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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倒霉的夏天

那個倒霉的夏天作者:何 申

當1966年的夏天初來時,我並沒有感到什麼異常,街邊綠樹帶來的陰涼和往年是一樣的。那時我16歲,在天津市第三十四中學念初二。學校地處原英租界繁華之地,與勸業場、渤海大樓這些帶有城市標誌的商場、建築相鄰。校舍是當年民國總統曹錕的公館,樓台殿閣花園長廊一應俱全氣派非凡。我非常喜歡這個學校,校園裡有許多幽靜之處,是我和好朋友聚在一起講故事的地方。儘管臨近期末考試,但我不忙,我從小念書就沒費過勁,成績一直很好。  我家住黃家花園(地名),與學校相隔一條小河。小河叫牆子河,河岸樹林茂密,河水不很清,有魚蟲,我常去撈,撈回喂熱帶魚。那一陣養熱帶魚成風,我養了兩缸,有幾百條,太名貴的少,但都很好看。熱帶魚與金魚不同,熱帶魚繁殖快,一種叫孔雀的魚,一次就下幾十條。我家那時挺熱鬧,三層洋樓里我們住在二層,樓里頂數我家人來人往最多。我父親在渤海無線電廠工作,是七級半鉗工(本評八級,他讓了半級),他的手很巧。中國第一台電視機就是這廠出的,父親當時是新產品試製小組組長,在廠里很有些名氣。我母親在家操持家務,帶孩子。我有5個姐姐,大姐大姐夫在和平區委工作;二姐原在市委後調市文化局,二姐夫在市委;三姐三姐夫在天津工學院;四姐在服裝廠,四姐夫在市博物館;五姐在技校住校讀書。每到星期天他們都回來,加上孩子,說說笑笑的讓鄰居羨慕不已。尤其是我三姐夫,知識分子好面,每次來都不空手,一定要拎著大活魚等稀罕東西,很是乍眼。這時家裡還常住著兩個姐姐的孩子,歸我領導。故此,數年後我上山下鄉,當其他一些同學還象孩子似的打架時,而我己經去給公社給縣知青辦寫材料,儼然像個成年人,有同學就奇怪,說他怎麼不像是個「老小」?我不去解釋,但我心裡明白,原因就在於從小我就以「輩大」自居。老舅,是我在家裡的專稱,我必須做當舅舅應該做的事,儘管我比我的外甥外甥女們沒大幾歲。還有就是,由於同輩只有我一個男孩,父母很早就把我當大人使用,我也清楚自己的份量。比如家中的許多事,都需要我騎著車子去各單位向姐姐轉達。進市委大樓、區委大院,我都不怵頭,而且門清。  可以看出,這在當時是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家庭。在政治上,已有5名中共黨員,還有共青團員。在經濟上,收入也不錯,我經常拎著暖壺去打散啤酒,買雜樣(熟肉一種),還給母親去買糟子糕(今統稱蛋糕)。母親牙不好,要吃軟的食品。如果六六年這個夏季還能和往常一樣,我們的前景和身邊許多人是相同的:老人健康,中年人事業有成,學生和孩子們順利成長。何況那時國家的經濟也出現了很好的局面,市場漸漸繁榮,低指標時缺少的物品也不那麼缺了。人們已經能買到自行車、手錶、縫紉機了。我們也能看到像《兵臨城下》這樣有滋有味的電影了。  但這個夏天太可怕了,驕陽下的世界突然就變得瘋狂,人們心中所有的良好願望都被打亂打碎了。而年少的我,一開始只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具體說來,就在期末複習開始後不幾天,下午突然就停課開全校大會。我們初二在學校屬於低年級,看著比我們高一頭的高中生在台上慷慨激昂的輪番發言,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漸漸的,那些人不再像往日的學生了,卻有點像我們學校旁精神病院的病人。可怕的是並沒有穿白大褂的人管他們,我想他們肯定要干出些嚇人的事來。  斜陽變得火辣火辣,發言變得聲嘶力竭。我站在隊伍中感到心裡發緊,就有些害怕,忽然就見台上有人喊打倒誰誰誰的口號。我們都得跟著舉了手,但嘴裡卻喊不出來,因為這個人不是很受我們尊重的女校長嗎?她可是個有名的人,她的愛人是市教育局局長,叫王金鼎。聽說都是老革命,怎麼說打倒就打倒呢?人家怎麼啦?  夏日的傍晚變得愈發悶熱,操場上的氣氛已經爆炸了,終於,女校長被押上台,脖子上掛著大紙牌。幾個高中生使勁捺她的頭,還有人拿來剪子亂剪她的頭髮,往她臉上身上倒黑墨汁。我閉眼,不忍看下去,我大姐與她相認。前不久我大姐從區委派下去,當了一個小學的校長,而她是中學校長。我大姐這會兒會怎麼樣?我感覺到不對勁了,但我又不能離開。趁著上廁所,我鑽進水房旁的淋浴室,那裡黑黑的。我鎖上門,脫了背心短褲,用涼水狠狠地沖了一陣。等到出來,隊伍已經出發。前去的地方是市委,街道上人山人海,喊的口號是毛主席萬歲,打倒的是王金鼎。如果我記得不錯,天津文革第一個被開刀的人,就是王金鼎。隨後又說他是市委丟卒保車捨棄的人物,總之王是天津領導幹部中最命苦的人。  那個夜晚註定是瘋狂無度的。法律、人格、秩序、道德在那時全部被衝到九霄雲外,共和國的穩定基石從那一刻被狠狠的搖動了。雖然我不知道「運動」在其他地方是什麼樣,但我能感覺出來:亂了,全亂了。黑壓壓人流先聚到天津市委門前,那個原先有軍人站崗的大門四敞大開,全無莊重肅穆的景像。隊伍隨後又轉到法國大教堂前。大教堂有3個碩大的圓頂,上有3個大十字架。教堂正對的街道叫濱江道,是一條很繁華的商貿街。教堂旁的小街,是買賣蛐蛐的地方,以往我常去。去前找個小罐,打好泥底,買了用報紙卷個小筒拿回去養。養一陣就找對手咬,咬贏了就封它大將軍。去買蛐蛐時,常見有人進教堂「念經」。念經本是廟裡事,但小時不知道那是「禮拜」,見他們那裡又念又唱,就稱念經。那夜裡,天知道一些學生是怎麼爬上去的,總之是有人上到圓頂上,把十字拆成了「1」字……  應該是半夜了,隊伍總算解散了。我回到家裡。父母都沒睡,等著。看我簡單吃了點東西,父親說也不知你二姐家怎樣了。我明白是什麼意思,起身就走。二姐家住在小白樓,那原是俄租界,最有名的起士林餐廳,與二姐家的樓隔街相望。從黃家花園到小白樓,如果坐公交車有三站地,走近道,沿著牆子河堤走,大約也得20分鐘。太晚了沒車了,我走河堤,河堤上儘是樹,夜風吹動有點嚇人,但心急也就顧不上許多了。二姐家的樓道沒有燈,她家住四樓。我摸黑上去,敲門沒人。沒有辦法,我再去市委找我二姐夫。市委大樓的大廳里到處是碎報紙和紙片,卻不見有人。我又去文化局,那的大門緊閉……那一夜,我母親使勁抽煙,嘆氣說:完啦,像咱老家鬧鬍子一般。父親血壓高頭痛,用涼毛巾冰著頭一聲不吭。我好像在那一瞬間就全明白了,這場運動恐怕要弄得我們不得安寧了。  母親說鬧鬍子,就是鬧土匪,這是東北話。我的老家在遼寧蓋平,現在叫蓋州市。不知從哪一代開始,老家的男孩都要從小出去「住地方」,即去商號當店員。我父親15歲去大連,後到四平,前後20多年在一家叫「益發和」的大買賣里做事。時間長了,人又肯干,職務自然要升遷。在四平時,就當了糧油加工廠的廠長。後來打仗,廠子毀了,他們到天津找東家,就落在了天津,我就出生在天津。父親來津後失業,日子很是艱難過。隨著姐姐陸續參加工作,父親進了工廠,生活才好轉了。但危機還是悄悄的來了,六四年「四清」運動定個人成份,本來給我父定了職員,但父親當組長時得罪了一個外號叫「大舅」的人,這人進了運動領導小組,結果最後給我父親定了個「資方代理人」。我父親不服,一著急,病倒了上不了班,就在家休息。現在文革來了,那成份就是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當我再去學校時,就發現有些同學胳膊上戴了紅袖標,上面寫著3個字:紅衛兵。這些人本來不出名,說老實話,他們功課也不怎麼好,但運動讓他們成了學校里的新貴。真是萬幸,我所在的班裡紅衛兵很少,其餘大概都不符合「根紅苗正」的標準吧。這對我是一個極大的安慰。我們開始盼望運動快結束,並積極響應複課鬧革命的號召。我甚至把課本都找出來自己複習。但很快我就看出,這運動不是一時半會能結束的,再在教室里安安穩穩的上課,看來只能是一種奢望了。  「破四舊」,抄家開始了,狼煙四起。又「橫掃—切牛鬼蛇神」。黃家花園不乏舊時有錢有身份的人。他們率先受衝擊。東西扔到院里,老少掃地出門。掛牌子遊街批鬥,一頓黃銅頭的武裝帶就把人隨便打死。牆子河裡自殺的屍體泡得鼓鼓的,學校的老師有一半當「牛鬼蛇神」打倒了……

  我不願再做描寫,那真是個不堪回首的夏天,是個炎炎夏日。中國沒有了法津,做人沒了尊嚴。還好,運動之初並沒有人來我家找大麻煩。可我家的小麻煩又是不斷。先是我大姐當校長過不了關,反覆的檢討,連續的挨批判。大姐性情比較懦弱,參加工作後一直都很順利,冷丁遭受如此衝擊,就承受不住,就失眠,後來就得了神經官能症。多虧了一位老中醫,吃了他開的若干副葯,才好了。但老中醫的號很難掛,全靠我父親半夜去排隊才能掛上,而我則負責去取葯,這都是後話,不在這個夏季之內  我二姐夫是天津一位市委書記的秘書,本來要提到團市委當領導,運動一來沒去成,並身不由己跟著書記陷了進去。書記挨批挨抓,他跟著東躲西藏。文化局則是文革衝擊的重點,二姐也不知跑哪去了。三姐夫有一天偷偷來到我家,把一包材料埋在樓道的煤球堆里,然後就不知了去向。當時他是一個系總支的負責人,他說話辦事又極認真,從不服軟,運動一來,哪能逃過?我三姐自六四年就在邢台搞「四清」,吃得很差,弄得身體不好。四姐夫的單位博物館是「四舊」的集中地,被衝擊得不可開交。他那時與我四姐結婚不久,單位本要分房子,可這麼一亂,就沒人管了,搞得她倆沒處住。五姐的學校屬軍隊系統,管理很嚴,不讓回家。我五姐人又極老實,還追求進步,父親成份一定,她立刻就向組織彙報了,結果就埋下了隱患。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運動也在不斷升溫。抄家斗人的浪潮未消,又開始遣返了,把成份不好的人攆回原籍。這一招兒太可怕了,對一些人簡直無法接受。我一個很要好的同學,他父親是資本家,人高大和氣。我們住得很近,他見了我就樂呵呵的問這問那,可轉眼間他就自殺了。原因是他從小就生活在天津,現在讓他帶著妻兒老小回他老爹都沒呆過幾天的鄉下,他不知該怎麼辦。聽到有的人自殺了,家小就不遣返,他毫不猶豫就步了後塵,沒安眠藥,喝了硫酸。一時間,自殺成風。我的另一同學父母都是河北省省里的幹部,兩口子面對面上吊,撇下他們哥倆。日後,他帶著弟弟一起去內蒙插隊。冬天回來,晚上我們去看他,他明顯的成熟了,還弄了點吃的擺了幾碟招待大家。他會拉手風琴,音樂聲中,看到他瘦瘦的小兄弟,我們都流淚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大麻煩很快來至,我家裡開始亂了。派出所、街道、外調的,不斷氣勢洶洶輪番殺將而來。按說我父親從小當店員,就算後來給資本家當廠長,那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也沒有必要一個勁找他的麻煩。可等到那些人一開口問,才發現麻煩大了。原來我父親是他們一夥從四平來天津的人中歲數最大的,有些事自然就由他最終拍板決定。後來大家就散夥了,有的有來往,有的就斷了音信。偏偏斷了音信的幾個小青年,有聰明能幹的,干到文革時就在一些單位當了領導。等到被揪出後,查歷史,又逼供,也不知道哪位受不了,就胡說八道說當初在東北集體加入過國民黨,帶頭的是何二哥(我父親行二)。  這還了得,這不是運動的重大成果嘛,豈能不搶記在自己的功勞薄上!結果他們一夥20多人,就有十幾個單位爭著辦案,而最終目標都集中在我父親這裡,就等著他「徹底交待」,然後「一個隱藏很深的國民黨組織就被揪出來」。雖然我不是紅衛兵,但也不願意不革命,若真有其事,我這個作子女的也要揭發。為此我還勸過父親,說如果有就坦白,爭取從寬處理。問題是我父親回憶再三,說這輩子有5件事記得最清,是你太爺告戒的,叫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耍錢,四不玩女人,五不入任何組織會道門。父親說要不是能把這幾點把握住,也不可能熬成廠長。我心裡說你還不如把握不住,你瞅這罪受的。  家裡的日子亂七八糟。所有的外甥外甥女都集中在我家,他們的父母都沒影了。父親很倔,沒有的事堅決不承認,後來就被弄到學習班裡去了。這時多虧我母親,母親身上有東北女人的性格,她見過鬍子,還見過日本兵,天大的事她也能撐起來。細想想,我受她的影響很大。我成了孩子王,6個孩子跟著我今天上這玩,明天去那轉,我盡量讓他們呆在公園和大街上,以免家中出啥事時嚇著他們,畢竟他們還小。其實我也不大,但羅卜長在背(輩)上,我是長他們一輩的老舅,我得拿出大人的樣子。  果然有一天下午我們從外面回來,在樓外,鄰居小孩說紅衛兵(我五姐學校的)抄你家了,抄完走了。聽說走了,我心裡略安。屋裡亂七八糟,我告訴外甥外甥女沒事,是你姥姥搞衛生,幫著收拾吧。可憐的孩子們,大的十來歲,小的3歲,似懂非懂的按我的吩咐去做。母親坐在一邊抽煙,掏出5塊錢給我說:「去買肉,吃燉肉」。我就去買,買回母親做飯,我收拾東西,我的魚竿被折成兩截,風箏被撕碎。但我卻樂了,因為自從父親帶家人到天津後,有幾年他失業。失業也得吃飯,能賣的早就都賣了。爾後靠工資生活,家裡哪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因此,這次挨抄家並未造成多大損失。倒是在運動之初,都說養熱帶魚是資產階級的行為,都不敢養了,我把魚倒進廁所的抽水桶里,看著精心餵養的「紅箭」、「黑瑪麗」、「孔雀」不知死期已近,還在那點可憐的水中游,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伸手拉動水箱,頭也不回跑了。  顧不上吃燉肉,我還有任務,我得給父親送飯。父親被關在一個大院里,大院的鐵門從來不開,只開一個小門。派出所警察和街道的老太太一個比一個橫,對我這樣送飯的孩子又喊又訓,那個樣子,就像要攆死一個小蟲子。說心裡話,每次來到那大鐵門前,我都得來迴轉好幾次,那真是但凡有一點路,也不願意往那裡走一步呀!可眼下是一點迴轉的路都不給你……這時,我就體會到那些自殺的人。千萬別埋怨他們意志薄弱等等,當讓一個人沒有尊嚴的活著,有時會比讓他去死還難受。尤其是那些曾活得很體面的、心裡又不曾有愧的人,他們乍遇這第一道鬼門關時,如果闖不過去,很容易就走上絕路。還好,我年紀小,沒那麼多自尊,況且,我也有自己的辦法:撿塊石頭,隔牆頭扔進去砸他們玻璃。  父親和許多他那個年紀的老人每人坐一個小馬扎,老老實實的聽著前面的人訓話。訓話的是街道的一個中年婦女。我認識她,她兒子跟我是小學同學,功課極差,在一個學習小組裡我是組長,每天都得幫他做作業。他家生活困難,到我家時,母親就把我穿小的鞋給他,他個矮腳小。但現在他媽賊橫,見我也不認識了。不過她不打人,只是訓人。最可怕的一個派出所的警察(沒辦法,只好實寫),這個人凶神一般,張嘴就罵,伸手就打。他不是天津人,說話侉,他說俺一看你們這些人就來氣,娘的,俺娘臨咽氣前都沒吃上口饅頭,你們天天早上吃果子(油條),吃鍋巴菜,喝豆漿!然後就狠狠給誰一腳。他的鞋底釘著鐵掌。  這事後來我想,他確實是懷著一股子熱情和仇恨投身文革的。但問題是他娘是六一年餓死的(他自己說的),這氣你不能出在這無辜老頭子們身上。況且,這些老頭子中,有的還是很有身份的,比如有的曾為和平解放北平做過貢獻的。我認出其中歲數大的,是我同學他爺,這老爺子曾是傅作義的副官,雙方談判,他負責解放軍代表的安全。不過他是見過世面的,面對暴力和羞辱,他不急不惱,只是說我認罪我認罪……  在四平,我父親被日本人抓進過憲兵隊,僥倖活著出來。這會兒他雖然身陷囹圄,但就是不胡說亂說,因此沒少挨打。他堅信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會洗清冤枉。久之,我身上也就漸漸生成了一種忍耐力,也就學會了如何在艱難中活下去,並盡量讓自己快樂起來。哪怕清晨對著朝陽,我也要提起精神,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好起來的。同時,又明白在這種時候,臉面和尊嚴又算得了什麼,人家那麼大的幹部都掛牌子遊街,我一個小屁孩又算個屁!(請允許我粗野一下)。不是說我爸歷史有問題嗎?他就是有問題。不是說我出身不好嗎?就是不好!往下你還能說啥?總不能拉去槍斃吧!

運動到了夏末,就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這個「荼」字就是這時為許多人認識的(我認識但偏念「茶」好多年)。天津的暑熱也到了最難熬的時刻。整個社會在每天一刻不停的革命歌曲和口號聲中發燒,一些人發狂,一些人受罪,而發狂者說不定哪天一句說差,立刻就變成牛鬼蛇神受罪。一個女教師為表現自己革命,每天主動帶著我們搞早請示晚彙報。也不知她怎麼搞的,一天面對偉人像大聲喊:下面,進行悼念活動!得,立刻就剃了頭抓進牛棚。後來她被解放了,也做下了毛病——說話必須念稿。  我沒做毛病,我母親病了,我得支撐這個家。半夜裡,有人來砸門,把父親又帶走了,還不許我們起床。他們走了,我去門外等著父親回來。天亮父親回來,頭上布滿傷痕……  運動不斷升溫,我不再去學校,每天在家裡幫著父親寫交待材料。我的字本來寫的就不錯,現在寫得更流利了。大姐徹底病了,大姐夫也從崗位上攆下來。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都變成了「保皇派」,日後先去幹校,後「三線」,四姐兩口子則被下放到郊區。五姐最慘,被分配到江西大山深處的工廠,這都是後話,不提。  而16歲的我呢?我在家困守孤城。我絲毫不羨慕胳膊上戴紅袖標的,我也沒有綠衣服穿,也不攢紀念章。那些時髦的事是屬於別人的。我只能用另一種方式改善我的生活:一是找書看,而且是找舊書看。這在當時很怪,一方面是破「四舊」,而另一方面是「四舊」大流散。此時同學間相互借看的舊書反倒多了。最難得的是還能看到二三十年代的武俠小說。我看過一本《奇俠張久館》,是在樓道的燈下看的,直到今天再也沒見過這書。二是練肌肉練「塊頭」。這在當時是一股風。雙扛,單扛,舉重,啞鈴,凡是能練肌肉的都練。我身板隨我父親,從小較胖。經過這一番練,到了秋天,就練得身上有了肌肉,人也強壯多了。  天無絕人之路。「八一八」(8月18日)第一次檢閱紅衛兵後,紅衛兵開始把注意力放在外出「大串聯」上。這無疑給被衝擊者一絲喘氣的機會。隨著天氣轉涼,學校也漸漸的清冷下來,街道上有了許多操外地口音的學生。學習班變成了接待站,父親不必每天去那裡報到。母親的病也漸漸好了。姐姐姐夫們陸續回來把孩子領走,家裡就剩下父母和我。10月份,秋風急急地吹來時,有一天我到學校去,碰見幾個同學,他們說人家都走了,咱們也串聯去吧。我說讓咱們這樣的去嗎。他們說問誰去,已經沒人管了。我有點擔心家裡不同意。回到家,見幾個姐姐都回來了,父親面前放著些錢,他平靜地說廠里勒令我退職了,往後日子就得靠你們姐幾個了。姐姐們說放心吧,我們養得了家。母親說過一天算一天,沒什麼了不起來。我才說出我想出去串聯。母親立刻抽出10元錢給四姐,說帶他去買條絨褲。我就和四姐去商店。顏色很多,紅的綠的藍的,我挑了一條天藍色的。我喜歡藍色,天空就是藍色。轉天我和同學就擠上火車走了,去哪?沒有計劃,去哪都行。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天津,第一次坐火車。看了外面的天地很廣,心情就舒暢。我想,這個倒霉的夏天,怎麼就讓我趕上了。  但我哪裡會想到,這個「炎炎夏日」是不會輕易降溫的。隨後的日子更不好過,沒過幾年,我父親就在沒完沒了的運動中得病死去,母親一個人也沒法過了,家也就沒了,而我則遠遠漂泊在外……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我才覺得從此可以安安穩穩的生活工作了,而這個簡單的願望,從那個可怕的夏日開始,已經盼了十幾年。後來父親的成份又恢復為職員,所謂的加入國民黨純屬子虛烏有。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今日寫這篇文章,不為訴講個人恩怨,只願以史為鑒告戒世人,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定局面,切切不要再有歷史上的那個「倒霉的夏天」。同心同德,確保如今「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地久天長。如是,不光尊重他人,也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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