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逆境中曠達的人生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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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
-淺談蘇軾逆境中曠達的人生態度
撰寫者:朱榮春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爪印,鴻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君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這首詩,是宋代文學家和詩人蘇軾作的。蘇軾之弟蘇轍(字子由)曾寫了一首《澠池懷舊》詩,蘇軾就以上面這首詩和他,所以這首詩的題目叫做《和子由澠池懷舊》。
澠池,今河南澠池縣,在洛陽之西,崤山之東。蘇軾和蘇轍兄弟倆,曾到過澠池,並曾在那兒的一所寺院里住宿過,寺院里的老和尚奉閑還殷勤地招待他們,他們也在寺內的壁上題過詩。當蘇軾後來從蘇轍的懷舊詩回憶起這些情景的時候,奉閑已經去世,題詩的牆壁也可能已經壞了,想想自己漂流不定的行蹤,不由得感慨起來,便在和詩中對蘇轍說:「人生在世,到這裡、又到那裡,偶然留下一些痕迹,你道像是什麼?我看真像隨處亂飛的鴻鵠,偶然在某處的雪地上落一落腳一樣。它在這塊雪地上留下一些爪印,正是偶然的事,因為鴻鵠的飛東飛西根本就沒有一定。老和尚奉閑已經去世,他留下的只有一座藏骨灰的新塔,我們也沒有機會再到那兒去看看當年題過字的破壁了。老和尚的骨灰塔和我們的題壁,是不是同飛鴻在雪地上偶然留下的爪印差不多呢!你還記得當時往澠池的崎嶇旅程嗎?——路又遠,人又疲勞,驢子也累得直叫。」(作者原註:「往歲馬死於二陵[崤山],騎驢至澠池。)
詩人一生宦海沉浮,展轉做官與流浪中。但詩人並沒因人生的坎坷而消極悲觀,在逆境中隨緣自適、曠達豪放,仍保持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王國維曾評價「東坡之詞曠」(《人間詞話》)。文如其人,一個沒有曠達胸襟的人很難想像可以寫出如此曠達的作品。中國歷代都有鬱郁不得志的文人,但是在失意中還能寫出如此大量名垂千古的曠達之作的,東坡是第一人。我們從蘇軾的詩文中可以透視蘇軾這一人生態度
一、坦坦蕩蕩、自然率真
蘇軾一生光明磊落,為人正直率真,在朝為官明知與當權者相左,但仍保持自己獨立的見解,不人云亦云,趨炎附勢、看風使舵。坦然的面對生活中的一切風雲。他是自然之子,其高風亮節能與日月爭輝,其品行高潔與當世不容,其絕世才華招致眾小人的詆毀。但蘇軾面對生活中的遭遇坦然處之,「烏台詩案」蘇軾入獄後,遭受詬辱折磨,幾致死地,幸得多方營救才結案出獄。他的秉性並沒因此改變,「烏台詩案」後,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從此蘇軾在黃州度過了五年的謫居生活。在黃州的生活非常拮据,他親身墾荒種地,又築室郡城東門山坡,因字型大小「東坡居士」遂緣自適的思想使他在適宜中得到解脫,後來他的官一貶在貶,離別親人,白首投荒來到海南。面對這種不公平的待遇,他依然滿不在乎:「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
的確,蘇軾的一生顛沛流離,橫跨了大半個中國,足跡何止萬里?但是,儘管不幸接踵而來,他卻從未放棄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無論處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一片憂國憂民之心始終不渝,不管歷經多少磨難,九死不悔。在給朋友李常的信中,他吐露了自己的心聲:「吾濟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生死之際……雖懷坎憬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與造物。」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讓蘇軾處變不驚、坦然面對,他從不趨炎附勢,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氣節。貶黃州的第三個春天,他通過野外途中偶遇風雨,他作了一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首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一方面渲染出雨驟風狂,另一方面又以「莫聽」點明外物不足縈懷之意。「何妨吟嘯且徐行」,是前一句的引申。在於中照常舒徐行步。坦然的面對自然界的風雨,也是悠然的面對政治風雨。「竹杖芒鞋輕勝馬」,寫詞人竹杖芒鞋,頂風沖雨,從容前行,以「輕勝馬」的自我感受,傳達出一種搏擊風雨推及整個人生,有力地強化了作者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懷。以上數句,表現出蘇軾曠達超逸的胸襟,充滿清曠豪放之氣,寄予著獨到的人生感悟,讀來使人耳目為之一新,心胸為之舒闊。
過片到「山頭斜照卻相迎」三句,是寫雨過天晴的景象。這幾句既與上片所寫風雨對應,又為下文所發人生感慨作鋪墊。接拍「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著飽含人生哲理的點睛之筆,道出了詞人在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獲得的頓悟和啟示:自然界的風雨既屬尋常,毫無差別,社會人生中的政治風雲、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句中「蕭瑟」二字,一語雙關,既指途中所遇風雨,又指幾乎治他於死地的政治「風雨」和人生險途。
綜觀全詞,一種醒醉全無、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人生哲學和處世態度呈現在讀者面前。
二、坦然的胸懷、超然物外的精神
蘇軾有兼濟天下之志,也有經世報國之才。《宋史》(《東坡先生本傳》)中記載:「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吾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當時的考官,文壇領袖歐陽修也很賞識他的才華,曾興奮地對梅聖俞說:「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不僅如此,「其為文章,才落筆四海已皆傳誦。下至閭巷田裡,外及夷狄,莫不知名。其盛蓋當時所未有。」《重刊蘇文忠公全集序》(明·李紹)蘇軾在文壇中的聲望,達到了「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的地步,可謂是當朝第一名士,而且也曾經位極人臣,顯赫風光。然而,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將蘇軾一次又一次地拋上拋下。面對理想和現實的巨大落差,很容易使人產生憤世嫉俗,悲觀厭世的念頭,蘇軾沒有。他積極調整自己的心態,去適應環境的變遷,人事的調動。我們來看他的《初到黃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這首《初到黃州》就是在這起「烏台詩案」之後,蘇軾被貶到黃州後所作。在處地偏僻的黃州,蘇軾當一個「團練副使」,這是一個「無事小閑差」,對於一個昔日的京官、當時的天才來說,當然「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當時43歲的他自覺前途一片渺茫,百感交集,真是只能搖頭來一句「荒唐啊,荒唐!」不過一味哀嘆不是詩人的人生態度,這位進士初到黃州還能見「長江繞郭(城)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的意趣。是啊!這城郭之外的江水、水中的魚兒,那滿山遍野的綠竹、春天的新筍,不正是下酒的好菜嘛!魚美,筍美,口福之惠實在誘人!哈哈!被貶職又怎樣呢?我還是回歸本原,享受我的魚筍和美酒,做我的新詩吧!真是酣暢痛快、瀟洒非凡啊!只是身為國家公務人員,卻沒能為國家出力辦事,而又要白白花費國家的錢銀,實在是慚愧得很啊!」(「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壓酒囊」指工資)雖然錢不多,可對於一個「無補絲毫事」的人來說,還要費這工資,確實慚愧,哈哈!
《初到黃州》是一首七言律詩,充分反映了蘇軾樂觀豁達的天性。在人生途中前有狼後又可能有虎的當口,生命才是最最寶貴的,生活是自己的,樂觀才是最大的堅強。蘇軾真是「活得精彩」!他能適應艱難的生活環境,作到以苦為樂,面對人生巨大落差他幾乎沒有太大心靈顫動,他把悲與喜、榮與辱融進了自然山水。
一代文學巨匠,默默無聞地田間勞作而能自得其樂,是因為他超越了物質的追求:「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這種淡泊名利,隨遇而安的態度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在《超然台記》中他有這樣一段話:「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蘇軾知足感恩,他認識到「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所以選擇安貧樂道,澹泊自持。「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由於蘇軾超然物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忘懷得失,所以能做到「無往而不樂」,無論身在何方,總能隨緣自適,自得其樂。蘇軾晚年遭貶,一次比一次遠,最後被流放到「病無葯,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天涯海角--海南,幾乎沒人相信他能生還,然而65歲的東坡老人居然奇蹟般的等到了遇赦北歸的那一天,活著渡海回來,連他自己也覺得很得意:「問翁大庚嶺上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這與他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是分不開的。
三、寄情山水,物我兩忘
雖遭貶謫,蘇軾並沒有把自己封閉起來,他常常登山臨水,懷古憑弔,去感受大自然的雄奇美麗,抒發自己的壯志豪情,在苦悶中尋求超越和解脫。
在經歷了九死一生之後,蘇軾懷著複雜的心情來到了黃州,坎坷的經歷,艱難的處境,讓他在「幽人獨往來」的日子裡,感苦悶和矛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在這首〈〈臨江仙〉〉〉里表現了蘇軾的苦悶和彷徨,但作者仍在苦悶中尋求超越和解脫。作者在靜聽江聲中思索人生的真諦,感嘆自己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而為名韁利鎖所羈絆。在為夜晚江上靜謐美好的景象陶醉的同時,作者不由產生了歸隱江海以寄餘生的想法,試圖將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化在無限的大自然中,以求得精神的自由。這首詞充分表達了蘇軾身處逆境之中坦然處知的曠達情懷,寫得飄逸脫塵。在另一首詞〈〈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表達了他的壯志豪情,
念奴嬌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它寫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七月。當時,由於蘇軾詩文諷喻新法,為新派官僚羅織論罪貶謫到黃州,這首詞是他游賞黃岡城外的赤壁磯時寫下的。
蘇軾為什麼如此艷羨周瑜?這是因為他覺察到北宋國力的軟弱和遼夏軍事政權的嚴重威脅,他時刻關心邊庭戰事,有著邊疆危機的確良加深,目睹宋廷的萎靡慵懦,他是多麼渴望有如三國那樣稱雄一時的豪傑人物,來扭轉這很不景氣的現狀呵!這正是作者所以要緬懷赤壁之戰,並塑造導演這一戰爭劇的中心人物周瑜的思想感情契機。然而,眼前的政治現實和詞人被貶黃州的坎坷處境,卻同他振興王朝的祈望和有志報國的壯懷大相抵牾,所以,當詞人一量從「神遊故國」跌入現實,就不免自笑多情善感,慨嘆光陰虛度,而無可如何地歸結為以酒澆愁了。雖然詞的結尾調子失之低沉,但這也是歷史與現狀,理想與實際經過尖銳的衝突之後在作者心理上的一種反映,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在這篇千古傳誦的《前赤壁賦》中,作者運用了辯證的觀點來看待政治失意和人生無常的苦悶,從而消解內心的痛苦。自不變者觀:盈虛、消長、榮辱、得失,一切事物在不斷變化;自不變者觀:水、月、人、我,一切都無增減,沒有變化。雖然在歷史的長河中,自己只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即使在逆境中,有為的生命仍其永恆的價值。況且,大自然對於每一個人都是那麼慷慨,饋贈給你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無窮無盡,任你享用。正象李白的《把灑問月》那樣: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不必強求塵世間的功名利祿,只要精神上充分理解大自然的規律,順應自然,尋求心靈的自由,那麼美好的東西就會長期屬於超脫的靈魂。因此,人生的根本意義不在於世俗的榮辱毀譽、成敗得失,而在於精神的超越升華,對生命的徹底把握。作者辯證地看待自己所處的逆境,採用了變通的態度排解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從困厄中解脫出來。就像他寫的《題西林壁》中悟解的那樣: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後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即景說理,談游山的體會。為什麼不能辨認廬山的真實面目呢?因為身在廬山之中,視野為廬山的峰巒所局限,看到的只是廬山的一峰一嶺一丘一壑,局部而已,這必然帶有片面性。游山所見如此,觀察世上事物也常如此。這兩句詩有著豐富的內涵,它啟迪我們認識為人處事的一個哲理——由於人們所處的地位不同,看問題的出發點不同,對客觀事物的認識難免有一定的片面性;要認識事物的真相與全貌,必須超越狹小的範圍,擺脫主觀成見。作者藉助對山水的認識來闡釋社會人生,對人生的認識多麼徹悟。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蘇軾在逆境中以超脫的態度面對人生,創作了大量的名篇,奠定了他在北宋文學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所以許多人認為,貶居黃州,放逐領海不是蘇軾的不幸,而是時代對他的磨鍊和造就。就連蘇轍也感嘆:「(軾)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之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也。」因為蘇軾在逆境中豁達超脫的人生態度,使他無論處在何時何地,照樣保持濃郁的生活情趣,登山覽勝,臨淵賦詩,保持著旺盛的創作活力。
千百年來,蘇軾在逆境中以豁達的態度譜寫的作品代代相傳,受到廣泛的喜愛。蘇軾更以其面對逆境時那種從容坦蕩、豁達超脫,曠放樂觀的人生態度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和認同。那麼,在當今社會,探討其面對逆境的人生態度是否還有其現實意義呢?誠然,蘇軾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當今社會有很大的差異,價值觀念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是「人生失意無南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當自己的價值取向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時,是犧牲自己的人格、氣節、情操換取高官厚祿、名利地位?還是堅持原則、保持堅定的人生信仰?蘇軾對理想對信念的執著追求為我們上了生動一課;人生的道路不可能一帆風順,在面對挫折和磨難時,我們也可以從中吸取積極的處世態度。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消極厭世甚至輕生,而應主動調整自己的心態,相信困難是暫時的,從而增強戰勝困難的勇氣和信心,自強自立。
參考書目:《蘇東坡全集》宋·蘇軾著
《宋詞賞析》沈祖芬著 北京出版社2003年1月
〈〈蘇軾傳〉〉林語堂著 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宋詞研究〉〉鄭福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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