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比的貓》:實驗性的法國漫畫
來自專欄讀庫御宅學
文:微博@張憬之
尤安·史法的《拉比的貓》(Le Chat du Rabbin)是一部法國實驗漫畫,2002年出版第一冊《成年禮》,之後連續推出5冊,2012年又改編成動畫電影《猶太長老的靈貓》。短短十五年間,它被翻譯成德、英、西、阿拉伯、希伯來等十二種語言,中文版(結集出版了前4冊)也緊隨其後。
《拉比的貓》有趣可愛,但乍一看真算不上「美觀」,尤其是沒上色的線稿,灰濛濛一大片顯不出重點,有些部分簡直奇怪;人物歪七扭八,造型不準,同一形象在不同格子之間相差很大;動作描繪稚拙隨意、背景粗糙,等等。從畫技上說,《拉比的貓》並不出色,作者好像都沒太認真而是鬧著玩兒,硬要說漂亮好看,似乎不是特別誠實。
這種詭異的畫風可苦了電影工作者,在製作動畫的時候,既要保持史法原作中獨特的造型效果,又要符合動畫鄰幀之間不能相差太遠的技術要求,因此在人物和背景的重置上花費了大量精力。
史法是一個畫技需要拯救的漫畫家嗎?瀏覽他以前的作品,似乎也不總這樣,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這部作品呢?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作者信息中史法的標籤是「繪著」——看看《巨塔》,寫的馮索瓦·史奇頓為繪畫作者、貝涅·彼特為文字作者,《黑貓偵探》也是,編劇胡安?迪亞茲?卡納萊斯,繪畫胡安霍?瓜爾尼多。漫畫的文字和圖像兩種不同的語言一般都會交給不同的能人去處理,而史法則一人身兼兩職。這樣的創作,有多少細節可以探測?
1. 相對陌生的歐漫
中文裡「漫畫」這個詞,最早見於宋人筆記「以嘴畫水求魚」的「漫畫鳥」名,20世紀初吸納了日本幕末、明治時期盛行的體裁「漫筆隨意而畫」,改革開放後到現在又嵌套了更多的東西,仔細想想,「漫」是什麼意思?漫畫是單格還是多格?單頁還是多頁?幽默誇張還是講故事?講當下、真實的事還是歷史、虛構的事?似乎都是有的,簡單地說,可以分成單幅的諷刺漫畫(caricature)和連環的故事漫畫。
連環的故事漫畫跟古已有之的插圖其實原理差不多,區別在文字和圖的關係:插圖跟文字的對應性一般都比較弱,而漫畫把旁白或對話(如果有的話)以圖解的形式放在畫面底部,具有更強的綁定關係。在後來的發展中,單個圖片、或者圖與圖的關係更是替代字詞句,成了講故事的主要方式。
故事漫畫在世界上有三大體系,我們最容易接觸到的是日式漫畫(Manga)和美式漫畫(Comics)——前者在中國有不少出版物,後者主要作為IP形象。當代日漫是二戰之後從美國引進的一種流行文化產品,經過多年的發展,已經跟美漫分庭抗禮,但賣點還都一致注重搞笑、休閑、非正式的群體趣味。
這兩者之前,是以法國-比利時漫畫為代表的歐洲漫畫,路線幾乎完全不同。歐漫的自稱是BDs,也就是法語的bandes dessinées,意思是「被畫了的帶子」,表述最初的流程:一種比較隨意精簡的繪畫,帶狀順序排列呈現給讀者,天然具有複數(多圖)、連環的性質,所以在臨近的荷蘭語甚至被簡稱為「條兒」(strips)。歐漫中出現過不少嚴肅的、文學性的主題,上世紀六十年代介紹到美國的時候,一部分超過每期32頁的雜誌工業標準、可以直接成書,由此獲得了「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的他稱。
這樣看來,《拉比的貓》的血緣,應該就不言而喻了。以如今全球化、網路化的程度,國籍本身不是問題,但整部作品用高度關聯的圖片組來闡述語言、宗教等嚴肅主題,這種創作動機、習慣、空間,顯然植根於歐洲法比漫畫的傳統。
2. 常規的形喻和分格
在討論美術作品的時候,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評論:「我很喜歡他的畫風」,或者「我不喜歡這種畫風」,可是,「畫風」到底是什麼?
實際上,如果把繪畫當作一種語言,同樣可以有抒情、敘事的區別,抒情繪畫大概就是我們熟悉的由「散漫俊逸之士」創作的水墨畫和油畫,存在著各種不同風格,這些各具特點的「畫風」是品評和研究的重點;但在敘事性的繪畫中,比如插圖、圖鑑、連環畫、漫畫、社交媒體上的「有圖有真相」,「畫風」可能就要退居二線了,它只是一個載體給人的整體印象,就像寫字的大小、形狀,一般情況下不會成為一本小說的重點分析對象吧?這時候,單圖或者組圖所傳達的信息,也就是圖像的所指,才最重要。
在一部漫畫中,讀者會大量讀圖,如果圖像信息太多、太接近視覺上的真實,無異於用漂亮的美術字寫一篇洋洋萬言的文章,會嚴重干擾信息的攝取。所以在單圖中,漫畫家特別注意將各種關鍵信息「形喻」,用類似於簡筆畫和象形文字的手段,把圖形誇張、放大,擺放在易讀的位置,引導讀者快速接收。換句話說,漫畫「繪圖表意」而不是「繪圖表物」,這種方式在很多創作幅面小的美術作品中都可以看到。
接下來就是組圖的問題,把圖片元素排放在一起實現信息傳達。這個過程被稱作「分鏡」(storyboard),一個從電影借用來的術語,更準確的說法是「分格」,實際上就是把文字性的底稿變成漫畫腳本,進而產生「小分鏡」和「真分鏡」等漫畫草圖,並且明確圖與圖、頁與圖、頁與頁之間的關係。
漫畫家會施展各種手段來調動這些關係從而表意:通過畫格的大小和擺放位置來引導讀者視覺;設計信息量的多少來控制閱讀速度;在一個對頁中完成一個段落,承接上文並留下懸念引導讀者翻頁;設計畫格的邊框來表現情緒營造氣氛等等。通過這些手段,漫畫可以表現很多單純文字不善於表達、觸及不了的內容。
草圖完成,漫畫可以說完成了大半。設計草圖並不需要繪畫技術,之後要製作成作品的時候才會用到繪畫技術。因此,如果不會繪圖表意和漫畫分格,一個人繪畫能力再強也是沒辦法畫漫畫的,尤其是在商業漫畫發達的日本,形喻的手段多種多樣,像字典一樣存在並被廣泛運用;頁中每個畫格都被設計出特定的功能,甚至有特定的名稱;每種針對不同讀者群的漫畫類型都有相應的頁數標準。可以說漫畫已經是在精確的分析後被量化的一種工業產品。
3. 打破常規的實驗
回頭再看《拉比的貓》,在繪圖表意方面,史法沒有使用多少「形喻」來高亮重要信息,畫面看起來隨心所欲,用一些雜亂的黑色線條同時表現視覺上的光影效果和心理上的戲劇效果,再加上畫得歪歪扭扭的邊框,像是沒有經過製作的草圖。
在分格方面,可以說完全沒有頁面設計。中文版呈現了將近兩百頁、大約一千個畫格,幾乎全部是大小差不多的正方形,每頁固定6格,2列3行,畫格之間形成十字形空隙——錯落的T字形擺放因為可以引導閱讀順序,幾乎成為了通用的行業標準,但作者沒有遵守;另外,故事的一個完整段落也經常被頁面中斷,也就是說,如果這本漫畫放棄現有的排版方式,像「小人書」那樣一頁只放一張圖片,或者乾脆做成一個畫格寬的長條,對敘事節奏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對比作者之前的作品,畫《拉比的貓》的時候,好像在刻意避免使用漫畫技術,他很可能沒有事先準備好的文學故事、漫畫腳本、分鏡草圖,而是一個格子一個格子、一個詞一個詞地想到哪裡記到哪裡,正所謂「手快如影」。這時候,文本、圖、圖與圖的關係,是同時迸發出來輸出到紙上的,沒有了整體「頁面」的概念,畫格成為漫畫中最小也是唯一的單位。這樣看來,「繪著」這個詞用得非常到位,他迅速、直覺地完成了兩件事:繪和著,或者更辯證一些:繪著著。
相比之下,工業化量產漫畫產量大,便宜、普及、消費起來輕鬆,但也有讀者會陷入反叛:讀漫畫時的情緒波動似乎完全是設計出來的,會不會太被動了?《拉比的貓》明顯沒有這種預先的擺布,而是採用了一種非常當代的創作方式,作品快速產出,保留創作痕迹,擺脫製作和工藝的枷鎖,以一種原初的面貌出現,帶有一種粗糲的新鮮感——這是到今天才能有的節奏,確切地說,是當下才能有的信息傳播速度,讓人產生驚詫反應、消化並繼續買單,維持這套作品的繼續存在。
在量產漫畫的信息已經相當冗餘的情況下,《拉比的貓》帶來了鮮明的對比,呈現難以模仿的特質,但這種創作方式對漫畫家有著更高的要求,無法複製,無法推廣,無法工業化,無法滿足大眾需求,沒有能力佔有主流市場,顯然是一部實驗性的作品。
4. 實驗性的挑戰
任何藝術作品都需要掌握解讀的語言,漫畫也一樣,想要真正讀懂,敏感度、理解力、審美觀都比較空泛,不如說是要迅速感知圖像信息。特別是像《拉比的貓》這樣的實驗性漫畫,想完整地欣賞更應該掌握讀圖、讀組圖的能力,這全靠有意識的積累。
可惜的是,讀圖這件事,跟文字相比,在信息傳達中經常處於劣勢。比如連環畫,因為字少圖多被戲稱為「小人兒書」,往往以「通俗」、「兒童」甚至「掃盲」的功能示人。類似地,在美國和日本都出現了嚴肅成人漫畫的概念,不管稱作「圖像小說」還是「劇畫」,都從反面體現出常規意義上的漫畫是面向未成年人市場、文字能力不成熟的。中國作為一個文字傳統漫長的大國,某些方面芥蒂更深,導致圖片讀物被長期排擠。
也有人會說,現在我們已經進入「讀圖時代」了呀,貌似為讀圖正名,其實更加深了「文化快餐」的烙印——我們真的好好讀圖了嗎,還是掃了一眼配圖或者表情;我們有先進的「讀圖觀」嗎,圖到底怎麼來的,怎麼跟文契合,怎麼擺放,怎麼接收……這類「精讀」幾乎無從談起。由此,「看漫畫」甚至看實驗漫畫只能長期遠離主流知識系統,被視作某種特異和弱化。
在這種情況下,對於非專業讀者來說,接受《拉比的貓》非常簡單,只用放下對漫畫的歧視和對畫風的習慣性潔癖,回到歐洲法比故事漫畫的傳統,珍惜它可以自帶實驗性的土壤。這時候,不管你說它貓「像只大耗子」,它一格一格「平鋪直敘」,它使用了不符合大眾審美的圖像語法,認真讀圖,就比「喜歡/不喜歡」的價值評判懇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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