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將消失的虹 ——沈從文生命中的那個偶然
06-22
她從他的小說里走來1933年10月的一天,從山東來到北平的沈從文去拜訪住在西山的北洋政府總理熊希齡。此時沈從文已經與出身名門的張兆和舉行了婚禮,感情甚篤。在叩響那扇大門之前,他從未想過,另一個影響他人生的女人即將闖入他的世界。那天,熊希齡並不在家,他的家庭教師接待了沈從文。這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名叫高青子。她是個才華橫溢的女詩人,有著獨特的文學天賦,與沈從文談起文藝,聊得甚歡。但也僅此而已。直到不久後的一天,沈從文又去拜見上次未能會面的熊希齡,才使沈從文與高青子之間的故事拉開序幕。這次熊希齡在場,但他和沈從文談了一會兒,便有事離開了。臨走前,熊希齡安排高青子陪沈從文吃午飯。送走熊希齡後,沈從文在客廳里等了一會兒,高青子才裊裊婷婷地出現。他只看了一眼,便頓時愣住。高青子穿了一件綠底起小黃花的綢緞夾衫,腳上是一對淺粉色的鞋子,最重要的是,在她的衣袖口,拼貼了一塊淡淡的紫。在沈從文的小說《第四》中,這樣描寫過他筆下的女主角:優美的淺紫色衣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高青子就是照著這個女主角來打扮的。而她的這個做法也不是原創,是受到沈從文小說《燈》的啟發,裡面就有一個青衣女子為打動男主角,特意改穿藍衣來訪,最終促成夢想成真。可見,高青子熟知沈從文所有小說的細節。她著裝傳情,讓沈從文激蕩起內心的波瀾。高青子從沈從文的表情中,察覺到自己的秘密被看破,雙方有微妙的尷尬和不安,隨即會心一笑,誰都沒有說破。那日,從熊希齡家中離開後,沈從文內心久久無法平靜。妻子張兆和是他心目中的女神,當年沈從文為追求張兆和,曾經寫了數百封情書。「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他用成摞的情書和五年時間才換回了與她牽手。可是進入婚姻後,沈從文還是難免有點失望。婚後,很多東西在不經意間慢慢變了。以前沈從文最愛的是張兆和的文采飛揚和浪漫飄逸,但現在現實讓她浪漫不起來,她不得不為三斗米彎下了腰。正如張兆和最愛穿的藍粗布袍子一樣的粗糲,這個名門之後的性格也如同砂紙打磨過一樣,沒有絲毫的奢華。她開始安心做一個家庭主婦,畢竟,不能靠吃情書過日子,看完了那些美麗的文字之後,還是要買米下鍋的。對此,沈從文雖不甘,卻也無話可說,但他是堂堂男子漢,也有驕傲和虛榮。他渴望一個紅顏知己,也喜歡一個融合了自己筆下詩意的女孩。如今,一個新鮮美好又曼妙的女孩對他仰慕若此,怎能讓他不心動?可沈從文知道,他對高青子的這份感情是不可能的。為逃避現實中這份婚外情的誘惑,他沉下心來創作小說《邊城》。高青子熾熱的信件,一封封飛上他的案頭,她輕輕地戳破了隔在兩人間的那層窗戶紙,讓站在窗戶這邊的沈從文忍不住要看看窗欞後邊的人影。就在沈從文無法從這段情感中自拔時,他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回湘西的船上,沈從文揣著張兆和的照片,每天一封信給她,想藉此方式理清與高青子的情感,拉回自己悄然邁出的腳步。而張兆和反應卻冷漠得多,回信也很少,一個整日為吃穿所困擾的主婦,是無暇回應丈夫風花雪月的精神需求的。沈從文很是失落。1934年初春,沈從文回到北京。他把某種壓抑的夢寫在了紙上,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創作中。4月19日,小說《邊城》完稿出版。高青子洋洋洒洒地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對該書說不盡溢美之詞。自己的作品得到如此認可,那種滿足和征服感淹沒了沈從文。他不想再約束自己,就和高青子重新來往起來。你是那抹閃亮的虹高青子是個聰慧的女人,為了讓沈從文看到她文採的一面,她寫了一篇名為《紫》的小說。發表在沈從文主編的《國聞周報》上。這篇小說講述的故事是一個男人在有了未婚妻之後又愛上了一個叫做璇若的女子,與兩個女人演繹了一段徘徊、矛盾的凄美故事。沈從文心知肚明,高青子的作品是他們的真實生活寫照,他幫她修改《紫》的文字,又鼎力相助使其和其他五篇小說集結成《虹霓集》出版。隨著兩人來往緊密,沈從文的心從張兆和的身邊飛走了。他不是個剛毅果斷的男人,骨子中透著清高與優柔,他明知深愛的女人是張兆和,卻又抗拒不了來自高青子的誘惑。當快被這種矛盾的心理搞得崩潰時,他將與高青子之間橫溢的情感向張兆和坦白了。他甚至希望張兆和能夠理解,讓妻子告訴他一個合理解決的答案。這時候,沈從文和張兆和的長子龍朱剛剛出生,正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張兆和,因沈從文的別戀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一氣之下,張兆和收拾行李回了蘇州娘家。沈從文每天都給張兆和寫一封長信,卻並不是對妻子的懺悔,而是坦白地表明對高青子的愛慕和關心,稱她是他生命中那抹閃亮的虹,會轉瞬即逝,卻渾然不知這樣的言情切切深深刺痛了張兆和。沈從文覺得矛盾和迷茫,他說,「我不能想像我這種感覺同我對妻子的愛有什麼衝突,當我愛慕與關心某個女性時,我就這樣做了,我可以愛這麼多的人與事,我就是這樣的人。」無助的他想到了林徽因,他想到這位才女經受過諸多情感的考驗,在寒風凜冽中流著淚趕到梁家,向林徽因傾訴。對於這樣情感的沈從文,林徽因作為過來人,罵他,勸他,和他談人生和人性。張兆和那邊的親友,也在極力勸解,而且還有人給高青子介紹對象,希望沈從文與她的關係就此了結。翻譯家羅念生就是一個人選。最後,沈從文暫時和高青子斷了聯繫,張兆和也回到了北平。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沈從文在同年8月與幾個知識分子化了裝,輾轉南逃到昆明。那時候張兆和還沒有從丈夫的婚外戀傷痛中解脫,而且次子剛出生,身體虛弱的她不想跟著沈從文顛沛流漓。到了昆明,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教書。而不久之後,他就收到了高青子的來信,她在信中流露出與沈從文相見的想法。沈從文便介紹她來到西南聯大圖書館工作。怕引起別人的議論,高青子在西南聯大圖書館登記的名字為高韻秀。與高青子的重逢,使得沈從文重新掉進了一個情感的沼澤。在一個很冷的深夜,高青子來到沈從文的住處。窗外雪意盎然,室內爐火溫馨。心靈間早有的默契,讓他們的交往從此更加肆意。沈從文寫了很多小說回應高青子。署名常常是「璇青」,璇若的璇,高青子的青,他還寫《看虹錄》呼應《虹霓集》。那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作家深夜探訪自己的情人,在一種含蓄的引誘和趨就中,二人向對方獻出自己的身體。小說中有性描寫,有對女性身體的細緻刻劃,但都十分含蓄隱晦,一切使用意象。沈從文感嘆:「火爐邊柔和燈光中,是能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感情』或『愛情』的東西。一年余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於精力白費。我真業已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感情漩渦里去。」他以文人的方式,愜意地放任自己。這篇小說發表後並不被看好,朋友不理解這種神秘高深的東西,左翼批評家則指責他寫色情。而此時的張兆和,正在寒冷的北平,孤燈下讀著丈夫寫給自己的信。沈從文總是抱怨張兆和迴避與他的團聚,他甚至在信中指責,「你愛我,與其說愛我為人,不如說愛我寫信。」也許張兆和真的就是喜歡上了讀信,在文字中玩味和迷戀,而並不想面對甚至抵觸那寫信的人。這沒由頭的不相見,不能不讓本就自卑的沈從文心生疑惑,他懷疑張兆和發生了婚外戀:「即或是因為北平有個關心你,你也同情他的人,只因為這種事不來,故意留在北京,我也不嫉妒,不生氣。」然而事實是,張兆和並未易志,沈從文卻已有了二心。從此雲南只有雲可看了1938年底,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昆明與沈從文團圓。可來到之後,她就發現一個悲哀的事實,高青子居然也在昆明。張兆和憤怒了,帶著孩子搬到了呈貢,在一所學校教書。沈從文每周末就「小火車拖著晃一個鐘頭,再跨上一匹秀氣的雲南小馬顛十里,才到呈貢縣南門。」沈從文曾經對作家孫陵說他的觀點:「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他和高青子的來往,一度引起了流言蜚語。張兆和的到來,並未使沈從文有所收斂,因沈從文的身邊需要一個鼓勵他的女人。而張兆和不是這個女人。張兆和常常是理性的,即便丈夫聲名大噪,她還總忍不住去修改他文中的語法,以至於沈從文不敢再讓她看自己的新作。張兆和不懂沈從文,至少沒有高青子懂得。高青子明白,一個男人需要的是更多的柔情。她就像是一枚糖果,讓沈從文欲罷不能。幾天不見高青子,他就會坐如針氈。反倒是每周末與妻兒的相聚,成了一種形式。沈從文的心越來越多地偏移到高青子這邊。高青子在昆明與熊希齡的侄女同住,所以沈從文去那裡很不方便。大多時候,是高青子來沈從文的家裡相聚。有一天,高青子欣然來到沈從文的住處,因為窗口亮著燈,她直接過來敲了門,沒想到來應門的居然是張兆和。兩個女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站著。高青子無比難堪,她的臉羞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逢鑽進去。但她還是鎮定自若地想守住那點自尊心。畢竟張兆和出身名門,又是個有學問的女人,不會和高青子撕破臉皮。她客氣地對高青子說,沈從文不在家。但她沒有請情敵進來,這是她作為妻子最後的底線。沈從文回來之後,張兆和告訴他高青子來過了。沈從文心中一驚,但他故作鎮定地說,也許是來找他談工作上的事情。這借口一點不高明,一個單身女子怎麼可能半夜三更跑到獨居男人的家中談公事?張兆和沒有追究下去,但她向沈從文說,我們都考慮一下,也許你更需要得到的是自由和成全。沈從文苦惱又矛盾,聰明的高青子也明顯感到他對她的躲閃。沈從文必須選擇,才能讓三個人都得以解脫。那段時間,面對沈從文的迴避,高青子也相當痛苦。有一天,她將沈從文堵在了辦公室里。夕陽之下,她還是那麼明艷動人,她輕輕地用手撫著沈從文幾日來都沒來得及修理的胡茬,心疼地說,「我不能再看你這樣難過。」她是個敢作敢當的女人,當她知道是張兆和將選擇權交到沈從文手中後,她來找張兆和了,她要和這個競爭對手當面作個了斷。張兆和表現得不卑不亢,她告訴高青子,一切都尊重沈從文的選擇。在那個年代,離婚與婚外戀顯然是讓人無法理解和原諒的。高青子從張兆和的眼神中看到了堅毅。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沈從文會與她相戀了將近十年,卻還是無法離開張兆和。因為在這個女人身上,附註了沈從文全部的理性。想成為沈從文的「三三」真的不簡單。高青子黯然離去。沈從文此時已開始玩捉迷藏。這讓高青子相當受傷。1941年初的一個冬夜,高青子執意來到沈從文的住處,窗外依然是雪意盎然,室內依舊是爐火溫馨。可是他們卻再找不到當年的那種怦然心動,反倒被一種尷尬的氛圍籠罩著。沈從文和高青子默然地坐在爐火兩邊,捧著兩杯茶,就那樣默默無言地過了一晚。夜深的時候,高青子說,她要走了。沈從文望著高青子的背影在白雪紛揚中越走越遠,怔怔無言。幾天後,沈從文得知高青子辭去西南聯大圖書館的工作。他震驚無比,跑到高青子的住處去尋她,這才得知她已經離開了雲南。沈從文望著天邊的雲,潸然淚下。愛的女人離開了,他感嘆,「雲南就只有雲可看了!」高青子選擇了她在《紫》里寫給璇若的結局,就像一顆流星在沈從文生命的天空划過。彩雲易散,琉璃易碎,霽月難逢。短暫的婚外激情抵不過婚姻的理性和強大,這註定是沈從文生命中的一段插曲。為了將沈從文徹底從自己的人生當中清理出去,高青子後來嫁給了一個工程師,從此不再寫作。沈從文一家的生活短暫平靜了下來,他依然玩味著自己的古董和文學,張兆和照樣艱難地操持著家,他們搬回了北平。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婚十三周年創作了小說《主婦》,梳理自己十多年的情感經歷。這是一部寫給張兆和的悔過書,「那個失去了十年的理性,才又回到我身邊。」高青子是沈從文散文集《水雲》里的「偶然」,是小說《看虹錄》的女主角,是他用心愛過的女人。美麗的虹曾照亮沈從文的生命,但他終究沒有勇氣逃出圍城。或許他與張兆和的感情遠沒有外人看來那麼和美,卻不得不,張兆和依然是他畢生最愛、且從未想過分離的女子。1988年,沈從文去世後,張兆和開始整理他的文字和信件,發現有一封信里對她寫道:「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那麼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的確,冥冥中這句話應驗了一切,沈從文帶給張兆和讓世人艷羨的愛,也曾帶給她孤獨被棄的痛,這兩者,都確實和他的生命一樣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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