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家吧
2011年2月10日,四川成都火車站出站口出站的一對情侶緊緊擁抱(圖/華小峰)
2011年12月9日,上海出發的愛家航班抵達成都,郭敬明(前)和同機乘客合影
2011年含「金」量最高的回家,主人公是畫家劉小東。他回了一趟家,《金城小子》拿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
2011年最浩浩蕩蕩的回家,主人公是320位得到紅星美凱龍國際家居連鎖集團提供往返機票的普通人。他們在一年將盡時,被提醒回家看看,而且免費。
劉小東的家在遼寧金城,一個以造紙業為支柱產業的小鎮。「1980年,我17歲,離開老家金城去北京讀書,然後工作至今。30年來,每逢春節我還是回金城的,每次都和幾個小時候的朋友吃喝玩樂;他們仍然生活在這裡,有的依然在小城裡的工廠當工人,有的已經下崗……現在,小時侯的朋友都胖了。當年,為了考上美術院校,我畫過他們;30年過去了,我再一次畫他們,趁著現在他們還沒全部下崗。」當26幅全新油畫,兩百多篇生活記錄以及台灣導演侯孝賢跟隨拍攝的紀錄片一齊展示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近4個月的回家見聞已成藝術品。
劉小東的回家更像是一次田野調查,一次掃描式的「觀看」。他的記憶和視覺,在故鄉被同時調動,並衝撞起來:「(這裡)生活著幾千名工人和他們的家屬以及附近的農民。1950年代的中國,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廠宏偉高大,幾十米的煙囪濃煙滾滾,汽笛聲響,上下班的工人人潮洶湧,家屬們就住在附近低矮的平房裡。慢慢地,住宅間的農田河溝被樓房填滿了,慢慢地國營轉制,工廠再也不熱鬧了,廠房幾乎被新蓋的樓房淹沒,就像眼看著一支軍隊全部變成了後勤人員,前方打仗已經沒有了戰士。城市化進程使我們坐火車看到的田野越來越少,一片一片樓房相連。我們忽然發現所有的城市都是一個樣子,街上走的都是後勤人員,都是買賣人,工人階級被淹沒了。我們忽然發現我們都是城裡人,我們的故鄉都被樓房盤踞,我們都是沒有故鄉的城裡人。」
劉小東以他的回家,揭示了更多人回家的背景:他們現在居住的這個家,跟他們出生時的那個家,相隔千萬里——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遙遠,更是時間性的:不過短短几十年,從這個家回到那個家,卻像是從現代回到古代,從消費娛樂型社會回到農業、工業社會,儘管後者也漸漸瀰漫開消費娛樂的氣質來。
就回家而言,外在的背景與時代相關,內在的線索由時間引領:一個5歲孩子從幼兒園回家,一個15歲少年從寄宿學校回家,一個35歲中年帶著妻兒回老家,意義是不同的。大體上,依附性越來越弱,次數越來越少,一個家庭衍變成兩個或幾個。家,長成了一棵樹的形狀。人像樹葉,隨風飄蕩。
但樹總在那兒,樹是有根的。在上海飛往成都的「愛家航班」上,老家四川自貢的郭敬明說:「家給我的不單單是戶口簿上出生地一欄的內容,更塑造了我的個性,賦予我整個靈魂的內核。」
口音、口味、髮膚、神態、舉止、性情……任你用其他東西包裹得再燦爛,你的身上,還是透露著千萬條與「家」有關的信息,就像一塊胎記,抹也抹不掉。
有夫有婦,然後為家
2011年,家居流通業領導品牌紅星美凱龍集團發起倡議,將每年12月的第一個星期六設立為「愛家日」。今年,一個甜甜暖暖的聲音在年尾響起——愛,經不起等待,愛家日,用愛行動,刻不容緩。
這家企業花了不少心思設計了一些跟家有關的活動,除了開頭提到的「愛家航班」,還設立了「愛家時間計算器」,算算陪伴家人的時間——超過50萬人參加了這項測試,結果許多人驚覺,自己分給家人的時間是那麼可憐。由此,在微博上引發的圍繞家的抒情和懺悔表明,大家對這個議題是頗有共鳴的。
大凡設立「節日」的議題(人群、職業、疾病等等)多半是弱勢的、需要關照的、帶著社會問題的,像婦女節、兒童節、護士節、教師節、記者節、艾滋病日,每到這一天,總有一些申訴和呼籲,總有一些虧欠,總讓人一眼望見倡議口號的反面。現在生出一個熱氣騰騰的「愛家日」,讓人疑心是不是眼下不愛家的人多起來了。
出土甲骨片上的「家」字,上面是「宀」(mián),表示與房舍有關,下面是「豕」,即野豬。最早的房舍用來祭祀祖先或家族開會,而野豬是難得的祭品,所以遠古時代的「家」與隆重的祭祀有關,是「禮」的一種。
演化到小篆的「家」,字形變得優美。《說文解字》里釋義:家,居也。就是住地。佛教《象跡喻大經》中講得具體:「如以木材、瓦礫、泥土,覆蓋虛空,稱之為家屋。」然而有屋並不等於有家。
一個醉漢躺在美國洛杉磯街頭,警察扶起來一看,是當地富翁,說,我送你回家吧。有錢人說:「家?我沒有家。」
「那是什麼?」警察指著不遠處的別墅問。
「那是我的房子。」
鄭玄在《周禮》中注:「有夫有婦,然後為家。」上帝說:「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創世記》)講的都是這層意思:家中得有人,至少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如果添了孩子,就是西方人類學家所指的核心家庭:由一對夫妻和未婚孩子組成的包含兩代人的家庭。喬治?彼得?默多克在250個社會裡都發現這種結構的家庭,得出結論:核心家庭是人類社會的普遍存在。拉爾夫?林頓則說:「如果有—天只剩下最後一個(男)人,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將尋找其妻子和孩子。」
有了房舍有了人,就有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進而形成一家的規矩、氛圍乃至文化。早期佛典《阿含經》中說:「何故名家?其善男子,處於居家,樂則同樂,苦則同苦,在所為作,皆相順從,故名為家。」中國人的家,實際上包含了家庭每一個成員的情感寄託、責任義務、奮鬥目標、行為規範和倫理道德;長幼有序、互相尊重、禮讓包容之外,應兼有溫良恭儉讓的德行。
家中要有愛。《聖經》中定義的愛唱出來很好聽:「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哥林多前書》13章)
中國人說「家和萬事興」、「百善孝為先」,也都是在講愛。失愛則惡,比如佛經里說,毆打辱罵父母和兄弟是一種墮入惡道的行為,來世要遭苦報的。可是,瀏覽2011年的社會新聞,大量不孝不和的家庭事件每天在發生:年近90、患有輕度老年痴呆的老娘被餓死(福建龍岩武平縣);86歲癱瘓的老母親被兒子媳婦扔在門外水泥地上,接到警察電話,兒子說「我是不管了」(瀋陽鐵西區);患抑鬱症的高中生砍了爹娘,媽死爸重傷(湖北漢陽);半癱18年的母親不忍心再拖累兒子,求兒子買來農藥,兒子看著她喝下、死去(廣州番禺);在大街上將母親活活打死(安徽鳳陽);因為父親沒答應買iPhone 4,大學一年級在讀、體重83公斤的兒子揮拳向父,幸虧父親武警出身,躲過了「足以打暈普通人」的拳頭(廣州);喝飽老酒,女婿拳打腳踹98歲老岳父(陝西銅川)……
佛經里沒說打老婆來世會怎樣,但家暴時時上演。「瘋狂的李陽」上月15號去了北京市朝陽區奧運村法庭,他的第二任妻子、美國人Kim在微博上曬完家暴照片後要跟他離婚,兩個人退出法庭還一路拌嘴……
佛經里也沒說包養小三、發生婚外情會有什麼報應,但已知許多大人物有這方面的經驗,貪官們就不談了。
家鄉變了,家也在變
愛家,遠比過年回趟家、買點禮物、吃頓團圓飯來得複雜。說到底,每個人和家的關係,都是和家人的關係,這種關係,在21世紀已經過去1/10的今天,已經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口的流動、主流文化的嬗變發生了一些深刻的改變,變到超出你的常識和想像。
許多離家多年初次返鄉的,被他所不能適應的巨大的陌生感擊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童年居住的房子,再也找不到那棵夏天乘涼的大樹,當年小學校的位置現在矗立著一片樓盤或者商場……街上走的都是忙人、生意人,話頭又密又快,直奔主題,身上都有股子「30年走完100年」 的勁頭,空氣里飄浮著繁華的荒涼。
這樣的家鄉里的家,是不可能不隨之變化的。家裡的硬體一路小跑緊跟時代:平房到樓房,危房到新房,人均面積翻了幾倍,裝修日新月異、電器以革命性的速度更新換代,老式沙發扔在門口都沒人要……2010年,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社長裴宜理教授在湖南、江西農村考察,對許多農家擁有大尺寸電視機感到吃驚:「比我在美國家裡用的大好多。許多農民家裡還裝了電腦、音響,可以在家唱卡拉OK。」
家中的軟體——人,自然也在爭先恐後奮力追趕時代。小說家孫甘露有天被請到EMBA課堂,給企業家們講文學。他開口先問:「在座的有幾位昨天晚上睡前讀的是小說?」上百人中只有兩隻手舉起來。創業、金融、股票、IT等等,早把文學擠出舞台,成為時代關鍵詞;快取代慢,成為生活主旋律。城裡家庭,夫和婦白天往市中心趕,晚上再散回城市周邊,匯成每天的高峰時段;農村家庭,夫和婦年頭往城裡趕,年尾往鄉下趕,匯成一年一度的春運高潮。「父母在,不遠遊」是古訓,古得沒有任何現實意義;留守兒童、留守妻子是新名詞,正在釀成新問題。
譬如,甘肅正寧校車事件發生後,人們發現死亡兒童最多的於家咀村,長年在外打工的有七百多人,留守兒童超過270人;80%的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撫養。村子離學校太遠,爺爺奶奶上了年紀沒有能力接送孩子,只能把孩子交給幼兒園。這些留守兒童跟父母之間的感情比正常家庭淡漠——事故發生時,有的娃娃第一聲呼喊的是「奶奶」;其中一對在事故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一個月後就「沒事人一樣」,倒是孩子的奶奶「感覺心被挖走」。
走在這些村莊里,能明顯嗅到人的零落和家的頹敗,生活主題早已調至別的頻道。記者採訪一位遇難兒童的小哥哥:「爸爸媽媽在外面做什麼?」「掙錢。」
另一方面,二三線城市的為人子女者在為紮根京滬廣深奮鬥著,漂著的家、無根的家越來越多。有些人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裡,要是不打開電視電腦音響弄點聲音出來,就覺心慌。本刊記者採訪了幾位被「愛家日」喚起鄉愁的公司職員和外來務工者——
「很想念父母,在異鄉工作久了,以為自己不那麼想家了,其實只是每天忙忙碌碌,迷失了自己的家。現在想起來,心裡軟軟的,酸酸的。」
「出來17年,每年只能在家裡很短的時間。最近幾年,每次回家都發現父母變老了,心裡有種酸楚、有種恐慌。時間、年紀,真真切切擺在眼前。真怕有天再回家,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再也看不到父母的人了。」
「對於每一個從家裡出來,又沒在異鄉站穩腳跟的人來說,有時候講情感都是一種奢侈。如果當初我們畢了業,選擇在自己的家鄉工作,或許就不至於如此了。」
「春節是一定要回家的,不過車票難買,都是大年初一初二才到家。沒過幾天又要開工,就得往回趕。沒有辦法。」
木心先生講過一句俏皮話:「中國人的臉,多數是像坍塌了而照常營業的店面。」如今中國人的心,亦然。從「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到改革開放,再到大國崛起、中國模式,好比大廳里長時間斷電後突然放亮、大亮,刺得人有點睜不開眼。急速變勢下,人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經受磨礪和考驗。
想要城裡那個比膠囊大一點的窩嗎?想要那份比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多好幾倍的打工收入嗎?想掙更多一點錢,好讓下一代從此翻身做城裡人嗎?你點點頭。對不起,請付籌碼,請離家別子。愛家、回家,其實蘊含著一個經濟問題。
有個叫曉娟的姑娘,在「愛家日」活動中獲得了從北京出發的返鄉機票,她說:「這趟額外的回家給了我一次反思的時間,讓我認真想了想家的意義、親情的意義,我覺得自己是可以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家庭和工作之間、錢和情之間平衡得更好一點的。」
「有沒有人和我一樣不戀家」
2011年6月,一位90後大學生深夜在網上發了一則《有沒有人和我一樣不戀家》的帖子,650字,引來快餐時代隻言片語式的跟帖將近兩萬字,跟帖持續了6個月。
「我愛我的家人,可是卻怎麼也和他們熟絡不起來,在外地讀書、工作,很少給家裡打電話。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宿舍里的外地同學每天給家裡打電話,說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以說十幾二十分鐘,在電話里和媽媽爸爸撒嬌,說實話很羨慕她們。我一般有事才會給家裡電話,把要說的事情說完,然後也想學著宿舍里的同學和爸爸媽媽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他們都會說『沒事就掛了』,然後就很乾脆地掛了電話。
「我曾經試著學宿舍里的同學,隔一兩天便給爸爸或者媽媽打個電話,一般對話就是『吃了沒』、『睡了沒』、『在幹什麼?』,然後就詞窮。電話那頭也詞窮,沉默幾秒後還是那句『沒事就掛了吧』,通常這樣的對話掛斷後,手機上顯示的通話時間不會超過一分鐘。」
這位女生還提到,曾在父親節給父親打電話,得到的回應是「什麼父親節不父親節的,還不是那樣過」,而且「語氣平淡得我讀不出一絲情緒」。於是,當又一個父親節到來時,她沒有再打電話,只看著身邊的朋友為父親買禮物,陪父親出去吃飯。她在外地許多年,很少想家,獨自承擔許多事。她相信父母「也是愛我的,只是我們都是不懂表達感情的人」。
這帖子暗藏著一些密碼:這對父母想來是外表木訥、性情有點粗暴、面無表情走在路上的人到中年、在單位里沉默的大多數;他們順著年歲依著本能生養孩子,沒有對自己提出更高要求——早個20年,他們的父母也是這樣待他們的,這種家庭氛圍擱從前也算平均水平。與此同時,當女兒對電話那頭的詞窮失望時,她沒有檢討,電話這頭的自己為什麼也詞窮。只能判斷,在這個父母不會用孩子認為應當的方式去關愛她的家裡,孩子也沒有學會如何去敬愛家長。也有理由猜測,這位女兒看了不少日劇韓劇國產電視連續劇,被灌輸了不少一驚一乍的示愛方式,否則她不會生出這種期待,指望不懂得過父親節的父親說出比「吃」、「睡」、「幹什麼」更高級的話來。
「你不是一個人。」她得到了許多同齡人的共鳴。他們在網頁上頂啊頂,不惜現身說法——
有一位,也在父親節給父親打了電話,「人家很拽的很不耐煩的隨口應著,可是鬼知道他掛了電話有多得瑟呢。」中國男人,中國式的愛,她懂。
許多人報告了自己和父母通話的時長,從30秒到幾分鐘不等,總是父母先掛電話,「每次被掛,都很錯愕」。通話內容主要關於錢:「錢夠不夠用?不夠再打(打進在校用的銀行卡里)。」「怎麼這麼快就花完了?」關懷到「身體是最重要的,好好吃飯」為止。「聊天只剩下三件事:『考試怎樣了,工作找了嗎,和老師搞好關係。』」或者談論同事的孩子如何如何出色,以他人之長比子女之短,引起強烈反感。個別孩子,「每次打電話回去我媽第一句話就是『又有什麼事?』」另一位索性「從來不打電話回家。這是遺傳的。我爸出差也從來不給家裡打電話」。
像頂樓發帖的姑娘一樣,他們只有從自我出發的「失望」,沒有回到自身的檢討。他們一定懂得交流關懷是雙向的,但沒人提及自己為改變這種情形做了什麼。
不會溝通是一種,性情火爆是另一種。「我爸媽的脾氣不怎麼好,動不動大爆炸的脾氣就上來了」,「25年了,家裡氣氛壓抑,隨便都是地雷」,「印象里5歲以後就再沒和我媽有過任何親密接觸了。有一次和一對母女同住一個公寓,才知道原來媽媽和女兒可以這樣親的(那個媽媽和女兒坐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會摟著女兒的肩膀和手臂)。我媽除了打我的時候,連碰都不帶碰我的。」「父母無意中總是給我很多壓力,對我只有痛斥」,「罵,而且是用吼的」……
夫妻關係不融洽另算一類。「小時候家裡氣氛很不好,他們常常吵架,爸爸老出差,很晚才回家,我媽又抑鬱症,一直拿我們出氣。一家人吃飯,我和姐姐在飯桌上要看他們的臉色,如果有一個陰著臉,我們就連大氣都不敢喘。」
雖然每個ID下只有寥寥數語,但足夠看清楚:在我們這個社會裡,一些粗暴的、無法識別愛、不會表達愛的人,紛紛主持著一個個家庭。
還有一類比較無奈,歸入人格缺陷。「上學時有一次生病了回家,父親冷淡地說:『生病去醫院啊,回家幹什麼?』打那以後,我什麼事都不和他們說了,全部自己解決。」「大學兩三個月回去拿400塊生活費,不給,打牌一夜輸七八百是常事。」「我爸是那種在外人面前很愛吹牛,只圖自己的面子,只顧自己吃的好、玩的好,有點什麼事就很怕承擔,要孩子幫他分擔掉,我很悲催地在還有一學期就要畢業的時候被要求退學……」
凡此種種「真的不懂愛孩子」的父母,培養出來的是「長這麼大就不會撒嬌」的人,「生性涼薄」的人,「冷淡/冷漠」的人,「沒有感情」的人,「沒有家的概念」的人,「和家人完全沒有和朋友親」的人,哀號「根本不想做他們的女兒」、「為什麼要生我」的人,最後統統是「這些年從來沒有想過家」的人——這些人用上述辭彙做出自我評估的時候,懷著深深的自責,無一例外。
等到工作了,成家了,父母年老了,回家變得五味雜陳——
「我回家父母還是很高興,可是我卻覺得隔閡很深。有時候裝著很親熱,可是親熱不起來。」
「親近不起來,卻又割捨不下。」
「回家了我也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我媽去世,我都沒怎麼哭,去照顧她、出錢,都覺得是在盡義務。」
「是責任要求我去愛他們,而不是我的心要愛他們。我很討厭沒有感情的自己,可沒辦法,天性。」
「長大了,父母歲數也大了,脾氣不暴躁了,家裡的氣氛好了,但是我還是那個樣子特別冷淡,因為小時候的陰影吧。」
「現在想和我交流了,『你過來,陪我看看電視,咱倆也交交心,說說你最近都在外面幹什麼了。』老媽呀,這不叫交流,這叫坦白從寬。」
「大概小時候父母對自己關心不夠,現在怎麼也轉不過來,雖然心裡還是比較重視親情,卻不知道怎麼表達。」
「07年起再也不回家吃飯,08年起再也沒回家睡過,大學畢業工作了,偶爾親戚聚會,爸爸就說要買這個那個的,心超寒。心是一點一點冷下來的。」
「現在我也就對他們不聞不問了。」
「叫我3個月不跟他們聯繫都沒關係,叫我1個月不跟奶奶通電話,我會想得慌。因為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
愛家、回家,其實蘊含著一個教育問題。時光倒退100年,民國教科書《新修身》第一課講《孝道》:「小烏返哺,報母勤劬,此人人所知。……人則自其初生,至於成立,歲月淹久,親恩尤厚,故圖報宜殷。……而潔身修行,勿貽父母憂辱,又孝之大者也。」卻原來,「返哺」是要先有「哺」的。通常,你哺什麼,就得什麼。
幸好,這帖子引發的回復是2萬字而不是20萬、200萬字。他們都提到周圍尚有會向父母撒嬌的同學們,回家後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看著「充滿了羨慕」。這些不愛回家的人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儘管其中一些人是用星座不配、八字不合來解釋的——因此比上輩人更有「建設一個溫暖的家」的自覺,其中一位說了:「希望我以後的小孩兒不會這樣想……」
回家,然後
「幸福,不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頓飯么!」這句子深得美食家沈宏非的心。在他看來,中國人闔家團圓,吃是重頭戲碼,否則就很可疑:「到底是不是中國人」?然而吃畢、無話,一家人對著電視機獃頭獃腦。沈宏非據此斷言:電視機是破壞家庭氣氛的禍首之一。
當然,還要算上國粹麻將和史蒂夫?喬布斯生前搞出來的那些「改變了世界」的東西。兩位90後這樣描述自己的「回家後」——
「一家人很少交流,他們看電視、打牌,我上網,沒什麼話說。」
「我十來歲就被他們三缺一時拉上桌,每次春節回家除了麻還是麻,真的沒意思。在外面其實挺想家的,但回了家總是失望。」
父母這邊也有不滿。雖說年夜飯改在飯店裡吃了,但飯是要天天吃的,年頭十五天,老人天天「馬大嫂」,小輩們似乎都喪失了採集新鮮食物然後把它們弄熟的能力,老大老二老三老小拖兒帶女回家,濟濟一室,一大圓檯面嗷嗷待哺。一個新年過完,兒孫四散,老兩口要好一陣才能緩過勁來。
上面提到的曉娟姑娘,就在愛家航班上塗塗改改列一份菜單,她打算回家給父母露一手:「讓他們享受一下我的手藝,也能放心我獨自在外能照顧好自己。」
愛家、回家,還包含一個文化問題。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說:「你要盡其所能把你的家庭造成一個生活中心,在這裡面,一切良好的事物會被培育起來;在這裡面,你的忠誠、熱望、同情以及全部你生命中高貴的東西,會發揚光大。」
這種高貴之物,不僅僅是父母生日的一枚蛋糕,父親節母親節的一束花或一次下餐館,不是被消費型社會培育而成的「物之貴」。
郭敬明寫過一次傷心禮物。他成名後,稍微有了點錢,給他媽買了一個Gucci的包。他媽早上背著名牌包包擠公交車,被小偷盯上了,結果包上被划了道長長的口子。媽媽回到家發覺,心疼得眼圈紅了,爸爸一邊責怪她,一邊開始修補……這個場景被他寫進《荒蕪盡頭與流金地域》。
號稱「演藝圈十大孝子之一」的李晨說:「現在很多人傾向於用物質彌補親情缺憾,但那種彌補效果肯定很糟糕。你得了解父母的喜好,愛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如果對這些問題一問三不知,哪怕每個月在父母身上花上萬,也未必是孝順。」走進父母的世界,熟知他們的喜好,尊重他們的習慣,才是上等的禮物。
現在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好像很過時。但中國傳統中那些家道正、家風茂的典範仍然讓現代人心嚮往之——看他們提起錢鍾書夫婦、沈從文夫婦的表情。普通人也許講不出「家是火車晚點站台上不安的腳步,家是飛機落地撥通的第一個長途」、「家是夕陽下的依偎,家是風雨中的攙扶」這種濕答答的句子,但都懂得和和氣氣、知冷知熱過日子是多麼重要。
青春期少年希望父母除了會問「錢夠不夠」之外,能在自己遇到問題時幫助開導。有個孩子因為學業壓力過大,跟母親通電話時忍不住哭了,但母親沒有安撫能力或者不會表達安撫,孩子只能上網跟陌生QQ號聊天,以此釋放壓力。
還有一位覺得父母很假。當他告訴爸媽自己正面臨一件難事,怕處理不好,後者鼓勵說「相信你一定有這個能力解決」,但當他真的沒能解決好、失敗地迴轉來,「迎接我的只有兩張臭臉」。
2010年有本暢銷書《好媽媽勝過好老師》,直到2011年還位居幾大書店銷售排行榜。作者尹建莉記錄了她16年間養育女兒、建設家庭文化、提高愛的質量的心得。譬如,小孩子常會被什麼東西磕碰弄疼,哇哇哭起來,許多家長會作勢打那個「肇事者」,給孩子「報仇」,然後說打過了,它再不敢碰你了,於是孩子破涕為笑。但尹建莉不這樣教女兒。
有一次她的女兒被小板凳絆疼,她趕緊親親孩子的痛處(據說媽媽的吻止痛效果最好),安慰說「馬上就不疼了,寶寶不哭了」,然後像對待孩子一樣給小板凳揉揉疼,同樣告訴板凳「馬上就不疼了」。稍大一點,女兒被地面絆倒,小手擦出血痕,哭完居然蹲下身,給地面揉揉疼,對著地面說「馬上就不疼了」。就這樣,她成功地讓女兒懂得,衝撞是相互的,溫和化解衝突比鬥狠高明,等得什麼叫作謙讓和大度。
在她以身作則精心營造的家庭氛圍里,女兒成長為一個謙遜友愛、品學兼優的人:16歲參加高考,比清華錄取線高出22分,被內地和香港兩所名校同時錄取,同時自主自立、樂於助人,表現出不同尋常的成熟和豁達。
英國作家勞倫斯說過,「你將擁有的家庭比你出身的那個家庭重要。」而建設小家,不僅需要一見鍾情,還需要連綿不絕的愛意。溫馨的家庭是一個把失敗和失望關在門外的地方,是一個人堅信永遠有一扇門向他敞開著的地方。這樣的家,讓人愛回、想回,走到哪裡都在心裡。
2010年,中國有120多萬對男女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有196萬多對夫妻勞燕分飛。2011年的頭3個月里,每天有五千多個家庭解體,北上廣深四城的離婚率都超過35%,80後成為離婚主力軍。國外媒體發明了新詞「我一代」(80後常常把「我」字掛在嘴邊),來分析這個曾經號稱全世界婚姻最穩定的國家離婚率連續7年走高的原因。
婚姻關係是最深刻的一種人際關係。本真的人性,文化素養、價值觀、愛的能力,都在其中蘊藏。夫妻相處,冷暖自知。而有人正試圖把感知冷暖的能力找回來——
有一位姓袁的公司高管工作已10年,事業正值上升期,突然提出辭職,另找了一份職位不那麼高、工作不那麼忙的活,周圍一些朋友都說看不懂。
這位袁女士說:「過去10年,我和愛人都很拚命地工作,也很享受社會給我們的回饋。看起來一切都很完美,但我們自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7年之癢吧,還不至於,但確實有問題存在:對家對孩子,我們都沒有時間,有時候一天下來都沒機會說上一句知冷熱的話,每天打電話內容無非是你要加班,我要出差之類。」
「我們都很珍惜我們的家庭,所以做了一次深入的家庭討論,一致同意愛一個家,首先是付出和責任。結果,你看到了,我找了一個輕鬆的工作,可以兼顧到家庭,老公也做到每天準點回家,全家人能一起吃飯。有時候他出差,我和孩子都跟上,在另外一個城市度周末。生活節奏一下子慢下來,真是很舒心的感覺。原來回到家,家裡都冷冰冰的,現在回家,一家人開開心心。父子倆下棋,我跟保姆當軍師。我還可以給孩子講睡前故事,有時也會和老公一起上網鬥地主。我們很享受這種生活,也會繼續下去,因為家是每個人最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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