裡人多,每年都要用一個很大的圓桌才能坐得下。

吃年夜飯之前,要給死去的祖父、祖母等先人燒紙,祈禱他們保佑家族幸福安康,每個人依次要磕頭。父親和大哥很講究,這樣的儀式每年都是不能少的,等所有儀式都完畢,年夜飯才正式開始。在貧窮的時代,年夜飯自然很重要,因為只有在這一天,人們才在美味佳肴中體驗物質豐富的美好,所以小時候,我總是盼著過年,不僅是因為過年熱鬧,而且也只有在過年才能夠吃到如此豐盛的食物,例如淮揚一帶有名的魚丸和肉圓,平常是絕對吃不到的。現在日子確實好了,菜肴上了一道又一道,人的胃口卻沒有以前大了,隨便吃幾口,便想放下筷子,父親、母親卻還是不停地給我們碗里夾菜,希望我們多吃點。

今天,隨著許多人到城市裡工作或者打工,返鄉過年,吃一頓年夜飯更多的是一種家庭團聚的儀式。所以,父親和大哥都很在意這種儀式,每年早早就給我們發簡訊說:「早一點回來。」

除夕年夜飯

年俗依舊,但時代還是在快速變化,傳統的習俗里融入了不少新元素。這在菜肴里也可以體現出來,在年夜飯和酒宴上,湧現了不少蘇幫菜,這大概是打工的人從南方帶回來的。初二晚上到堂妹家參加宴席,我發現每個桌子上還放上了紅酒,新與舊、傳統與現代、江南與江淮,變化中的小鎮處處都體現了一種融合混搭的特徵。

手機發新年紅包也被小鎮人普遍接受了,甚至成了一種流行時尚。為了親戚之間更好地相互聯繫,在我們家族裡,有人建立了以家族為主的微信群「相親相愛一家人」,一個家族中人只要會用微信的基本都在群里。微信朋友圈確實有神奇的社交和文化聚合功能,剛嫁過來的新娘、出嫁的堂妹或者極少謀面的一些遠方親戚,逐漸都進了群。就這樣,一個比傳統家族更大的族群共同體在網路重新建立起來,大家在裡面開心聊天,有什麼事情互相通報交流。過年時,大家則都在群里忙著發紅包和搶紅包,玩得很開心,連七十歲的老父親都加入了搶紅包的隊伍。我媽媽經常說:「你爸以前最反對人看手機,現在手機不離手。」

在新年裡,發紅包,搶紅包。許多時候,增加了大家的樂趣,加深了彼此的聯繫,倒讓過年變得更有味了。有時大家都在吃飯時,忽然有個親戚說發紅包了。大家立馬都低下頭拿手機,那場景倒也蠻有趣。

  三、下鄉祭祖

我曾經寫過好幾篇隨筆,懷念我小時候所在的村莊。

我們家是從村子裡搬到鎮上的,父親原來在供銷社工作,母親一直在鄉下務農。大哥他們長大後到了鎮上工作。之後,鄉間的房子賣給了別人,全家搬到了鎮上居住,不過,沒過幾年,賣給別人的幾間大瓦房也沒人住了,原來住在鄉間的人,一個一個地離開了鄉村,到鎮上或者縣城裡買房子。起初,並沒有人意識到這是城鎮化的結果,只是有人覺得在鄉下呆不下去了。就這樣,一個村莊的人慢慢都遷離了鄉村,到鎮上或者城裡買房子,即便是一兩個還留在村莊的人,大多在鎮上或城裡都有房,鄉間的那些房屋凋敝了。只有過年或者清明回來上墳祭祖時,空蕩的村莊才有點人氣。

  

  空無一人的老宅和村莊

年三十下午,我們和父親、叔叔一道坐著二哥的中巴車下鄉上墳祭祖。

幾個村子先人的墳墓都集中公路一側,因此,每年回來祭祖,能遇到不少多年不見的昔日村民,大家就在墓地邊相互打招呼,聊聊陳年舊事。而我們來祭祖,主要是給爺爺、奶奶和其他一些死去的親人上墳,按照我們這邊的年俗,除夕當天的下午要祭拜祖先。當然,我和三哥下鄉,主要也是來看看兒時的村莊。老房子還在,連兒時的豬圈都還在,只是再也沒有「哼哼」的小豬聲叫了。門前的穀場上,隨處可見廢棄的釘耙、碾子、水缸和草垛,整個村莊卻空無一人。我隨手拍了一張照片,三哥正沿著老宅的門縫朝里看。

他想看到什麼呢?

  

  三哥沿著老宅的門縫朝里看

這就是兒時的村莊,在記憶里,它熱鬧而安靜。但現在它已經死去,只剩下荒涼和寂寞,似乎連鳥兒也沒有。村莊的四周是廣袤的田野,但自從人們一個個搬走後,大片的田地也日漸荒蕪,少有人問津。雖然天藍水碧,觸目卻是一片蕭條的景象。在江南,城鎮化的雖然程度很高,但是不少村落仍能保護完整,可在蘇北小鎮,城鎮化剛剛起步,傳統的村莊及其文明便如此迅速的消亡,令人不安。對著荒蕪的村莊,我不僅在微信上配圖並推送了以下文字:「返鄉過年,五味雜陳,人事代謝,田園將蕪。年三十下午,和父親兄弟回到了老宅,到祖墳給死去的先人上墳。不過,早已賣給他人的房子已經沒有人住了,整個村莊空無人居。今天,村子還顯得熱鬧一點,因為有許多人和我們一樣返鄉祭祖,路過家門,順便給老房子換一下對聯。」

一位在縣城國土局的同學看到了我推送的微信,立刻給我留言道:「H鎮近兩年會大變樣,各種民生工程很多,我們部門實施的土地整治,村莊復墾在H鎮投入很大。」

但願如他所說,在將來,田園不再荒蕪。

  

  我站在荒蕪的田野間

  四、幾家歡樂幾家愁

父親當年在供銷社裡工作,他在家族裡是老大,在村子裡也很有地位,家族的許多事情,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發生家庭糾紛,親戚往往都來跟父親商量。今天,大哥繼承了父親的這種品質,用他的熱情將整個家族團結在一起。不知道他這種類型算不算得上是這個時代的「新鄉賢」。

大哥為人熱情周到,家族觀念極強,親戚間的一些小紛爭在他的調停下總是能得到妥善的解決,所以,像過去親戚找父親那樣,今天,遇到事情,許多親戚也總是找大哥商量。我有時想,要是大哥在城市裡工作,學歷再高點,以他的能力,肯定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他在鎮上的店鋪,不僅賣東西,也是親戚們朋友來往走動的聚集地。親戚們回來或到哪家走親戚,往往都到他這裡先報到。因此,他家每天都熱鬧得很。我們從小到大,習慣了他家的人來人往。每年過年,他家就更熱鬧了,從早到晚,都有一堆人在他家閑聊或者打牌。要是走親戚或拜年湊份子,我們總是直接交錢到老大這裡,由他出面張羅。在我抓拍的一張照片里,就記錄了大哥正張羅的一件事情。照片里的他正在數著大家交來的份子錢,這次湊錢主要是去看生病的二姑媽。

  

  大哥在湊錢去看二姑媽

過年了,總是幾家歡樂家愁。

二姑媽家裡一直很困難,在外打工的表弟賺得並不多,還養著三個孩子。而表妹從一出生就因為得病而癱瘓,那還是在「只生一個好」的計劃生育時代,二姑媽從另一個鄉鎮躲胎到奶奶家,生下了表妹,可是表妹出生不到一個月便生了場大病,因為是躲胎,姑媽他們不敢將表妹送到大醫院治療,只在大隊的診所里打了一針,由於治療不當,表妹人再也沒有能夠站起來,連說話也不會。

初一下午在鎮子上散步時,當我看到鎮子上的宣傳標語「實施全面兩孩政策,做好基本公共服務」,再想到癱瘓的表妹,心裡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有時想,假如二姑媽當年如果不是因為躲胎不敢到大醫院去看病,表妹或許不會落下終生癱瘓的毛病。表妹至今仍然像個巨嬰,吃喝拉撒都要二姑媽親自動手。這次二姑媽生病了,據說是腦瘤,因為沒錢,她不願意開刀。大哥就倡議每個人拿點錢出來給二姑媽看病,我們知道對於高額的醫療費而言,我們這點錢沒什麼用。而我們更擔心的是,如果二姑媽有個三長兩短,表妹怎麼辦呢?說到二姑媽,母親總是唉聲嘆氣地說:「你二姑媽上輩子真不知作了什麼孽,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如果她一走,小燕子誰去管她呢!」

  

  小燕子收到壓歲錢開心地笑了

年初一下午去看二姑媽,年初三我們就要趕回到蘇州。沒想到,初三一早,二姑爺居然開著借來的農用三輪車,載著二姑媽來到大哥家裡,三輪車上裝了些大米、青菜和草雞蛋。二姑說這都是自家的,城裡買不到,無論如何要我們帶點到蘇州。在回來的路上,妻子忽然說了一句:「哎,看著你二姑媽真難受,明年回去還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她呢。」

回到蘇州,好幾天里,我一直還沉浸在故鄉的世界裡。熱鬧與冷清、繁華與蕭條、希冀與失望、歡樂與擔憂、豐盛與貧乏,這個變化的時代將各種情緒和主題都加在了一個小鎮的身上,令人心情難以平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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