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強項就是他的故事——專訪莫言小說瑞典語譯者陳安娜

莫言的強項就是他的故事——專訪莫言小說瑞典語譯者陳安娜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作者:本刊記者 李乃清 發自上海

日期:2012-10-22

以前很多人批評這個獎太政治化,現在有人批評說這個獎不夠政治化。瑞典有句俗語:「無論你轉身多少次,你的屁股還在你後面。」意思是說,無論你怎麼做,人家都會說你不對

陳安娜(攝影-Ola Kjelbye)1

2009年10月15日,莫言在法蘭克福書展上為外國讀者簽名

  很多中國作家寫過中國農村生活,但他們實際上是城市人,文化大革命下鄉後他們就寫他們看到的一些事情,是從外面看,但莫言是從裡面看,他本人也是農民,所以他能描寫這些人的心理,不光是他們做的事,他們心裡的東西他能寫出來。

  「他寫的人物不是那麼簡單,不是一個人很好或很壞,而是又好又壞。一個人可以對別人很壞,同時你可以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也可以很溫暖、很幽默。這些人很複雜但很真實。他很真實,但又有像魔幻現實主義的很多奇怪東西,比如剛出生的孩子會和閻羅王一起談話,一個人變成豬或變成驢等等這種很奇怪的東西,把這些很真實很魔幻的東西都弄在一起。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看時就覺得很有滋味。」

  10月13日,莫言3部小說的瑞典語譯者陳安娜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電話專訪,聊起她讀莫言作品的感受。

  莫言曾在微博上表示,他在瑞典出版的《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生死疲勞》3本書的譯者均為陳安娜。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揭曉前,陳安娜就曾表達了她對莫言及中國文學的信心:「如果他得獎了,我當然非常高興,因為我是他的譯者,而且我喜歡他的作品。如果他得獎,不光對他個人有好處,對中國文學在外國也有好處。如果他今年不得獎,我覺得可以再等,因為很多得獎的人已經等了很長時間,或者過5年,或者過10年,這個早晚都會有,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其他中國作家。」

  10月11日,瑞典學院宣布莫言問鼎後,陳安娜在微博上發了太陽和蛋糕兩個圖標。這條以示祝賀的微博引起近五千條轉發,許多中國網友在評論中致謝,稱讚她是「中國文化的使者」,「譯者功不可沒,好的翻譯是作品的重生。」

  陳安娜(Anna Gustafsson Chen)本姓古斯塔夫森,因嫁給寓居瑞典的中國作家、翻譯家萬之(本名陳邁平)而隨夫取了中國姓氏「陳」。1965年出生的她,高中畢業後先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學院師從著名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等學習中文及中國歷史等課程,後成為隆德大學漢學家羅斯招收的首批中文博士生之一。

  採訪中,陳安娜謙虛道:「到現在為止,我可以說自己還是個業餘翻譯家吧。」她在瑞典的本職工作為圖書館管理員,曾獲得瑞典學院授予的2008年度最佳圖書館管理員獎。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陳安娜開始翻譯當代中國文學,譯過莫言、余華、蘇童、韓少功、虹影、馬建、陳染等中國作家,及裘小龍、哈金的英文作品,至今已出版譯著三十多種。因譯筆優美,還獲得過瑞典學院授予的文學翻譯獎。

  

翻譯最大的困難,是把作家自己的聲音找出來

  人物周刊:你最早讀莫言的小說大概是什麼時候?讀的是哪部作品?

  陳安娜:應該是90年代初,看的第一部作品是《紅高粱家族》。我最早是在書店裡看的葛浩文的英文譯本,那時在瑞典不容易找到中文書,看了英文版覺得很不錯,後來買到中文版,因為覺得很有意思,就試試翻譯吧。這本書翻譯的時間蠻長的,因為那不是我的專業,我有別的工作,而且那時候沒跟出版社簽合同,就是自己慢慢譯。

  人物周刊:第一次讀《紅高粱家族》,哪些情節給你特別深刻的印象?

  陳安娜:他描寫紅高粱里那個奶奶的生活,我覺得挺有意思。那時候張藝謀的電影比較早到瑞典,我也看過,電影就是小說的一部分,當時就被那種異國風情的東西吸引,很殘酷又很漂亮,後來多看了他的作品就覺得,他真的是一個很偉大的作家。

  《紅高粱》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東西就是他寫一個人殺了他的馬,馬就在水邊,內臟從身體中流出來,流到水裡,是很殘酷的一種東西,但他寫得就是很漂亮,顏色什麼的,把那種很可怕的東西寫得特別漂亮。而且莫言也是個很感性的人,他不是很冷靜,有的作家,例如我特別喜歡蘇童的作品,尤其是他早期的《米》,就是從外面看,比較冷靜地看一些很殘酷的東西,然後寫下來,那個感覺也非常漂亮。莫言是從裡面看,從裡面寫這些人,你能感覺到作家自己也很感動。我的感受很簡單,就像一般讀者那樣看他的作品,最喜歡的就是他那種講故事的能力,看他的故事,你總覺得他會把你拉進那個世界。

  人物周刊:你和莫言先生應該也見過幾次吧?可否回憶下與他的交往和印象?

  陳安娜:見過幾次,但時間不是很長。他跟我丈夫比較熟。8月份我去北京參加一個翻譯會,他也在那兒,給我們講幾句話。但我自己和他說話的時間不是很長。5月份也見過一次面。我覺得他這個人比較謙虛,不說很多話,開會時我們去參加宴會,吃飯時他也沒有說那麼多話,但他站起來說話的時候總是說得很好,很幽默。我就喜歡他這樣的人。

  人物周刊:從漢語譯成瑞典語,最困難的部分、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陳安娜:好像所有漢語作品,不光他的,其他人的也是,翻譯時最大的困難就是把作家自己的聲音找出來,譯成瑞典語。很多中國人以為最大困難就是要懂中文,實際上每個字你都可以翻譯出來,這不太難,因為看懂比自己表達要簡單很多,而且我可以查字典,可以問我丈夫,如果真的不懂我們可以問作者。但你要找出作家自己的聲音,他那個故事的氣氛,要讓瑞典讀者有同樣的感覺,這不容易。

  例如莫言寫農民在鄉下用的語言,很自然,不是很知識分子式的那種,你就要找到瑞典語同樣的語言,這不太容易。像翻譯《天堂蒜苔之歌》,那裡面有很多歌,你讀中文覺得很好聽,但很難翻譯,因為譯詩歌很難,既要把意思譯出來,又要把韻律譯出來。說實話,還有一些罵人的話我也覺得很難,中國的語言很豐富,而且罵人方式跟我們非常不一樣,可能是我不太會罵人。反正我覺得莫言的特點不是語言特別難翻譯,有的作家很會玩語言,每個字都精雕細琢,但莫言寫得很快,他的強項就是他的故事。

  人物周刊:你來過中國多次,對中國相當了解,怎麼看莫言的作品和中國當下現實的關係?

  陳安娜:他的小說,比如《生死疲勞》也是寫歷史,你可以看到從1950年代初到2000年左右這個社會很大很大的變化,而且他批評得也很厲害,批評那種腐敗,掌握權力的人壓迫那些農民。

  人物周刊:你是馬悅然先生的學生,可否分享下你們交流中他對莫言作品的評價?

  陳安娜:這個我也難說,我知道他很喜歡莫言,特別喜歡《生死疲勞》。但你知道,他們還是會比較保密,如果他們真的要喜歡一個作家,也會很小心,不會多說。我知道馬教授也翻譯過很多莫言的短篇,但不太清楚具體是哪些,因為那是瑞典學院的參考資料,他們要研究一個作家,必須翻譯他的很多東西,所以我想馬教授肯定做了些工作。

  人物周刊:瑞典讀者通過您的譯本認識莫言的作品,他們最感興趣、最欣賞的是什麼?

  陳安娜:可以說幾乎我看到的所有評價都是很好的。他們最喜歡的就是他能把佛教傳統里的輪迴寫成一種很幽默的東西,一個人死了變成個動物,這個瑞典讀者也會欣賞,會覺得很有趣。像我媽媽也讀了《生死疲勞》,她已經七十多歲,看了小說以後說,有的東西我不太明白,但他有點像我們100年前的作家塞爾瑪·拉格洛夫(瑞典女作家、190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她說,莫言會不會有點像她那樣?因為他也會寫一些傳統故事和神話,很有意思。我覺得說得很對。瑞典讀者讀莫言的作品可能也不會覺得很遙遠。雖然他是寫中國,但我覺得我們都是人,人的感情、人的愛和恨我們都能理解。

  人物周刊:聽說今年哥德堡書展上《生死疲勞》反響不錯,想請你介紹一下瑞典受眾的反饋。

  陳安娜:實際上沒那麼多人注意到它。如果不是英美文學,外國文學在瑞典出書很困難。瑞典本來就是個小國家,讀者不多,大部分人對亞、非、拉的作家很不清楚,而且總是有點膽小,他們不敢看。出莫言小說的這個「鶴」出版社很小,裡頭只有兩個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和一個年輕點的編輯,還有老頭的姐姐在幫忙。這個出版社是90年代初建立的,原來那個老闆是搞漢學的,現在他們出各國的書,中國的書還不算多,當然也總是賺不了多少錢,但還是繼續努力,因為他們覺得文學很重要,還是應該翻譯。莫言的《生死疲勞》在瑞典大概只印了1000本,剛得獎時,只有幾個報社去報道這個小說,雖然評論特好,但沒多少報紙寫。但這兩天馬上被搶光了,所以,有這樣一個獎不光對莫言有好處,對整個出版業也有好處,他們現在可以賣些書賺些錢,繼續這個工作,這也很重要。

  

這個獎不是政治獎,是文學獎

  人物周刊:我知道你還翻譯了余華的《活著》,可否說說對他作品的印象?

  陳安娜:我翻譯過他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還有最近寫的《十個辭彙里的中國》。我覺得余華也是非常優秀的作家,怎麼說呢?主要是他也會把人的一些經驗講出來,《活著》就是鄉下,《許三觀》就是城裡的生活,這是一個人的生活經驗。他的故事經常很悲慘,同時也很溫暖。他寫《活著》要讓這個人自己講話,那老頭自己講故事,你可以看出來,雖然他的生活很苦,但裡面也有很多溫暖的東西。看的時候有時你真的想哭,比如說他們有個女兒,他們沒法養,想賣給別人,我們不能留你在這,我們得讓你走,看這種東西,你真的很感動。《活著》已被選入瑞典文化部為高中生推薦的100本世界文學讀本,除了《西遊記》里的一部分,中國當代作家只有餘華入選。他們選得很對,我覺得《活著》高中生完全可以看懂,它不難,也不厚,你可以跟著書里的這個人看中國近五十年的歷史。

  人物周刊:我看今天剛出的一篇關於你的簡短報道,提及你還翻譯過王安憶的作品?

  陳安娜:王安憶的整部小說我還沒翻譯出來。很多年前一個雜誌做了中國文學專號,可能這裡面有一部分她的作品,就是個片段。中國有很多優秀的女性作家,包括遲子建的作品我覺得也很不錯,她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我覺得瑞典讀者會感興趣,她寫那個故事就是在北方的少數民族,瑞典就有類似的少數民族地區,我希望將來有人出她的東西。

  人物周刊:這些年來,西方對中國文學的興趣似乎越來越大了?

  陳安娜:我覺得大部分讀者,中國也好,西方也好,他們的口味就是讀些很簡單的,比如偵探、愛情小說,不太關注外國文學。但有一部分讀者對世界文學感興趣,這個興趣應該是越來越大,對中國的興趣越來越大,因為人家現在也可以旅遊,世界已經變得很小。像我小時候如果想要去中國,幾乎是不可能的,那是很遙遠的地方。現在我們的孩子就會說,我們是不是要去中國或日本度假?現在,你對世界文化感興趣,你去旅遊,去看其他的社會,不會覺得很遙遠,也不會覺得很奇怪。有時候你去過那個地方,不太明白怎麼回事,就想看些小說了解這個社會。再比如說在瑞典,我開始學中文時人很少,很多人就覺得你們怎麼會學中文,很奇怪。現在很多人在學中文,包括幾百個高中生都在學中文,他們每星期就上兩次課,學不到很多東西,但你會對這個語言、這個國家感興趣,他們學的中文可能不夠看很厚的中文小說,但他們會買譯本,這個興趣會慢慢大的,而且我覺得這跟中國的地位、中國的經濟力量也有關係,中國變成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國家,人家肯定會關注它的文學。

  人物周刊:我記得結果出來前,你發了一條微博,批評「很多中國人好像被諾獎弄瘋了」,你怎麼看中國人對諾獎的高度關注?

  陳安娜:我就是覺得最近幾個星期,很多人都積極地討論是村上春樹得獎還是莫言,我覺得莫言很可憐。如果你是個作家,很多人在討論你是不是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你會感覺很不舒服。我覺得中國人太關注這個獎,有點過分了。

  人物周刊:你們這兩天接受很多瑞典媒體採訪,莫言得了這個獎,他們主要關注什麼?

  陳安娜:以前有很多人覺得這個獎是個政治獎,從政治看的話之所以不給中國就是因為政治的原因。我想現在他們就會明白,這個獎其實是個文學獎,不是個政治獎。是這樣,因為有的人,包括流亡的中國人、在中國的中國人都有批評,說莫言是作家協會的副主席,他也是黨員,不應該給這樣的人,應該給誰誰誰什麼的,他們覺得莫言的政治立場不夠清楚。有人提出這種批評,媒體肯定要報道,媒體要拿出一些好的評論,也要拿出一些不好的評論。有的人批評莫言,也有的人說他在中國當作家就是要這樣做,我覺得有各種評論也很正常,比如兩年前巴爾加斯·略薩得獎,也有很多人批評說他是右派。以前很多人批評這個獎太政治化,現在又有人批評說這個獎不夠政治化。瑞典有句俗語:「無論你轉身多少次,你的屁股還是在你後面。」意思是說,無論你怎麼做,人家都會說你不對。

  (感謝瑞典駐滬總領事館Jonna Wibelius協助聯絡;實習生黃一菡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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