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園 | 北京人的散淡暇豫
普通北京人的找樂所欲不奢,所費不靡。不但講「迎時當令」,也講因陋就簡。他們的滿足並不必建立在龐大堅實的物質基礎上。
《紅點頦兒》開篇就醒神:
壇牆根兒,可真是個好去處。
外地人或許對此有神秘感,其實這「壇牆根兒」,北京地壇圍牆邊是也。北京以外的城市即使並無地壇,也一定會有什麼公園之類的「牆根兒」的。小說所寫北京人打這「壇牆根兒」尋出的種種樂趣都極尋常:「如若一大清早兒,遛到這壇牆子西北角兒裡頭來,就更有意思了。春秋兒甭提啦,就這夏景天兒,柏樹蔭兒,濃得爽人,即使渾身是汗,一到這兒,也立時落下個七八成兒去。冬景天兒呢,又背風兒,又朝陽兒,打拳、站樁,都不一定非戴手套兒不可。……」就這!「壇牆根兒」。你看清楚了,這「去處」的好並不因地兒有什麼特別,只因北京遛早的人們從平平常常中咂出了別人咂不出的味兒。
《老槐樹下的小院兒》說小院的好處:「最好的是:方磚漫地的院心,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在蔭涼地喝個茶、下個棋啥的,不論茶葉好壞,也不管輸棋贏棋,只要往這兒一坐,就是一個樂兒。」比之壇牆根兒更是平常,哪裡只是北京人才有福氣享用!
陳建功「談天說地」之四的《找樂》,從北京人的「找樂子」說起,帶有一點綜合、總結的味道:「"找樂子』,是北京的俗話,也是北京人的"雅好』。北京人愛找樂子,善找樂子。這"樂子』也實在好找得很。養只靛頦兒是個"樂子』。放放風箏是個"樂子』。一碗酒加一頭蒜也是個"樂子』。即使講到死吧,他們不說"死』,喜歡說:"去聽蛐蛐叫去啦』,好像還能找出點兒樂兒來呢。」舊天橋「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黃」,「戳在天橋開"罵』和聽"罵』,是為一"樂兒』」。嗜好京戲的北京人,「唱這一"嗓子』和聽這一"嗓子』,也是一個"樂子』」。粗人們圍在大酒缸缸沿兒上神吹海哨,又是一「樂兒」。在另一篇小說里,陳建功還寫到摩托車交易市場上以看和說為樂的,儘管是一種苦澀的「樂子」。「看的是一種活法兒!爺們兒的活法兒!」
「追求精神滿足」亦是一種標準。《四世同堂》中的冠家,極會享用生活,在這一點上,是最標準的北京人,但北京人還有德行上的要求。雖有得樣的服裝和「幾句二黃」,「八圈麻將」,也照樣會為人不齒。冠曉荷的生活中小零碎極多,裝潢得極精緻,也看似悠閑,但他的那種「風雅」全是裝飾,像衣褲鞋襪,無關乎「精神」,因而也不為正派市民看重。在極其有限(以至於簡陋)的物質條件下,尋求一種只不過精神上的滿足,也許是「匱乏經濟」下的特有文化,在這一點上又非為北京人特有。其淵源有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這種生活的藝術,本身就含有悲劇意味。「有限」因於「匱乏」;「樂子」之要找,則由於少餘裕;精心營造生活的藝術也因生活的枯瘠。樂天、達觀中可以隱隱看出的,是普通中國人生存的艱難和生存的頑強。發達國家的文明人或許會視此為貧窮中的自我解嘲,我們自己卻不能不認為這裡有作為「匱乏」的補償的極細膩的審美情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衚衕居民不必這樣風雅,但在尋求精神滿足以至美感陶醉上,卻也與上述境界相去不遠。這是傳統中國文化培養的審美態度與能力,其間快感,也要中國人才能享用。「飯疏食飲水」,樂自然不在所「飯」,而在雖「飯」此仍能「曲肱而枕」的悠然心境。享用的是自然,也是自己的審美態度。這也是中國古典詩文中的常見境界,與追求感官愉悅講求實際的西方人慾求不同。這又決非「畫餅充饑」式的滿足。此種審美活動中有高度發展了的文化,高度發展了的人的精神能力,有人對於生活對於人生的美的創造。
鄧友梅寫經濟拮据的落魄旗人貴族金竹軒:「下班後關上門臨兩張宋徽宗的瘦金體,應愛國衛生委員會之約,給辦公樓的廁所里寫幾張講衛生的標語,然後配上工筆花鳥。到星期天,早上到攤上來一碗老豆腐下二兩酒,隨後到琉璃廠幾個碑帖古玩鋪連看帶聊就是大半天。那時候站在案子前邊看碑帖拓本,店員是不趕你走的。」極實際而又精神性的享樂。不耽於空想,將「享樂」落到實處,也是普通市民與迂夫子的一點不同。誰又說這裡沒有普通人在物質條件制約中的生活設計以至「創造」?
然而也不必諱言,這不是童年期或青春期血氣健旺的民族(如古代希臘人)的生存趣味,它屬於一個充分成熟(以至於過熟)的文化。它也大不同於現代西方消費文化,沒有後者中灌注的強盛的生活欲。它的過分精巧、雅緻,它的嚴格適度,它的絕不奢華等等,都昭示著這種文化的形成條件。這應當說是距古希臘「酒神精神」最遠的生活藝術、審美趣味,其中浸透了東方哲學,隱現著我們民族在人類史上最為長久的專制統治下鑄就的文化性格。它以「知足」與「適度」為特徵。在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之間,往往小心翼翼地把重心放在後面,以後者的滿足緩衝了前者的貧乏所引起的痛苦,更以哲學文化、文學藝術的積久力量,使有意識的努力化為習慣、心理定勢,造成和諧、均衡、寧靜自得的內在境界。因而「酒神精神」中包含的那種褻瀆(對於既成的倫理秩序、規範),那種破壞(對於常規狀態),與這境界無緣。
有限物質憑藉下的有限滿足,以承認現實條件對於人的制約為前提的快感尋求與獲得,在這裡都更是個體的心靈狀態,不像酒神歡娛那樣表現為公眾的狂熱,從而為公眾所共享。這是審慎的滿足,不干犯道德律和其他戒律,甚至無關乎他人的自我內心的滿足。在這種審美活動、審美的人生創造中,中國人也為他們個性的被壓抑、個體需求的被漠視,找到了有限的補償。
限度感(未必都出於物質制約——如上流社會)也繫於中國人所理解的「合理性」。不過度,不逾分,不放佚。那種節制的、注重精神的享樂,也可謂之「合理的享樂」是不失理性自覺的快感,且快感的獲得主要取決於領略快感的心理能力。北京人講究吃,卻決不饕餮。在飲食文化發達的拉丁民族,吃是為了充分地享受現世幸福人生歡悅,聯繫於拉丁民族熱情外傾的民族性格。有教養的北京人對於精神性的追求,則有效地節制了單純的享樂傾向,使「物慾」部分地轉化為審美追求。在中國人,節制有時即一種美。老舍在《正紅旗下》里寫福海二哥,強調的即是人物的善能節制(甚至對身體動作的控制)。限制是外在的,這節制則是內在的:道德修養、人生訓練,使客觀制約主觀化、道德化了。「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汪曾祺:《安樂居》)自然也就沒有狂歡,沒有縱慾中的興會淋漓。他們不在乎酒的等次,酒菜的規格。對於那一點酒與菜,品得很細,一點一滴都咂了進去。老呂「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就這種環境,這種喝法,有味。有味即可,無需他求。作者更是把這小酒店風味細細地咂摸過了,一點一滴都沒有放過。令老北京人留戀的小酒館、小茶館情調就是這樣清淡與悠然。限制與節制,造成內外和諧的境界,倫理規範由是人格化、日常生活化了。因而才更是一種深層文化,有深而堅牢的根柢。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莊子·逍遙遊》)物質條件的有限性一旦被理解為物質需求的有限性,自然就有了小農社會普遍的自足心態。這一社會中處於較高文化層次的人們,則把對「無限」的追求順理成章地轉向人生境界方面。以莊子的達觀自足,而渴望作「逍遙遊」,是最完美的例子。北京人的精神追求雖不企求哲人式的高遠,但那多少也可以看作對現實人生的超越,對生存的具體物質性的超越的吧。
中國近現代史上,發生過對於上述以節制、自足為特徵的文化的聲勢浩大的反叛。在老舍開筆創作之先,《女神》(郭沫若)之屬以其醉意淋漓的酒神氣息,由文學的方面引入了異質文化的衝擊,使當時的激進知識者有解放感。對舊文化的破壞,不免以取消「節制」達到自己的目的,即使這破壞終於被證明是超出了必要的。「五四」時期的「解放」,就包括了由鄉土中國、小生產者社會,由農民式的審慎安分卑微心態的解放,由市民傳統的常識經驗處世之道的解放,由東方哲學和東方式人生的拘限中的解放。新的地平線也只有在這種破壞與衝決中,藉助於詩人們狂放的激情抒發才清晰地呈現。故而20年代周作人那些關於「生活之藝術」的嘮叨,不能不是自說自話,儘管說得聰明,且不無道理。正是在這種破壞聲中,老舍對北京人的生活藝術用了輕嘲口吻。直到40年代寫《四世同堂》,出於故園之思和不同於「五四」、30年代的文化氛圍,才放縱情感地寫北京的四時果蔬及其他人生享用。
即使「五四」式的狂飆,也不足以顛覆幾千年築就的文化巨構。《女神》問世後,連它的作者也難以為繼。中國是這樣的中國,詩終究拗不過現實的力量。五四運動是知識者的運動,詩人的狂呼幾不能達於普通小民的聽聞。仍然是魯迅,更清醒地意識到文學力量的限度,功能的邊界。當年那些摩羅詩人們決想不到,要到半個多世紀之後,才由經濟改革開路,出現了文化大規模重構的歷史契機;他們自然也未能逆料這重構過程的複雜艱難,其間極難估量的文化得失。即使文化解體也暫時無妨於京味小說作者寫小酒館,這又是為「五四」詩人不能想見的新時期的文化寬容和多種文化價值取向。在紛亂世事中,並沒有人驚訝於京味小說作者的選擇,驚訝於當代京味小說憑藉其文學選擇渲染出的文化的寧靜。
北京人在找樂中追求的更是個人的內心滿足,這裡還應當說,既生存於社會,滿足個人的,總是一些非個人的條件。聊天固然娛人自娛,票戲更自娛而又娛人。唱、做是要有聽眾、觀眾的。這種場合所能收穫的,無非是個人表現欲的滿足。但滿足表現欲又確實更為自娛;非關政治,非關利慾,樂的首先是自己個兒。因而北京大小公園才至今仍有如《北京人·二進宮》所寫那一景,無論唱曲的還是聽曲的都一派悠然,最風頭的行為偏偏透出散淡神情——也最是北京人的風神。
在現代人眼裡更奇的,怕要算舊北京流行的「走票」吧。追求精神滿足如若不達於下述極端性,還真不足稱特異呢。據夏仁虎的《舊京瑣記》,清末北京二黃(即京戲)流行,「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其中很有些故事。「內務府員外文某,學戲不成,去而學前場之撤火彩者。蓋即戲中鬼神出場必有人以松香裹紙撤出,火光一瞥者是也。學之數十年,技始成而鉅萬之家破焉。又有吏部郎玉鼎丞者,世家子,學戲不成,憤而教其二女,遂負盛名,登台而賣藝焉。日御一馬車,挾二女往返戲園,顧盼以自豪。」(第105頁)用時下的北京話說,他們「暈這個」!旗人貴族還有「子弟班」,「所唱為八角鼓、快書、岔曲、單弦之類」,「後乃走票,不取資,名之曰"耗財買臉』」(第106頁)。——不計功利竟至於此;至此卻又極功利,只是所求非錢財而已。
不惜「耗財買臉」的,更是北京人中的旗人,其人生追求的痴處、任情處,是可悲憫又復可愛的。這不是上海的交易所或弄堂所能造成的文化,不是那些講求實惠的近代商業都會居民所能欣賞、認同的文化。他們要的是更實在的滿足,決不如北京人找樂的不切實用。北京人也即以這「不切」,顯示著「大氣」。用了老舍描寫人物的話說,「自然,大雅」。上述耗財買臉之舉,認為「畸態」也好,「怪現狀」也好,「畸」與「怪」中仍可辨認出北京人的特有神情。
這種文化不可避免地在沒落中。當代京味小說的依賴於「老人世界」不妨看作徵兆。當你把京味小說置於其他寫北京的作品構成的大場景中,不難看出那些悠悠然的遛鳥者,小酒館裡自得其樂的酒客,以及小公園裡圍觀如堵中旁若無人自我陶醉的唱曲者,被改革中日益加快的生活節奏、日益浮躁的人心、日益強化的物質欲求,被馬路邊的巨型廣告牌、自由市場的商業競爭者給「古董化」了。老舍作為日常狀態描寫的,只是在這種背景下,才被另一代作家特意抽出。這種鄭重,已經提示著材料在意義上的變化:漸成特例,須細心抽取的文化例證。會否有一天,這些北京人也如香港街頭的遛鳥者,只令人感到滑稽?當代京味小說描寫愈精緻,愈苦心經營,作品愈古色古香,愈包含這種「兇險的暗示」。歷史演進引出的文化後果,其意義從來不都是正面的。這兒有歷史為其「進步」所索取的代價。有鑒於此,《安樂居》的結句才那麼突兀,透著點惆悵:
安樂居已經沒有了。房子翻蓋過了。現在那兒是一個什麼貿易中心。
依然那麼乾淨,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你卻禁不住久久地想,那些老頭兒們和他們的那點「樂子」呢?
「找樂」的不同層級及其溝通,前文中的說法不免混淆,比如把文化後果與成因混淆了,也把不同人賦予「找樂」的不同意義混淆了。我似乎過分著眼於「普通北京人」。即使當代京味小說所寫,也有並非「普通」的北京人,和他們的近於無限度無節制的享樂。
不必諱言,古城風雅在相當程度上,繫於晚清貴族社會的習尚。北京人的閑逸,他們的享樂意識,他們的雖不奢侈卻依然精緻的生活藝術,直接或間接地源自清末以來上層社會的奢靡之風,與旗人文化在市井中的漫漶。此類現象,衰世皆然,發生在清末的或非特例。但有清一代大規模的文化建設,清王朝覆滅前歷史陣痛延續的長久,都足以使得享樂之風大熾,流風所被,廣泛而又深遠。
寫清代貴族的佚樂和享用的豪華,《紅樓夢》的描寫已達極致。同時代的筆記稗史,則為這巨著提供了大量註腳:「光、宣間,則一筵之費至二三十金,一戲之費至六七百金。……故同年公會,官僚雅集,往往聚集數百金,以供一朝揮霍,猶苦不足也。生計日促,日用日奢,京師、上海之生活程度,駸駸乎追蹤倫敦、巴黎,而外強中乾捉襟現肘之內幕,曾不能稍減其窮奢極欲之肉慾也。且萬方一概,相皆成風,雖有賢者,不能自異,噫!」盛衰無常,富貴難再。這裡不消說有典型的沒落心態。「晚近士大夫習於聲色,群以酒食徵逐為樂,而京師尤甚。有好事者賦詩以紀之曰:"六街如砥電燈紅,徹夜輪蹄西復東。天樂聽完聽慶樂,惠豐吃罷吃同豐。銜頭儘是郎員主,談助無非白髮中。除卻早衙遲畫到,閑來只是逛衚衕。』」官府衙門尚且如此,社會風習更可想見。「貴家子弟,馳馬試箭,調鷹縱犬,不失尚武之風,至於養魚、斗蟀、走票、糾賭,風斯下矣。別有坊曲游手,提籠架鳥,拋石擲彈,以為常課。……玩日愒月,並成廢棄,風尚之最惡者。」(《舊京瑣記》第37頁)
貴族社會通常是引領文化風氣者。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貴胄之家、豪門子弟耽於佚樂,不免風靡水流,演成普遍習尚。六部燈、廠甸、火神廟、白雲觀,節慶相續,廟會不斷。「大抵四時有會,每月有會。會則攤肆紛陳,士女競集,謂之好遊盪可,謂之昇平景象亦可。」(同上)時人有詩曰:「太平父老清閑慣,多在酒樓茶社中。」——或許正是國勢日衰,外敵憑陵的時候?
即使普遍風習,具體行為也因人而異。貴族有貴族的玩法,平民有平民的玩法。提紅子、黃雀的,與提畫眉、點頦兒的不同,喝二兩燒刀子就一碟豆腐乾的,想必不會是「熬鷹」的正經玩主。《少管家前傳》開篇道:「北京城裡,有這麼句俗語兒: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接下來就說這不過是「二三流宅第的格局作派。要說那些夠得上爵品的府門頭兒、大宅門口兒么,可就另透著一番氣度了」。《煙壺》寫主人公未見得出色,其中一節寫九爺的揮金如土,那種亦天真亦專制的行為姿態卻備極生動。越在沒落中越要發揮其豪興,決不肯稍稍失了貴族氣派。
老舍的《正紅旗下》寫定大爺的豪爽闊綽雖不免於誇張,描摹破落旗人貴族的沉湎於玩樂,卻另有複雜的意味。如寫大姐家經濟早入窘境,大姐公公「一講起養鳥、養蟈蟈與蛐蛐的經驗,便忘了時間」。在革命聲起,貴族斷了生計之前,經濟困境是無傷雅興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里。」大姐夫則「不養靛頦兒,而英雄氣概地玩鷂子和胡伯喇,威風凜凜地去捕幾隻麻雀。……他的每隻鴿子都值那麼一二兩銀子;"滿天飛元寶』是他愛說的一句豪邁的話。他收藏的幾件鴿鈴都是名家製作,由古玩攤子上搜集來的」。
又沉痛又憐惜,老舍何嘗真的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在封建時代,除民間外,藝術通常是由統治者中沒有出息的子弟們創造的。老舍早在《四世同堂》中,就半是譴責半是憐惜地寫到稟賦優異的旗人「使雞鳥魚蟲都與文化發生了最密切的關係」。旗人好玩,會玩。北京像是特為他們備下的一個巨型遊樂場。他們不但窮盡了已有的種種遊樂,也窮盡了當時人的有關想像。關於旗人對享樂的投入和創造熱情,《紅樓夢》的描寫幾無以復加,而且你得承認那種才秉與享樂傾向在造就《紅樓夢》的作者上發揮過的功用。
匱乏經濟下被旗人貴族發揮到極致的消費型文化、享樂藝術,其豪華奢靡處,與「匱乏」適成反照,其平易俗常性質,又像是對於匱乏的由審美方面的補償。至於衚衕里更為世俗的生活藝術,則幾乎是衚衕生活中的僅有光、色,這光色使貧乏庸常較易於忍受。到得貴族為歷史所剝奪,僅余了「文化」,那種「藝術」更成為痣疣一樣的外在標記。優異稟賦,藝術素養,反而深刻化了悲劇性。至於因一代貴族的淪落而有人的再造,同時使其文化民間化(如《四世同堂》中小文夫婦的終於賣藝),個人悲劇由歷史文化的發展取得補償,從大處看,更難言幸與不幸。「大清國」或許是「玩」掉的,「玩」本身卻非即罪惡。何況有對歷史承擔不同責任的旗人,和其賦予生活藝術的不同意義。或者可以說清末貴族的奢靡有罪於歷史,卻不無功於文化?
儘管有諸種層級,找樂仍然是北京人生活中最富平等感的場合。「世界上最能泯滅階級界線的遊戲,大約就是下棋。」(蘇叔陽:《圓明園閑話》)找樂大多類此。廣告牌下聊大天的,小酒館裡對酌的,泡在同一間茶館裡的,近於平等。在專制社會,這更是難得的一點「平等」。由此才有悠然、閑逸,有暫時的鬆弛舒張。北京人的特有風度,那種散淡暇豫,是要有餘閑也要有一點平等感才足以造成的,生活也要這樣才更藝術化。
這也自然地溝通著雅俗,使不同層級上依賴不同經濟背景的「找樂」,在使生活藝術化的一點上相遇並彼此理解欣賞。在北京人,這不消說與價值相對論無關,而另有背景。上文已提到晚清宮廷藝術的流落民間,旗人貴族的沒落所助成的北京市民趣味的雅化——雖然與民初以來藝術平民化的潮流不同源,卻也不無微弱的呼應。在中國,俗雅之間,本無中世紀歐洲那樣的深溝高壘。俗化、雅化的過程始終在進行。這也屬於文化運動的正常秩序。匱乏經濟既不足以維持雲端上的藝術,以創造文化為己任的文人亦得以時時與民間、俗人互通聲息。至於當代作家,卻不能說未受啟示於新的文化眼光(其中含有對大眾文化的新的價值估量)。「傳統」在這裡,也與新的文化現實、文化經驗遇合了。
「世俗化」本是清末貴族文化的基本流向,「以俗為雅」更有稟賦優異的旗人的文化性格與文化姿態。普通北京市民,「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煙壺》),濡染既久,無師自通,便於以俗雅間的調和作成自身風度。這風度也在「生活的藝術」中呈現得最為集中。領略俗中的雅趣,則更有京味小說作者的修養、識見——你看,有這諸種條件的輳集,釀出「京味」這種風格不是極其自然的?
(本文摘自《北京:城與人》,趙園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定價: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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