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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水照:《容安館札記》論宋詩初學記

http://www.sina.com.cn 2004/07/11 08:22 東方網-文匯報    在錢先生生前,我曾有機會兩次看過他的筆記。在一篇回憶文字中,我寫過:「他的讀書筆記本也頗與眾不同,滿頁密密麻麻,不留天地,一無空隙,但他一翻即能找到所需之處。」如今公開面世的《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可以印證這個印象。我還寫過:「錢先生的隨意閑聊更充滿這種耐人尋味揣摩的東西」,還舉了一些例證,其中之一是「韓愈的《原道》與明清的八股文之間有否暗脈相通之處,又是為什麼」等等(見《〈對話〉的餘思》)。今閱《札記》第三卷 1771頁:「《原道》『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云云一節,《原毀》全篇,皆開八股機調。《孽海花》第二回(按,應是第三回)錢唐卿謂『制義創始韓愈,細讀《原毀》便見』是也。柳子厚《書箕子碑》『當其周時未至』一節亦然」,面對書籍恍然如遇故人。  記得當年有次閑談到「八股」起源、得失時,錢先生急忙一擺手:「等等,給你看我的筆記!」即從內室取來此本,翻到此頁向我講說一番。我貪婪地湊過頭去,他立即合上本子,打了句鄉談:「勿好再撥看哉!」直逗得我望「書」興嘆,憾失不已。  感謝楊絳先生,決定影印出版此書。然而翻閱全書三卷一過(全部《手稿集》將有40多卷),又不禁感慨無既:眼力不濟,認不清;對他手書不熟,認不準;學力不足,讀不懂。其博大精深的學術內涵,自當終身奉為鴻寶;今僅就書中論及宋詩者數端,略述「初學記」。  一  《宋詩選注》選詩八十家,其中的王令,素為一般的選本所冷落,而因錢先生對他「宋代里氣概最闊大的詩人」的特別表彰,始引起人們的重視。閱讀《札記》,還知道他對晚宋的樂雷發也格外垂青。第一卷22頁云:「此次所讀晚宋小家中,《雪磯叢稿》才力最大,足以自立。《佩韋齋稿》次之,此稿(指毛 《吾竹小稿》)又次之。」宋末小詩人眾多,一般囫圇視之,很少細緻分疏,錢先生抉發出樂雷發、俞德鄰、毛前三名的次序,值得注意。  具體論及樂氏時,他說:「樂雷發聲遠《雪磯叢稿》筆力健放,不拘於晚唐體。七言歌行尤排,七絕次之,律詩俚滑」,並點評《九嶷紫霞洞歌》、《常寧道中懷許介之》、《烏烏歌》等十首作品。  《宋詩選注》里評樂氏有一句「近體詩還大多落在江湖派的圈套里」的話,曾引起一些學者如蕭艾先生的質疑(見蕭氏注釋的《雪磯叢稿》),蕭先生的觀點其實與四庫館臣一脈相承,《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164評樂氏云:「其詩舊列《江湖集》中,而風骨頗遒,調亦瀏亮,實無猥雜粗俚之弊,視江湖一派迥殊。」還舉例評賞,都是近體。《札記》中雖然沒有「還大多落在江湖派的圈套里」的話,但說「律詩俚滑」,意差近似。錢先生垂意的是其七言歌行,「筆力雄放」,已擺脫「晚唐體」也就是「江湖派」的路數。樂氏之於江湖派,有依有違,應從不同詩體來論析。重視文體區別與特點,是錢先生一以貫之的評賞原則。  檢《宋詩選注》,選樂雷發詩共四首,其《烏烏歌》、《常寧道中懷許介之》、《秋日行村路》三首均見《札記》提及,其評語可與《選注》對讀,多有異同。僅《逃戶》一首,不見《札記》所選十首之列,這類反映民生疾苦的「人民性」題材,當是因時代「大背景」而「照顧」選入的,為「我以為不必選的詩倒選進去了」作一例證。  錢先生的《札記》既是記錄個人日常讀書心得,初不擬立即示於外人;但從全書已親自編序,共802則,且隨筆附註互相參見,實又粗具著作形態。這一特殊情況使其在錢先生的著作系統中具有特殊作用:它作為錢先生讀書時的第一印象的記錄,反映他接觸文本時最初的注意點或興奮點,可以藉此了解他的選擇方向與旨趣,這對研究他的具體藝術趣味、愛好和標準是不可多得的材料,比如這首《逃戶》肯定未能進入他的最初視野,是不免違心而為之選錄的;《札記》又作為原生態學術作品,又具有與其公開發表著作的比較對照的價值,從《札記》到《宋詩選注》、《管錐編》乃至《談藝錄》的增訂部分,其異同詳略,改易修潤,往往有深意存焉,值得探索。  二  《札記》中對樂雷發《秋日行村路》「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蛉伴綠螳螂」一聯評賞尤詳:  按,絕好一副沒骨花卉,仿放翁《水亭》詩(《劍南詩稿》卷七十六)「一片風光誰畫得,紅蜻蜓點綠荷心」而勝之。機杼皆本之韓致堯《深院》絕句之「深院下簾人晝寢,碧鸚鵡對紅薔薇。」白香山《寄答周協律》「最憶後庭杯酒散,紅屏風掩綠窗眠。」……  而《宋詩選注》此詩注釋,僅依次引錄李商隱、韓、陸遊三聯(後改訂本又增入白居易一聯),兩相對勘,從改筆中可探其深微用心。《札記》和《選注》都採用廣義的比較方法,但有影響比較與平行比較的區別。《札記》指出「紅蜻蛉伴綠螳螂」一聯,其句法和顏色對比的用法,導源於白居易、李商隱,經韓入宋,為陸遊所仿,樂氏又仿陸而勝之,屬於影響研究的範疇;《選注》改用平行的敘述方式。這一改動頗堪玩味。因果鏈的確定,實際上總是充滿著種種不能確定的因素,甲事物受乙事物影響而形成這一類常見的判斷,實際上存在著「證偽」的極大可能性,因而應該慎之又慎。  《宋詩選注》重視對詩歌特定意象的研究,或溯源追蹤,或指出文心的相通相異之點,這是《選注》的獨詣,最令人折服;但也可發現,他使用平行研究遠較影響研究方法為多。最好的例子之一是論及王安石《泊船瓜州》「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錢先生指出:「綠」字用法在唐詩中「早見而亦屢見」,並舉了丘為、李白、常建的詩例,但並不簡單坐實此乃王安石用字的「出處」,而是一連串提了五個問題:  王安石的反覆修改是忘記了唐人的詩句而白費心力呢?還是明知道這些詩句而有心立異呢?他的選定「綠」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後想起了唐人詩句而欣然沿用呢?還是自覺不能出奇制勝,終於向唐人認輸呢?  在電腦檢索大為盛行的今天,我們可能找到比錢先生更多的唐詩用例(包括前唐之詩),但恐很難達到他對藝術創作奧秘的深刻把握。這裡對於王安石創作運思的精微揣摩,都是假設,而且這種假設是沒有窮盡的,這說明兩種詩歌意象在表面上的某種類似,除因果關係以外,還可能產生多種的關係,足以提供無限的聯想空間。  三  據楊絳先生介紹,《錢鍾書手稿集》共有三類:外文筆記、中文筆記和《日札》。外文筆記純系讀書摘抄,「他做筆記的習慣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Bodieian——他譯為飽蠹樓)讀書時養成的」。其實我國古人就有以抄書為讀書的習慣。楊慎《丹鉛別錄序》自述「自束髮以來,手所抄集,帙成逾百,卷計越千」,抄了達千卷之巨;顧炎武甚至說過「著書不如抄書」的話(《抄書自序》),錢先生跟這兩位博學的前輩當可異代相視而笑。中文筆記,原與日記混在一起,因一九五二年「思想改造」時,「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就把「私人私事」的日記部分「剪掉毀了」。這中文筆記雖有「自己的議論」和「少許批語」,看來也是以摘抄原書為主的。  而《日札》應是日記體學術札記,是以記錄「讀書心得」為重點的。錢先生1929年所作《復堂日記續錄序》中說:「……然參伍稽決,乃真積力充之所得;控名責實,札記為宜。未有詳燕處道俗之私,兼提要鉤玄之著,本子夏日知之誼,比古史起居之注,如晚近世所謂日記者也。」指出日記體札記應具有私人性和學術性兼擅的特點。  這類性質的日札,錢先生其實早年就開始寫作了。1935年2月21日錢基博先生在連載《讀清人集別錄》的引言中說:「兒子鍾書能承余學,尤喜搜羅明清兩朝人集,以章(學誠)氏《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發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嘆世有知言,異日得余父子日記,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學,當繼嘉定錢(大昕)氏之史學以後先照映,非誇語也。」(原載《光華大學半月刊》4卷6期,1936年3月)明言他父子倆均有「日記」。我們還從1934年6月出版的《國風》半月刊4卷11期中,看到錢鍾書先生的《北游紀事詩》,自注云:「原念二首,今錄念一首,本載日記中,故略采本事作注以資索引。」不僅證實錢先生早有記日記的習慣,且與現在面世的《容安館札記》多記讀集部的心得,多錄自己詩作的情況一脈相承。作日札是錢先生的日常生活,實不可一日離此事,由此也可部分解釋他的最重要學術著作《管錐編》採取札記體的原因。  《札記》中「私人私事」的被刪削,實在是件深可惋惜之事。這不僅可以真切地了解當年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更重要的是領略那一代學者以學術為生命、融人生與學問為一體的精神面貌。如《札記》第三卷2235頁錢先生於1966年與楊先生漫遊北京中山公園、隨即患病的記事一則,當是剪而未盡的殘存,實是一篇睿思奔涌、寄慨於諧的絕妙散文:  丙午(1966)正月十六日,飯後與絳意行至中山公園,歸即卧病,蓋積瘁而風寒乘之也。嗽喘不已,稍一言動,通身汗如濯,心躍然欲出腔子。《明文授讀》卷十五李鄴嗣《肺答文》云:「風自外干,涎從內塞」,「未發云云,輒聞喀喀」,「積邪大涌,蘊逆上溢」,「胸椎欲穿,背笞不釋」,不啻為我言之。如是者十二日,始勝步武,杖而行於室中。今又一來複矣,仍無生意,杜門謝事。方疾之劇,如林黛玉臨終喘甚,「躺著不受用,扶起來靠著坐坐才好」 (《紅樓夢》九十七回)。每夜勞絳卧起數回,真所謂「煮粥煮飯,還是自家田裡的(個)米,有病還須親老婆」也。(馮夢龍《山歌》卷五)昔王壬秋八十老翁終日悶,自雲「有林黛玉意思」(《湘綺樓日記》民國四年九月廿四日、廿五日)。余今歲五十七,亦自擬顰兒呻吟氣絕狀,皆笑枋耳。病榻兩夢圓女,渠去年八月赴山右四清,未返京度歲。二月初六日書。起床後閱《楚辭》自遣,偶有所得率筆之於此。  這是錢先生所寫的《我們仨》。與楊先生平實淡雅、卻把悲情深埋的敘述筆調不同,錢先生一口氣連類引證李鄴嗣文、《紅樓夢》、馮夢龍《山歌》、王運日記等材料來寫病中窘況和伉儷情深、愛女思切,不啻是《管錐編》《宋詩選注》「打通」法的生活版,使這段三百字的短文,儼然也是一則學術札記。「曲終奏雅」,這篇妙文原來是他記錄自己讀《楚辭》心得的引言,而此處所記讀《楚辭》的心得即是《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註》十八則的取資來源,無意中展示出《管錐編》的成書過程。日常生活與學術著述也於此「打通」。  用學術為依託,敘私人情事,這在論宋詩時也能看到。《札記》開端第一卷26頁論吳惟信《菊潭詩集》之《詠貓》詩:「弄花撲蝶悔當年,吃到殘糜味卻鮮。不肯春風留業種,破氈尋夢佛燈前。」《札記》云:「按,余豢苗(貓)介立叫春不已,外宿二月余矣,安得以此篇諷喻之!」吳詩所詠之貓,乃無意風情之懶貓、老貓,與錢家所養之貓,春情勃發,外宿不歸,交相照映,諧趣橫生。先生之治宋詩,學術人生化、人生藝術化,也是苜蓿生涯中的一種慰藉。此貓為波斯種,名「花花兒」,楊先生有專文《花花兒》記之,錢先生也有「春風蛺蝶憶兒貓」(《容安室休沐雜詠》)的詩句。  四  如果說,上面的例子代表的是有學術的人生,那麼,更多的情形是表現為有人生的學術:即在論學評詩中融注著個人性的生活與體驗,只是有時不為人們察覺而已。  錢先生對宋人唐庚的《白鷺》和羅公升的《送歸使》兩詩似乎頗為注目,在《管錐編》中曾分別論及。《管錐編》第一冊348頁稱引西漢武安侯田 關於聚徒「腹誹」對君上危害的言論,「蓋好友交遊而多往返,則雖不結黨而黨將自結,徒黨之形既成,即不犯上而為亂黨,亦必罔上而為朋黨」,然後引及唐庚《白鷺》:「說與門前白鷺群,也宜從此斷知聞;諸君(似應作『公』)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求恐到君!」評為「談虎色變,從來遠矣」。這是對歷史上黨錮之禍的客觀評論。《管錐編》第四冊1470頁引羅公升《送歸使》詩:「魚鱉甘貽禍,雞豚飽自焚,莫雲鷗鷺瘦,饞口不饒君」,則僅因論及徐陵《鴛鴦賦》,以「事物寫入詩畫」現象作評賞,「鴛鴦」作為「長合會」之團圓象徵,吟詠不輟,但卻因其羽毛鮮麗而被撲殺,而吳融《池上雙鳧》就說雙鳧「幸是羽毛無取處,一生安穩老菰蒲」。錢先生說:「然鳧之『羽毛』或『無取處』,其軀肉豈不任充庖廚耶?」引羅公升此詩為證。此處純系客觀評藝,並無其他寓意。  而在《容安館札記》第二卷1200頁中卻有另一番記述。他先引羅公升此詩云:「按,沉痛語。蓋言易代之際,雖潔身遠引,亦不能自全也」,緊接引唐庚《白鷺》詩,評云:「機杼差類而語氣尚出以嬉笑耳。」兩詩「捉置一處」,即顯別有會心,他關注詩中種種羅織、誣陷、告密、偽證等情事,與他在建國初期所橫遭的青蠅之玷(所謂清華間諜案),人們不難從其中讀出一點潛通暗合的消息。這種評詩賞藝與個人生活體驗的關聯,在原先僅供個人備忘、未擬公開示人的《札記》中,或隱或顯地隨處可見,對於了解他的學術人生,倍感親切而真實。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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