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破曉（一）

梵芯從夢中醒來了，全身疲乏，天已漸亮白。還是相似的夢，已纏縈了她十多個年頭了。夢境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內容紊亂，只是那個似曾相識的背影依然在，而她總是在夢中拉著女兒狂奔、逃命…… 梵芯的先生兩兄弟，先生排行第二，兄弟二人婚後都生育一千金。先生兩兄弟也極少溝通聯繫，關係可說不及鄰家朋友。家翁家姑，大伯三口子，梵芯自己三口子，分開三個獨立的家庭居住同一天空下同一個小城市。這小城很小，三家各自相鄰車程約十分鐘左右，卻聚少離多。每年屈指可數的相聚同桌的次數——除夕，元宵，清明，盂蘭，中秋，冬至，家翁家姑的生日。然而，這年中有限的相聚共餐次數，還要看大伯夫妻的意願，偶爾常會因故取消一兩次。 這是今年的盂蘭節的家庭聚餐。餐後，坐在梵芯身邊不曾作聲的大男孩很客氣地小聲對梵芯說：「二嬸，我出去了，到同學家。」梵芯愕然，本能地叮嚀：「好！注意安全！」大男孩話畢就離台了，沒有與其它人道別。桌上的所有人都默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好象這人的所有舉動是不曾存在。看著大男孩遠去的背影，梵芯感到有點惆悵——他長大了，除了長高了，身材魁梧了，還帶點成熟。梵芯再看看這桌稱作「一家人」的家人，是熟悉？是陌生？還是熟悉的陌生人？整頓飯，所有人都沉默寡言，除了吃和客套外，各懷思想。梵芯曾想，這種冷場式的家宴，將能維持多久？是否他朝兩老雙雙離世後，也是相聚的盡頭？梵芯深知，這非她所能和所控。 梵芯的思想仍停留在剛才大男孩單獨僅與她的道別。她清楚，這麼多年來的相處，她這個言語不多、友善親和的二嬸對這孩子而言，也許算是讓他相對釋懷的長輩。或許不能說是「長輩」，這關係太複雜了 。於梵芯而言，他的出現，讓她此生難存接納他的餘地；他的存在，讓她這生從此設俱一堵不敢摒氣的幽門。從此，她感覺背負了一個不定時的爆炸器，憂慮與未知將終生長伴著她及她的家人。可是，天性善良的她，不曾對這個孩子有任何排斥，親和如一。至於他，她該怎麼稱呼他呢？——「小叔？！」 這孩子的存在，是在梵芯女兒出生的第一百天發現的。寶寶出生一百天，當地的風俗會小設儀式並歡聚。然而，梵芯女兒的滿月宴和這百日宴也只是她娘家的人歡賀。夫家無人關注和參與。這天下午，她與先生商量，女兒已出生一百天了，這是一個真真實實的女孩。猜想爺爺奶奶應該已消氣並接受這個事實了。她建議晚上三口子一起回家吃飯，看望兩位老人。先生欣然地打電話給父母報到。片刻後，只見先生的臉色蒼白，一聲不響地呆坐在她面前。梵芯的心頓時象有千個陀螺在打轉，思想清晰並冷靜地問：「發生什麼事？是否，是否家中多了一個BB?」先生驚愕，問她怎知？梵芯知道這猜測是對的了。她的心也瞬間下沉到谷底了。然後，她沉靜地提醒先生仔細回想——在女兒出生後的次日下午，梵芯母女從普通房轉進了溫馨房。據說當晚就有一對年輕男女進駐了她原來那張病床，並生下了一男孩。自梵芯順產生下女兒後，連續兩天沒有見到女兒的爺爺出現。據女兒奶奶說，爺爺當聽到電話得知她生下是個女孩後，他當場暈倒在家中。他醒後還硬嚷道要驗DNA.。 接著，爺爺奶奶天天都來醫院，但沒有進梵芯的病房，而是象親人般天天站在她原病床旁，看那個新生男孩。梵芯對此生疑，但也覺得可以理解，因為這兩位老人太渴求一個男孫子了。這天，家姑來到梵芯的床前，詭秘地告訴她那對年輕的青年是未婚先孕的，計劃不要這個男孩。家姑殷切地叫她好好考慮。梵芯一聽，心裡很不是滋味，不予理睬，只是推搪她找自己先生說。家姑了解自己兒子的脾氣，見梵芯如此的不配合，氣噴地離開了。當晚，剛出生的女兒又因梵芯缺奶老是吵鬧不睡了。清晨時分，一位年輕的女人抱著一個BB走進她的房間。梵芯以為是女兒的哭聲影響了鄰房，馬上客氣地致歉。但那女人卻老道直接地問梵芯，孩子的奶奶是否已提及她兒子的事？然後那女人叫梵芯看看她手中抱著的BB。梵芯明白這人的來意了。她淡淡地說「不用看！」並不客氣地請那女人馬上離開。那女人只好沒趣地走了。早上七點左右，梵芯的先生送來早餐，他手機響起，發現他對來電感糊塗，梵芯醒覺，馬上示意丈夫把電話掛斷。其實這來電正好是那對青年再次問他們是否確定要這男孩。梵芯大概地把發生的事告訴了先生。她先生當時知道父母的想法也表示強烈反感。奇怪事情接著又發生了，大約早上九點左右，醫院的人都在議論這對小青年帶上孩子失蹤了，還欠了醫院的賬。梵芯心內終於喘過一口氣了，她以為一切已真的終結了，回歸平靜了。然而，梵芯夫妻實在萬萬沒有想到，幾個月後，家公家姑的家中真的多了一個男孩。 於是，他們還是決定回去一看究竟。梵芯買了兩套嬰兒新衣服作為手信，當晚一家三口如約回到了婆家。進門後，室內的景象讓梵芯夫婦目瞪口呆。目到之處都是嬰兒用品，食品、用品、玩具等等，比他們自家這准新生嬰兒的家庭還配置齊備充裕。他們夫婦四目對視，真的無言以對。孩子的爺爺很正經地對他們說：「這是哥哥，比妹妹大幾天的。」梵芯一聽，心裡在生氣，連出生次序也要凌駕她女兒之上。孩子的奶奶早已因日夜照顧這娃兒撐到聲音都干啞了。梵芯這適齡媽咪對於日以繼夜地照料一個新生兒，也感到疲憊不堪，更何況這兩位年近七十歲的老人，可想而知了。面對這鐵一般的事實，梵芯夫妻知道無力變改，同時真的難以接受。 從此，梵芯一家三口獨立地過活。忙碌於生計的他們，女兒的照顧全賴梵芯父母的悉心料理了。孩子的爺爺奶奶幾乎從不過問他們三口子。最記得，女兒三歲那年的一天，梵芯先生忽然開心地告訴梵芯：「爺爺終於記得我們的女兒了！他今天來電問我女兒的全名呢！」 原來是為了一個先人的祭典需要把家族的人名和輩分都列上，所以才問及這孫女兒名字。梵芯聽了，真的哭了不得。這孫女兒都已三歲了。 梵芯夫婦都是一個口硬心軟的人，不管怎樣，一家三口過年過節都主動回家翁家團聚，或會在母親節、父親節等節日請他們連同大伯一家聚餐。每年的「六一兒童節」和這男孩生日，梵芯都會送他生活適用物品作為生日禮物。因為，在梵芯而言，這孩子是無辜的，他只是孩子，一個需要正常關愛的孩子。錯，不在孩子。梵芯逢山過廟、逢年過節都求神拜佛，只想祈求家翁家姑兩老雙雙長命百歲。唯願這孩子長大成人後，能自立獨處，只要不搔擾、不影響她一家人正常生活的安寧，梵芯就會心滿意足了。 為了這孩子，家翁家姑確實用心良苦。他們賣了原來那套公分房，然後以這孩子的名義購買一套新的商品房，目的是為了讓這孩子入戶口。為了這孩子，梵芯女兒的名分變了質，外人都以為這男孩是梵芯夫妻的兒子。有時梵芯夫妻也感到尷尬非常，偶而碰上認識的人會對他們說：「你們真輕鬆！兒子交父母帶養。」或是好奇地問：「你們究竟生了女兒還是兒子？怎麼你拉著的是女兒，爺爺奶奶拉著的是兒子？」為了這孩子，為了掩飾這孩子的身份，聰明的家姑竟亂了套，教這孩子稱大伯夫妻作「伯伯、伯娘」，稱梵芯夫妻作「二叔、二嬸」，稱家翁作「爺爺」，稱她自己作「媽媽」。這樣的稱呼，如在外人面前，便總會避免別人誤會，分散別人的注意力。為了這孩子，他們不惜省吃省穿，把好的都給這孩子。梵芯先生兩兄弟兒時，父母作為雙職工的家景不太好，幾乎不曾一家人外出旅遊。多年來，爺爺奶奶也不曾帶這兩個親生孫女外出遊玩。然而，每年假期，兩位老人都帶這孩子旅遊，北京、華東五市、香港、桂林、海南等等地方都去了。說實在話，梵芯夫妻二人有些地方還不曾到過，更沒有太多的閑錢和時間帶女兒一起旅遊了。為了這孩子，為了賺更多的錢養好這孩子，最氣人的是家翁到現在快八十歲高齡，而且一直有心臟病，仍應聘私立醫院作坐診醫生，竟不顧兒媳們長期真心的勸阻。太多太多的欲說還休，不知從何說起，梵芯真的只是一言難盡。 這孩子讀小學的時候，戶口尚沒有搞好，只能就讀私立的小學。但由於私立學校存在太多不穩定性，讀了一個學期，那學校因故就關閉了。家姑找梵芯先生哭訴這難題。梵芯先生只好與梵芯商量，通過梵芯的好友的關係想辦法讓這孩子就讀公立小學。唉！無奈不忍之下，梵芯也想方設法協助這孩子插班一所正規小學。梵芯畢竟也是有孩子的媽媽，明白教育是重要的問題。然而，好人真難當。這孩子讀小學這幾年，在新學校為梵芯和她好友及那些老師都增添了很多麻煩。不完全適當的隔代教育，難免存在很多問題。這孩子闖下很多禍，學習成績不好，經常打架，經常見家長等等。後期，這孩子成了該校「麻煩之星」。梵芯對此只感萬分無奈無語。 從某個角度而言，不得不承認，這孩子是幸運的，是幸福的。雖然，這孩子一出生離開了親生父母，可是錯緣於他這對無知的父母。陰差陽錯，他來到這兩位痴男的老人身邊，他得到很多普通孩子成長該有或不曾擁有的物質生活和關愛。縱使，這一切不能與親生父母的關愛同比。然而，相對世間很多失親的孩子和很多貧困的孩子來說，他真的是很幸運，很幸福。 這些年來，這孩子的出現，這孩子的存在，對梵芯和她女兒而言，是怎樣的痛？是怎樣無止境的憂慮？梵芯經常聽到媒體和網路報道關於類似這種情況的家庭，經年之後，那受恩的人竟是以怨報德，造成慘不可睹的悲劇。經常聽一些知情的人常說「這是前世回來討債的人！」或說一些更嚇人的胡亂猜測的恐言驚語。梵芯及身邊的人都清楚，他朝兩位老人若離世，這孩子將寄託的人應該只能是梵芯夫妻，因為深知大伯夫妻本來就是明哲保身的聰明人（兩位老人的心裡其實很清楚的）。甚至有人勸梵芯一家三口離開這城市，遠離這日後的包袱。這些年來，梵芯不曾對這孩子粗言惡語，也不曾排斥他，她一直待他如親人般看待。因為在梵芯眼裡，他是一個無辜可憐的孩子。她總想，這孩子已長大了，應該懂事了。這些年來，她相信他心裡一直存有很多疑問和想法。然而，可否懇求他用一顆感恩的心，積極樂觀地生活，真誠實在地做一個好人。梵芯不求他為這個家庭做任何事情，但懇請他好好學習知識文化，學習自理生活，好好做一個有用的人。至少，至少不要象夢中的那人…… 梵芯多想多想這可怕的夢不再出現在自己的睡夢裡，好讓她不再失眠，不再恐懼，不再憂慮。何時何日，這個無形的炸藥包才從梵芯的身上徹底卸下？梵芯只想一輩子一家三口能安寧安心地過活，這才是她真正的夢想。 罪是有源 因因源源 聚亦有緣 恩恩怨怨 源起緣?滅 何夕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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