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詩人們,其實是一個酒場
今天的人,湊一堆喝酒。古代的文人,湊一堆寫詩。
寫詩和喝酒,看上去雖然一個很雅一個很俗,其實本質上都差不多。
如果把古代詩人的聚會比作一個酒場,那麼詩才,就是酒量。友好互動,就相當於敬酒。比拼詩才,就相當於斗酒。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唱和」。而且,寫詩和喝酒往往是摻和著進行的,所以管這個有個名詞,叫「文字飲」。宋朝的張耒有句話:「愛文字飲與俗人沽酒同科。」
在酒場上,光靠酒量是遠遠不夠的,還要看身份,看地位,看技巧。既要喝得開心,還要暗分高下,還要增進交情,這是酒場的規則,也是詩壇的規則。
現在我們來選幾組歷史上有名的唱和,看一看詩壇和酒場是如何高度一致的。
第一組:賈至、王維、岑參、杜甫
攢局理由:公司例會。
賈至:「我提一杯啊。一個呢,同志們聚一起不易;二個呢,公司換屆,李總對咱很照顧。我先干為敬,您幾位隨意。」
王維:「我幹了!」
岑參:「我也幹了!」
杜甫:「我……也幹了!」
賈至:「王老師是望天空啊,岑老師是鳥鳴聲,杜老師,你怎麼了?」
杜甫:「有點上頭……」
這次唱和,發生在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春天。唐軍收復長安,賈至去大明宮上朝之後,寫了一首詩《早朝大明宮》,告訴大家,要緊密團結在李總為核心的公司領導班子周圍:「共沐恩波鳳池裡,朝朝染翰侍君王」。
這就等於,在公司例會的聚餐上,賈主任提了一杯酒,而且先干為敬,理由很冠冕堂皇。
能喝的當然不能駁賈主任這個面子。於是王維跟著幹了一杯,《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最有名的兩句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大大弘揚了中國夢,長安夢。
岑參當然也干一杯,《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雖然不能和王維一樣再提長安夢了,但他很會觸景生情,最後兩句是「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在賈主任面前大大地見了一個好。
杜甫也跟著幹了一杯,《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這四個人表現如何呢?
我們知道在酒場上也是這樣,不但要喝,還要看喝的表現,這也是一種談資。誰吐了,誰耍奸了,誰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在一個單位里,一次飯局產生的故事,留下的談資起碼可以說半年。
在詩詞圈更不得了,這樣的談資有個專門的名字,叫「詩話」。一次詩局中詩人的表現,起碼可以被說一千年。
四個人雖然都喝了,但喝的狀態怎麼樣呢?後人早有評價。如明胡震亨說:
右丞(王維)擅場,嘉州(岑參)稱亞,獨老杜為滯鈍無色。
賈至偶一為之,不算他。剩下三個史上著名酒簍,王維的最好,岑參次之,杜甫的「滯鈍無色」。也就是說,喝的狀態不好。
為什麼狀態不好呢?胡震亨也說了,「富貴題出語自關福相」。杜甫一生,天天窮困潦倒,你讓他寫《北征》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行,寫富貴題材的還真不行。也就是說,他喝慣了清香型的,突然喝這種醬香型的,他上頭。
叫王維他們灌的,有點上頭
第二組:李白、杜甫
攢局理由:崇拜。
杜甫:「太白先生,我干一杯!您隨意。」
李白:「你晚到了11分鐘,自己看著辦吧。」
杜甫:「那我連干三杯,行嗎?」
李白:「這個完全在你。」
杜甫:「三杯……都幹了!您……不得表示表示?」
李白:「趕緊吃點菜,吃點菜,看你瘦的……那我就隨意了啊。」
杜甫:「就抿一小口啊,您可真隨意啊!」
杜甫和李白,雖然號稱李杜。但是李比杜大了11歲,可以說半輩人。
杜甫三十多歲剛出道的時候,四十多歲的李白已經名滿天下。這就註定了兩人的現實中的不平等。
杜甫給李白寫了很多詩,如《夢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如《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甚至李白尋仙訪道,他也跟著尋仙訪道。如《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如「苦乏大葯資,山林跡如掃。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杜甫本來是喝清香型的,這回又改喝濃香型,不知會不會上頭。
所以,鑒於杜甫的態度,李白也偶爾回敬一杯: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酒桌上,長輩是可以少喝甚至不喝的。抿上一兩口,這就算是看得起小杜了。
第三組:蘇軾、蘇轍、章質夫
攢局理由:一起嗨。
章質夫:「子瞻兄,我敬您一杯。我酒量有限,咱倆就都一半吧。」
蘇軾:「別,您敬我,我可不能一半。借您這酒,我搞搞氣氛啊,這杯我全乾了!」
章質夫:「靠。早知道就不該提這杯……」
蘇轍:「章老師您別介意,我大哥一貫愛鬧這出,我打小就瞧慣了……」
這個故事背景是這樣的:
有一天,章質夫寫了一首詞,給蘇軾看,詞是寫楊花的,最後幾句是:
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盪,有盈盈淚。
章質夫覺得很得意,然而蘇軾看過,馬上就和了一首。最後幾句是: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誰高誰低,不言而喻。
這就等於,章質夫向蘇軾敬了一杯酒,蘇軾要接。
提酒容易,接酒難。因為可以選擇最佳狀態提酒。然而接酒卻不是可以隨便選的。你這裡剛想歇會,忽然又有人「拎壺沖」過來了,能不接嗎?不接的話,駁面子,甚至下跪頂杯叫服務員唱歌……非得讓你幹了這杯不可。
而且,和人家的詞,要守人家的規矩。人家在這句韻腳用了「水」,你也得用「水」。人家用了「淚」,你也得用「淚」。在這種情況下,只要馬馬虎虎喝一杯,就不算太丟人。
然而蘇軾不怕,因為他是蘇軾。
蘇軾好和別人的詩,而且一寫就比原作強。除了這個,蘇轍還寫給大哥蘇軾一首詩,《懷澠池寄子瞻兄》:
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
沒過幾天,蘇軾的和詩寄來了,打開一看,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上人困蹇驢嘶。
如數接下對方的招數之後,又硬生生創出了一個成語:雪泥鴻爪!
要知道,這可是宋朝,兩千年來,由十三經歷朝正史先秦諸子文選唐詩確立起來的典範漢語,已經趨於定型。就好比左冷禪面對幾百年的嵩山劍法,很難再創新招。
然而蘇軾做到了,而且,是在別人主動自己被動的時候創的。
這就是天才!可以氣死人的天才。
所以王國維評價蘇軾說:「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天生的才華,天生的顏值,天生的酒量,都可以欺負人到沒脾氣。
第四組:白居易、元稹、楊汝士
攢局理由:領導請客。
楊汝士:「白老師,元老師,我幹了,您二位隨意!」
白居易:「哎喲,不好意思,酒瓶子叫我碰翻了!」
楊汝士:「服務員,再開一瓶來!什麼?打烊了啊,你們怎麼搞的?」
元稹:「得了得了,今天就這樣吧。白老師今天也喝高了……」
這個故事,出自《唐摭言》:
裴令公居守東洛,夜宴半酣,公索聯句。元、白有得色,時公為破題。次至楊侍郎,曰: 『昔日蘭亭無艷質, 此時金谷有高人。』白知不能加,遽裂之曰: 『笙歌鼎沸, 勿作此冷淡生活。』」
白居易一看寫不過他,乾脆把紙撕了。
這就是量到了,喝不動,開始耍賴了。
所以元稹在回家路上和白居易悄悄說了一句:「樂天所謂能全其名者也。」
而能說一句「壓倒元白」,無疑在長安酒場上是無上的榮耀!
第五組:白居易、劉禹錫、元稹、韋楚客
攢局理由:周末聚餐。
白居易:「今天我做東。嘗嘗這瓶存了十年的金陵古釀。」
劉禹錫:「這酒真不錯!這一瓶我要對瓶吹了。我給大家表演個氣吞長江……」
元稹:「好酒量!」
韋楚客:「好酒量!」
白居易:「我這瓶酒都讓你一口整沒了。我們還整什麼?服務員,上果盤吧。」
這個故事出自《唐詩紀事》。白居易喊了劉禹錫、元稹、韋楚客幾個不錯的哥們,來家裡搞筆會。
白居易提議大家一人作一首《金陵懷古》詩。劉禹錫本來就不服氣白居易,立即說:「我先來!」
於是劉禹錫滿飲了一大杯酒,「不勞思忖,一筆而成」。白居易看了一遍說:「四人探驪,吾子先獲其珠,所余鱗甲何用?」
劉禹錫把《金陵懷古》的好素材先用光了,三個人就都不寫了。
這首對瓶吹的詩,就是劉禹錫的代表作: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第六組:陶淵明
攢局理由:無。
「喲,你叫陶影啊,我叫陶形,來來來干一杯!聽見沒有,別不給面子啊。」
「你就是陶形啊?你家住哪啊?」
「我住潯陽柴桑。」
「誒?我也住柴桑啊,我門口有五棵柳樹,那就是我家。」
「巧了,我門口也有五棵柳樹。」
「您二位喝上了啊!我叫陶神。我門口也有五棵柳樹,怎麼沒見過你倆呢?咱仨名字這麼像,是不是親哥仨呀……」
陶舒儼:「媽媽快來吧,我爸爸又喝多了,一個人在那胡說八道呢!」
陶淵明喜歡自斟自飲,而且喜歡自唱自和。他有三首最著名的自唱自和詩,就是借形、影、神的口氣寫的《形贈影》,《影答形》,《神釋》。
這幾首就不貼了,讀起來很像喝多了的胡說八道。要想讀懂,恐怕也得像陶淵明一樣,喝得一樣多才行。
貧道想,詩人並不是什麼稀罕的動物,因為他們一直試圖和心靈對話。每個在大排檔喝多了自言自語的,心中大概都住著一個陶淵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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